轩窗支起,穿堂风清冽。
岑老夫人的声音犹荡在耳,孟昭音双臂相叠,矮下腰身,趴在桌上。
她一双清眸微泛水光,静静望向某处。
春潮轻湿薄衫,月枝怕她冷,将轩窗摘下。
“姑娘,记着孤女名姓的册子已经上交,那些孤女一一尽数得救,庵主也已定罪。”
自从知道妙仁庵做的是拐卖孤女的勾当后,孟昭音便想方设法记下无辜之人的名姓。
只等冤屈大白的那一天到来。
孟昭音应道:“她坏事做尽,苍天有眼。”
说完,她的眉目仍有些怏怏。
自从出了善仪院后,孟昭音便是这般。
月枝有心纾解,却不知从何说起。
“过几日姑娘修养好了,我带你去府外瞧瞧吧。”
她似乎想到了什么,声儿也轻快:“花朝的日子要到了。”
孟昭音直起身子,目光看向月枝,问:“月枝,青州好吗?”
“青州自然好呀,”月枝弯弯笑眼,哄着姑娘,“花朝那日画舫游舟,寻香满怀,是真正如诗如画的春日呢。”
孟昭音闻言也笑了笑。
她静静地望着明月。
将盈盈明月作一张画幕,孟昭音看到的,不是月宫嫦娥、玉兔捣药。
是柳云婵持刀,一下、一下地杀死了柳云韶。
柳云婵杀了她的母亲。
孟昭音亲眼所见。
所以她才被送到青州。
……
春雨初霁,正是春和景明的时景。
挑一担杏花的人沿街绕巷在叫卖。
有过路人上前挑拣了些碎红的山杏,张嘴闲谈道:“这花真香!”
那卖花的也卖笑:“是哩,这都是刚摘下的!侯府里的贵人也钟爱呢。”
他努努嘴,示意过路人看向那大户高门。
贵人买过的东西就是好,过路人心里想着,也掏出荷包拿出碎银充当了回杏香君。
卖花的笑得合不拢嘴,低头数着碎银自言自语道:“不愧是贵人大喜的日子,连我也能借回光。”
上京城内长平街最为显赫的那片地方,坐落着达官显贵的府邸。
今朝人声笑声两相辉映,高门不似往日那般遮拦了贵人行迹。
远安候府上下一片喜乐。
侯夫人身边的邓妈妈拎着一篓香,快步穿过廊庑,行至花园。
她手上的杏香清淡,一瞬便沁在这儿的胭脂粉香里,再也寻不得了。
孟昭窈今日生辰,她端坐在一群娇色贵女中,正谈笑作诗。
花团锦簇,彩绣辉煌间,那身气韵容颜仍是最为显目的。
邓妈妈垂首,送上杏花后便行礼告退。
临走时姑娘们的话题从诗作绕到杏花上。
等她走得够远,再也听不见这里声音的时候,姑娘们又换了个一年须谈一次的话题。
先开口的是礼部侍郎的女儿:“听说,你那位姐姐今年终于要从青州回来了?”
钟离澄咬下一口杏仁酥点,等着孟昭窈的回话。
年年都说如此,该回来的人还是没个正影儿。
孟昭窈似嫌无趣,不知说了几次,这回连开口的声儿都是懒的:“应是吧,她总不能一直赖在外祖家不回来的。”
“没准她在青州过得自在,不愿回来了!”
这些姑娘们的谈话邓妈妈从未知晓。
她只知晓自己身上沾染的那些花香、脂粉香都随着那端的娇笑声渐渐消散。
邓妈妈应了一路下人谄媚的问安,将要踏入内院时,却被人拦住。
“邓妈妈,侯爷请夫人即刻到书房去。”
邓妈妈皱着眉头,问:“何事如此要紧?”
小厮摇头,只说侯爷在等夫人,别让侯爷等急了。
邓妈妈点头,说自己知道了。
她将人送走后便直往凝玉轩。
凝玉轩内,柳云婵正倚塌上,揉摸怀中银白相间的狸奴,见邓妈妈来了,便唤人将小猫儿抱走。
“小心着点,这猫猫儿不温顺的。”柳云婵笑道。
婢女应下,极为小心地放软双臂。
待人走后,柳云婵的目光才从猫儿移到邓妈妈身上:“怎么了?”
邓妈妈垂首道:“侯爷身边的人方才到内院递了口信,侯爷请夫人到书房,说有要事相商。”
“何事?”
“奴不知,那人只说是要紧的事情。”邓妈妈道。
柳云婵不得已起身。
她虚掸了下衣袖,目光落在明窗外的曦光,忽问:“窈儿还在花园么?”
邓妈妈提步至旁,微微笑道:“在呢,二姑娘如今正和各位姑娘赏花作诗。”
柳云婵嗯了一声。
出了凝玉轩,迎面送来一阵风。
她侧首看向邓妈妈:“妈妈,今日这日头真好。”
……
书房内,远安侯冷肃着一张脸。
底下人半口大气不敢出,皆屏息敛声,生怕祸端无故殃及自身。
“夫君,你唤我前来,可是有什么事情?”
柳云婵进了书房,斜扫了一眼小厮,笑问远安侯。
小厮得她一眼,松下一口气,连忙躬身退下。
远安候一见她,怒容稍霁。
他扶着柳云婵坐下。
柳云婵端着温婉贤良的姿态。
远安候开口了。
“今日下朝后,陛下身边的陈公公忽然请我到殿中吃茶。”
“我一到,就看到晋阳王也在殿内。”
远安候眉头紧攒,说出最后一句话:“陛下说了些国事家事,最后竟指了我们两家的婚事!”
柳云婵面色一变,忙拽着远安候的衣袖。
“晋阳王?是与先祖有过渊源的谢氏?”
柳云婵追问:“夫君可愿同我说清到底是什么渊源?”
远安候颔首:“前朝当年闹饥荒,先祖盯上了晋阳王祖父手中的一捧饭,两人因此大打出手。”
“但先祖不敌,最终险些丧命,谢孟两氏也因此结为世仇。”
“这么些年过去了,虽说盗饭一事情有可原,但我们孟氏终归还是落了人心。”
“所幸知情者都年岁已深,朝堂多变,众人只知两家不和。得知此事原委的,不过是自家人罢了。”
柳云婵绞紧丝帕,神色难辨:“圣上怎会突然指婚?”
远安候摇头,又握紧柳云婵的手:“夫人,若我们的窈儿高嫁到晋阳王府,那便是真正的泼天富贵,京中世家难敌。”
“只是,因当年恩怨,我也难保她不受谢氏欺凌啊。”远安候叹道。
女娘不比儿郎,一生恣意。
尚在闺阁时,多得亲宠,但嫁至夫家,却又是另一番光景。
光景好坏,无人可知。
“夫君可知,晋阳王府上有哪些还未婚配的儿郎公子?”柳云婵尽力扯了笑,清醒又迷瞪地问。
“谢氏大族向来人丁兴旺,晋阳王也多兄弟,府上未婚配儿郎……我想想啊。”
半晌后远安侯道:“他膝下唯得一儿,但其人招鹰斗犬,不堪良配。”
“长公主向来宠他宠得无边,若是婚姻大事,她必然在场。”
柳云婵接道:“有可能不是晋阳王世子?”
“若不是世子,那就是王爷亲侄孙了,”远安侯摇头,喟叹声道,“不过圣心难测啊。”
柳云婵煞白着脸,连胭脂都盖不过面上惶惶:“夫君,妾有些累了,今日窈儿生辰,此事暂且不提,留得、留得明日再议吧。”
远安候道好。
柳云婵失了魂般走出书房。
书房外等着的邓妈妈连忙迎上,见她如此,不由心疼道:“夫人,到底生了何事?”
柳云婵抓着邓妈妈的手,如落水者见浮木。
“妈妈,马上便是窈儿的及笄礼了。”柳云婵忽道。
邓妈妈不明所以,应道:“姑娘今日及笄,此后也是成了岁的女娘了。”
到了凝玉轩,柳云婵似脱了浑身的力气,愣怔地坐在塌上,心中唯有一个念头。
那念头自书房生起,如今愈演愈烈,渐渐灼烧了心尖上的软肉。
她听到自己开口说道:“妈妈,把孟昭音召回府吧。”
……
一封书信连夜快马加鞭送到青州,彼时孟昭音正要和常氏出府亲自赏看花朝。
“昭音,你昨日刚养好伤,今日便赶巧了,”常氏笑道,“这花朝节可是春三月最最热闹的盛事。”
孟昭音见她双颊红润,随口打趣道:“自从舅父与舅母喜结连理后,花朝节也成了青州女娘儿郎们相会的佳日了。”
常氏有些羞赧:“你舅父的确是在那日与我相识的。”
几人正欲出府,忽被奔来的小厮出声打断了步子。
那小厮累得喘气,见人停下,忙平止气息:“夫人,老爷让姑娘马上到前院。”
孟昭音抬眼看他,又看了看常氏。
常氏怨声道:“是急事么?若不是急事,那便回来再说。”
她拉起孟昭音的手,正要走时,那小厮连道:“夫人,是京中来了信。”
常氏忙撒手,看向昭音的目光又带上了些她自以为藏着很好的慌乱。
“那确实、确实是件很要紧的事了,”常氏扯着双颊呵呵笑道,“昭音啊,花朝年年有,不急的、不急的,你快去前院吧。”
孟昭音上前一步,轻握住常氏的手,声轻轻道:“舅母便不好奇京中生了何事么?”
常氏当然没心思好奇。
但她仍旧嘴硬:“好奇,自是好奇的。”
孟昭音看着慌乱的常氏,轻笑道:“那就一起去前院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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