轩窗支起,穿堂风清冽。
凉风吹过脸颊,孟昭音双臂相叠,矮下腰身,趴在圆檀香桌上。
岑老夫人的话音犹荡在耳,她睁着一双微泛水光的清眸,静静望向某处。
春潮湿冷,孟昭音只着一袭薄衫。
月枝怕她冷,将支着的轩窗摘下。
“姑娘,回府时我已经将记有孤女名姓的册子交给老爷,听说妙仁庵主也已经伏法下狱。”
自从知道妙仁庵主拐卖孤女,孟昭音便想方设法记下无辜之人的名姓。
冤屈大白的一天终究来临。
孟昭音依旧趴在桌边:“她坏事做尽,苍天有眼。”
即使听闻这样解恨的事,她的眉目仍然有些怏怏。
自从出了善仪院后,孟昭音便是这般。
月枝有心纾解,却不知从何说起。
“等过几日姑娘修养好了,我带姑娘去府外瞧瞧吧。”
月枝说完,似乎想到什么,一向沉稳的眉目微扬,话音也变得轻快:“花朝的日子要到了。”
孟昭音直起身,好奇问:“这是什么日子?”
见她涨了兴致,月枝连忙尽力描摹:“是青州春日踏青的日子。”
“花朝那日,有个不成文的民间习俗。”
“少年郎君折花相赠心上人,女娘若有情,回以香囊,若无情,则也折花回赠。”
孟昭音闻言,鼻尖仿佛嗅到花香:“哪家郎君香囊最多?”
“年年最香的都是表公子,女娘们不仅赠香囊,还送花枝。”
“赠香囊能见一面表公子,折花枝又能见一面表公子,所以,即使花枝本意无情,但在表公子身上,都是有情之意。”
“表公子……柳时昀?”
见孟昭音不识,月枝这回说得清楚:“表公子是老爷和夫人所出,柳府就这么一个独子。”
“他不在府中?”
月枝摇头:“表公子如今在上京的官学书院求学。”
夜色渐深,府中一片宁静。
淡淡银晕洒在夜空。
孟昭音躺在榻上,望明月不语。
此时,将盈盈明月作一张屏风,孟昭音看到的,不是月宫嫦娥、玉兔捣药。
而是柳云婵隐在月后,手中持刀,一下、一下地杀死柳云韶。
温热的血溅了柳云婵满脸。
她抬头,与屏风外的孟昭音对视。
孟昭音知道柳云婵亲手杀了她的母亲。
柳云婵知道她知道。
……
春雨初霁,正是春和景明的时景。
挑一担杏花的人沿街绕巷在叫卖。
有过路人上前挑拣了些碎红的山杏,张嘴闲谈道:“这花真香!”
那卖花的也卖笑:“是哩,这都是刚摘下的!侯府里的贵人也钟爱呢。”
他努努嘴,示意过路人看向那大户高门。
贵人买过的东西就是好,过路人心里想着,也掏出荷包拿出碎银充当了回杏香君。
卖花的笑得合不拢嘴,低头数着碎银自言自语道:“不愧是贵人大喜的日子,连我也能借回光。”
上京城内长平街最为显赫的那片地方,坐落着达官显贵的府邸。
今朝人声笑声两相辉映,高门不似往日那般遮拦了贵人行迹。
远安候府上下一片喜乐。
侯夫人身边的邓妈妈拎着一篓香,快步穿过廊庑,行至花园。
她手上的杏香清淡,一瞬便沁在这儿的胭脂粉香里,再也寻不得了。
孟昭窈今日生辰,她端坐在一群娇色贵女中,正谈笑作诗。
花团锦簇,彩绣辉煌间,那身气韵容颜仍是最为显目的。
邓妈妈垂首,送上杏花后便行礼告退。
她临走时,听到女娘们的话题从诗作绕到杏花上。
等她走得够远,再也听不见这里声音的时候,女娘们又换了个一年须谈一次的话题。
先开口的是礼部侍郎的女儿钟离澄:“听说,你那位姐姐今年终于要从青州回来了?”
钟离澄咬下一口杏仁酥点,等着孟昭窈的回话。
年年都说如此,该回来的人还是没个正影。
孟昭窈似嫌无趣,同样的话不知说了几次,这回连张口都是懒的:“应是吧,她总不能一直赖在外祖家不回来。”
“没准她在青州过得自在,不愿回来了?”
“不回来也好,省得到我们跟前碍眼。”
……
这些姑娘们的谈话邓妈妈从未知晓。
她只知晓自己身上沾染的那些花香、脂粉香都随着那端的娇笑声渐渐消散。
邓妈妈应了一路下人谄媚的问安,一只脚要踏入内院时,忽被人拦住。
“侯爷请夫人即刻到书房去。”
邓妈妈皱着眉头:“即刻?何事如此要紧?”
小厮摇头,只说别让侯爷等急了。
邓妈妈把人送走后便直往凝玉轩。
凝玉轩很清静。
邓妈妈步子放轻,只见柳云婵正倚塌上,一只手揉摸怀中银白相间的狸奴,
柳云婵见邓妈妈欲言又止的样子,便唤人将小猫儿抱走。
“小心着点,这猫猫儿不温顺的。”
婢女应下,极为轻柔地放软双臂。
等人走出凝玉轩,柳云婵的目光才从猫儿移到邓妈妈身上:“怎么了?”
邓妈妈道:“侯爷身边的人方才递了口信,说请夫人到书房,侯爷有要事相商。”
“何事?”
邓妈妈摇头。
柳云婵不得已起身。
她虚掸一下衣袖,目光落在明窗外的曦光,问道:“窈儿还在花园么?”
邓妈妈提步至旁,微微笑道:“二姑娘如今正和各府姑娘赏花作诗。”
迎面有风吹来。
柳云婵舒坦地微微眯眼。
“日子过得真快,一转眼窈儿也要及笄了。”
……
挂满字画的书房内,一位青衫书生满目冷肃。
底下人半口大气不敢出,皆屏息敛声,生怕祸端无故殃及自身。
“夫君唤我前来,可要说什么?”
一道柔音如春风,融化书生眼中的冷冰。
那书生正是远安候。
远安候一见她,肃容稍霁。
他扶柳云婵坐下。
柳云婵端着温婉贤良的姿态:“多谢夫君。”
心爱的妻子一如既往地体贴,远安候的疲倦略微减淡。
他开口说道:“今日下朝后,陛下身边的陈公公突然请我留步,让我到侧殿用茶。”
柳云婵静静听着。
“殿内除了我,还有谢敬那老狐狸。”
晋阳王谢敬,一向与远安候政见不合、私交不善。
柳云婵轻蹙柳眉,不知在想些什么。
“说是用茶,那茶汤还未来得及入口,陛下便指婚了。”
说完最后一句话,远安候眉头紧攒,嘴唇平成一道不满的线。
“指婚?”
指甲掐住掌心肉,柳云婵压住情绪:“和晋阳王府?”
“嗯,圣旨都下了。”
柳云婵顺着远安候的视线,看向书案上一卷明黄。
“可我们和晋阳王府一向不和……追溯祖上,两家之间还有积压的深仇大恨。”
谢孟两家的恩怨,上京皆知。
追溯仇恨渊源,放到今日,不过一件小事。
可在当年,实实在在是一件要人命的大事。
前朝闹饥荒年间,孟氏先祖抢夺谢氏先祖的米粮,两人因一捧饭大打出手。
孟氏先祖不敌,险些丧命。
最终孟氏先祖竟含恨在谢氏米粮中下毒,残害好几条人命。
恨意日长而积,行至今日,酿成世仇。
“这些年过去,虽说情有可原,但我们孟氏终归声名受损。”
“所幸知情者都年岁已深,朝局多变,众人只知我们两家不和,不知原委根本。”
柳云婵绞紧丝帕,神色难辨:“圣上怎会突然指婚?”
“如今河清海晏,天下太平。家事国事天下事,想来是圣上看在贵妃娘娘的面子上,赐我们孟氏两姓联姻之恩,以平过往云烟吧。”
远安候握紧柳云婵的手:“夫人,若我们的窈儿嫁到晋阳王府,以王府的地位,可谓是泼天富贵。”
“只是,圣上赐婚是一回事,他谢氏的肚量又是一回事。”
远安候叹气。
女娘不比儿郎,一生恣意。
尚在闺阁时,多得亲宠,但嫁至夫家,却又是另一番光景。
光景好坏,无人可知。
柳云婵拿起书案上的那卷明黄,尽力扯开笑颜,仔仔细细地读:“……圣旨上只写了谢孟两姓联姻,却未曾指名道姓。”
“夫君可知,晋阳王府上有哪些还未婚配的儿郎公子?”
“谢氏大族向来人丁兴旺,晋阳王多兄弟,府上未婚配的儿郎也多,但这毕竟是圣上赐婚,绝不可能是旁系子弟。”
半晌后远安侯道:“他膝下唯得一儿,但其人招鹰斗犬,不堪良配。”
“长公主向来宠他宠得没边,若涉及婚约大事,她必然在场。”
“有可能不是晋阳王世子?”
“若不是谢殊,那就是谢敬他亲侄孙了。”
远安候又喟叹道:“如果不是谢殊,这纸婚约便不值钱了。”
“即使谢敬再宠那小侄孙又有何用?终究是他哥的孙子,不是他的亲孙子。”
“不知前途,不做王妃,这算什么好婚事?吃人罢了!”
远安候抚掌叹道:“可惜我儿唯有阿窈一人。”
柳云婵原本煞白着一张脸,远安候最后这句话却如上京最好的胭脂,叫她一下恢复血色:“夫君莫不是忘了,除了阿窈……还有姐姐的昭音。”
犹如落水者见浮木,她紧紧抓住远安候的手,目生恳求。
不知是想到什么,远安候的脸色陡然阴沉。
柳云婵只当没发现远安候的不对,柔声续道:“阿窈今日及笄,昭音比她大半岁。”
“足足五年光阴,我想她定是改过了。”
“夫君……”
这声夫君唤得远安候回神。
他的面色恢复寻常。
……
得了远安候的答复后,柳云婵出了书房。
等在书房外的邓妈妈迎上,见柳云婵面色不佳,忙问:“夫人,究竟发生何事?”
夜风萧瑟,柳云婵稳住身子,有些憔悴。
她望着隐在云后的明月,答非所问:“妈妈,马上便是窈儿的及笄礼了。”
夫人怎么了?
这难道不是好日子?
邓妈妈不明所以,扶着柳云婵,抿唇试探笑道:“姑娘今日及笄,此后也是成了岁的女娘。”
到了凝玉轩,柳云婵似脱去浑身的力气,愣怔地坐在塌上,心中唯有一个念头。
那念头自书房生起,如今愈演愈烈,渐渐灼烧了心尖上的软肉。
“五年过去了。”
她听到自己开口说道:“妈妈,把孟昭音召回府吧。”
邓妈妈瞪大眼睛,不确定地看向柳云婵。
说出这句话后,柳云婵面目平静地从妆奁中拿出一只香囊。
那只香囊经过岁月无情的洗礼,已然蒙上一层陈旧的灰。
素手拂开灰尘,香囊上的金丝纹绣依旧精细。
一只被藏者妥善保存,却久未见天日的香囊。
邓妈妈看清柳云婵手里把玩的那只香囊,血色褪去,垂软双膝跪下。
柳云婵恍若未闻,月光烛火相映,照亮她冷淡的眉眼。
“姐姐,你恨我,还是不恨我?”
“你已经死了,所以……我不准你恨我。”
……
一封书信连夜快马加鞭送到青州,彼时孟昭音正要和常氏出府亲自赏看花朝。
“阿音,幸亏你昨日养好了伤,今日能赶巧。”
常氏眉舒眼笑道:“这花朝节可是春三月最最热闹的盛事。”
孟昭音见她双颊红润,随口打趣道:“自从舅父与舅母喜结连理后,花朝节也成了青州女娘儿郎们相会的佳日。”
常氏面颊微红,羞赧地将鬓边碎发捋到耳后:“当年你舅父拿完我香囊后,走路走得同手同脚,可惜你没亲眼见他那副傻样。”
几人正欲出府,忽被奔来的小厮出声打断步子。
“夫、夫人!”
那小厮累得喘气,见人停下,忙平止气息:“夫人,老爷有事请孟姑娘回府,然后公子回来了!”
听到前半句时,常氏皱着眉头,正要开口时,又听清后半句,眼眸瞬时晶亮,立马忘记自己要说的话。
她睁大眼,不敢相信,再三确认道:“我昀儿回府了?他不是在书院吗?”
“肯定是公子趁书院休沐,特地赶回来看夫人的!”
常氏双手相拍,眉飞色舞道:“走,走,我们回去!我的昀儿!”
常氏拉着孟昭音,匆匆往回赶。
柳府上,一片喜气洋洋。
常氏步履飞快,孟昭音跟不上,索性自顾自在后慢步跟着。
“月枝,这位表公子是什么样的人?”
正要踏入前院时,月枝忽听孟昭音这般问道。
月枝一向是孟昭音在柳府的引路人。
“表公子自小养在老夫人身边,与老夫人感情极深。”
“世人对表公子赞赏有加,都说表公子是端方君子。”
君子?
世间少有真君子。
孟昭音心中默念,眼前不由浮现一只板正到迂腐的虚影。
“姑娘,那位便是表公子了。”
孟昭音循声而望。
眼前的虚影落实。
与她方才所想甚远,那人不曾板正也未有迂腐。
白衣上,是一张清冷雅正的君子相。
他手中捧花枝,花枝缀香囊。
君子香衣。
不是竹香,是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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