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
正殿上鹤又闭目打坐,月瑶不知何时已然退下,周遭一片寂静。
朱红大门外,谈郁一袭红衣风尘仆仆而来。
他的脚步几乎无声,鹤又却还是发觉了。
鹤又缓缓睁开眸子,无声地看着谈郁。
谈郁脸上全然看不出在偏殿时的破碎模样,嘴角挂着淡笑:“仙尊,入夜了,我们去休息。”
鹤又对他的话置若罔闻:“烬羽呢?”
这人当真是好大能耐,一句话便能叫他怒气飙升。
“他啊,好得很。”谈郁轻飘飘开口,顿了顿,又道:“听话些,过两日我便将他放了,嗯?”
鹤又垂眸,状似妥协。
谈郁上前拉住鹤又的手,语气几近宠溺:“仙尊,我们去休息。”
鹤又抿抿唇,下意识地想要抽手,却还是忍住了。
刚进偏殿,他便看见了那原本碎成废木的紫楠木梳妆台恢复了原样,仿佛那时的争执只是幻觉。
谈郁将他拉到梳妆台前坐下:“仙尊,我伺候你梳发脱更衣?”
小狐狸一高兴,狐狸尾巴便又露了出来,在身后摇啊摇。
鹤又自是不信谈郁的,但此时只有让他放松警惕才更方便行事,于是便由着谈郁摆弄他的头发。
梳完发,谈郁眼睛如小狗般亮晶晶的:“仙尊,该更衣了。”
伺候人有什么好开心的?鹤又不理解,但还是配合。
鹤又素色里衣松松垮垮,衣襟微微敞开,墨发散垂在身后,坐在榻上:“还不出去?”
烛火摇曳,将谈郁的脸映得明暗交错,阴翳下的半张脸看不清神色,眸子却是极亮的:“我们一起睡。”
鹤又不爽:“你就不怕半夜本尊割了你的狐狸尾巴?”
“师尊若是喜欢,尽管拿去。”谈郁声音暗哑,低笑一声。
鹤又无奈极了,只得上榻往里挪了挪,空出大半边床位。
半晌,房内发出阵窸窸窣窣的脱衣声,接着便感觉到身边位置凹陷下去。
夜深,烛火骤灭。
许久无声,谈郁轻声唤:“师尊,你睡了么?”他喊的是师尊。
鹤又的睡姿很规矩,仰面平躺,双手搭在腹上,胸膛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他感觉谈郁似乎靠近了些,耳旁可以感受到谈郁微弱的呼吸声。
就在这时,一只温热的大手搭上他的腰间细细摩挲,突如其来的触碰让鹤又浑身一僵“你在作甚!”鹤又压低声音怒斥。
谈郁声音中竟带着几分委屈:“仙尊,你不乖。”说着,那只大手如毒蛇般缠上了鹤又的腰,将鹤又桎梏在怀中。
温热的胸腔隔着两层单薄衣料贴上鹤又的脊背,鹤又挣扎好一番,却无济于事。
这绝对是姿势问题所以挣不开,并非是他弱于谈郁。
桎梏鹤又的大手又紧了紧,耳边低语声传来:“仙尊,你那分身我早已知晓。你再不学乖我就把烬羽做成花瓶送给你。”
黑暗中,鹤又嘴角偷偷上扬,却故作震惊:“你如何知道?”
他猜对了,确实有一个分身,不过不是地宫那个,而是床上这个。
此时,地宫深处。
两个守门小妖晕倒在地。
地宫内光线昏暗,牢笼在道路两旁一间挨着一间,放眼望去看不到尽头。
鹤又依照诛邪的指引径直往里走去,快到道路尽头时,方才看见被关在牢笼中的烬羽。
“仙尊!!”他欣喜道,他就知道,仙尊定会来救他。
鹤又递给烬羽一个谴责的眼神,诛邪一剑斩在沉重锁链上,一脚将牢门踹开。
接着又斩断了锁住烬羽的脚镣,只听烬羽上前愤愤开口:“仙尊,这地宫被下了禁制,任何传送术法都用不了。”
如此,只能走出去了。
“你离远些。”鹤又皱眉,用剑柄抵了抵烬羽,与他保持距离。
烬羽灰头土脸,浑身散发着股恶臭,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
鹤又心中暗骂谈郁阴损卑鄙,也不知那分身能够牵制谈郁多久。
烬羽还欲继续开口,却被鹤又打断了:“先出去。”
二人疾步而行,朝出口走去。
快到地宫门口时,一个高大身影逆光堵在门口。来人不知是何神情,除了那双眸子在黑暗中亮的吓人,似是兽类的狩猎状态。
鹤又警惕地将烬羽护在身后,眉心微皱。
他着实没想到,谈郁速度这般快。
谈郁信步走下阶梯,随手一挥,那地宫门便“砰”的一声关上了。
昏黄灯光下,谈郁嘴角勾起一抹似嘲非嘲的弧度,手掌轻拍,脆响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尾音拖得绵长:“仙尊好计谋啊~”
鹤又眸深似寒潭,没有丝毫温度,冷冽目光扫过面前不远处的男人:“你,让与不让?”
“仙尊,和这疯狗说这么多做甚,杀了他!”烬羽当真是对谈郁恨得咬牙切齿。
谈郁沉默。
方才鹤又将这小仙官护在身后的动作在脑中一闪而过。眸中骤现杀意,这杀意是冲着烬羽的。
鹤又剑指谈郁,冲身旁的烬羽道:“愣着作甚,还不拔剑?”如今谈郁实力不明,二打一定是多些胜算的。
身旁那人犹豫片刻,声音中带着些不甘:“仙尊,我被这疯狗喂了什么毒药,灵力被封住了……”
能与仙尊并肩作战自然是可遇不可求的机会。都怪这疯狗!
“……”
鹤又严重怀疑这厮是对方派来整自己的,恨不得一掌拍死这货:“为何不早说?”
烬羽觉得有些冤枉,他想说的,但仙尊说出去先:“我以为仙尊一个人可以的……”
鹤又呵斥道:“闭嘴!护好自己!”说罢,身形如离弦之箭冲向谈郁。
剑锋势如破竹,泛着寒芒,直逼谈郁心脏。
站在原地的谈郁似是想到了什么,眸子一沉,召出一条银白色骨鞭:“缚神!去战!”
只见整条骨鞭如同苏醒的活物般瞬间绷直如钢,直冲诛邪而去。在触到诛邪剑尖的那一刻,又如灵蛇般倏然缠上诛邪。
鹤又旋身错步,剑锋一转,在空中画了个圆,摆脱缚神的缠绕,直朝谈郁死穴刺去。
缚神骤然收回格挡,兵器与兵器相撞又迅速分开,发出“铮铮”的嗡鸣声。
昏暗灯光下,两人身形如鬼魅般交错,诛邪与缚神相撞时而擦出星星火光,斗得不分上下。
鹤又剑势刚猛,招招致命,谈郁鞭法诡异,每每挥动都带着阴寒死气。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肃杀之气。
站在角落的烬羽看傻了眼。
几个来回下来,战况依旧胶着,谈郁突然将骨鞭甩向半空,十指结印,红袍在巨大灵力的波动下猎猎翻飞:“缚神,散!”
只见骨鞭在空中炸开,化作万千细密的骨刃如暴雨倾盆而下。
鹤又舞剑抵挡,数万根细密骨刃在鹤又的抵挡下散落一地。
此时,鹤又脚下那细密骨刃无声融合,又化作了骨鞭悄然缠上鹤又的脚踝,狠狠一扯,将人重重甩出。
“仙尊!!”烬羽担心大喊道。
鹤又借着诛邪才堪堪站稳。最后一击,谈郁其实收了力。
“仙尊,你败了。”谈郁将缚神召回,缚神化作小小一条乖乖缠上谈郁右手的无名指,变做泛着冷光的骨戒。
烬羽气不过:“你耍诈!”
谈郁挑眉,嗤笑着勾起半边嘴角:“兵不厌诈,你的仙尊没教过你么?”说罢,意味不明地看向鹤又。
烬羽还欲反驳却被鹤又拦住,薄唇抿成锋利直线:“你当如何?”
如今看来,三百年前诛邪的那一剑似乎并未给谈郁造成影响,相反,此人实力似乎比当年更盛。
谈郁垂眸思索片刻:“你二人我可以放走一个。”
鹤又很清楚,谈郁就是冲他来的,囚禁烬羽也不过是为的引他前来:“让他走。”语气中没有一丝犹豫。
现下得先让烬羽出去,待烬羽走后,谈郁还能拿什么牵制他?日后随随便便找个机会走了便是。
烬羽感动不已,他何德何能能让仙尊舍身相救:“仙尊,我不走。”
鹤又冷冷睨了一眼烬羽,眸中威压毕现:“你要违抗本尊?”
这厮除去一身武力,脑子是一点都不长。
烬羽赶忙跪下:“烬羽不敢。”
鹤又点头,淡淡训斥道:“嗯,回去领罚,一年不得出门,好好闭门思过,想想你近日做的好事。”
其实,他是怕烬羽为了救他又跑回来给他添乱。
这厮在仙庭一根筋的盛名他是有所体会的。
早些年的时候,烬羽同另一位仙君被派去东海除一条为祸四方的蛟龙。
待到回仙界复职之时,回来的只有一位仙君。
鹤又询问时,那仙君吞吞吐吐,一副一言难尽的模样。
众仙官皆以为那烬羽仙君殉职了。于是鹤又沉思片刻后:“找回烬羽的仙体好好安葬。”
恰巧那斩杀蛟龙的仙官又是位不善言辞,说话结巴的,吓得连连摇手,费了好大一番劲才将事情原委说清楚。
众仙官面面相觑,尴尬相视一笑,当然,最尴尬的还属鹤又。
原来,在去东海前,鹤又说了一句话:“若是斩杀不了那恶蛟,便不要回来了见本尊了。”
于是,烬羽便在东海傻傻待了三天三夜。
待到第四天,鹤又遣了位仙侍去东海唤他回仙界。
结果那仙侍一人而归,并转述了烬羽仙君的原话。
“仙尊说了,不斩杀蛟龙便不准回去见他,我没有斩杀蛟龙,不能回去。”
仙侍也劝过:“正是仙尊让我来唤你回去的。”
烬羽一脸狐疑:“你有何证据?”
又过了三天三夜,仙侍卫拿着一封仙尊的亲笔书信,再次去了东海。
最终,烬羽才高高兴兴回了仙界。
诸如此类的这般事数不胜数。
谈郁冷讽:“仙尊倒是情深意重。”
鹤又直接无视谈郁的讽刺,反问道:“条件呢?”
依谈郁的性子不可能做亏本买卖,他给出的好处背后往往能给他自身带来更多利益。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这般轻松,谈郁心情畅快极了,摊开手掌,掌心赫然躺着一颗朱红色药丸:“过来,吃了它。”
鹤又走到谈郁面前,将那颗不明药丸捏在指尖观察。
谈郁的掌心覆上鹤又捏着药丸的手,轻轻推向鹤又唇前,声音带着蛊惑:“仙尊放心,这药丸只会让你短时间内灵力滞涩,用不了灵力而已。”
温热从谈郁掌心渗出,酥酥麻麻的触感顺着神经末梢攀援而上,也不知是不是错觉,鹤又感觉自己的掌心也在微微发热。
身后烬羽一边焦急大喊:“仙尊,不能信他,别吃!”一边试图伸手去阻止鹤又。
那手即将碰到鹤又的肩时,谈郁挥袖,一股极强灵力将烬羽掀飞出去:“你现在最好闭嘴,莫要惹怒本殿。”
烬羽不甘地从地上爬起,目光执拗不已,还要上前阻止。
谈郁脸色一沉,狐狸眼危险眯起。
这小仙官当真讨厌,还是杀了最好。
鹤又先是喝止住烬羽,接着挡住谈郁的视线,转移话题:“你想杀我?”
烬羽愣在原地不敢动了。
谈郁轻笑出声,直直垂落的黑睫因为笑意一颤一颤的:“好歹曾经仙尊也是我的师尊,我可不想背上弑师的骂名。”话音顿了顿,又道:“况且,我想不想杀你,难道仙尊心中不清楚么?”
虽说谈郁归来后便费尽心思引他出现,但今日种种看来,又并未置他于死地。
鹤又突然想起,有的兽类盯上了某个猎物,并不会立马将它吃掉,而是放在掌心慢慢亵玩折磨。
或许谈郁对他,便是这般心理?
始终僵在唇前的红色药丸被鹤又捏进手心攥住,语气防备:“那你如何能保证,我吃了这颗药丸,你会放了他?”
若是吃了,日后他若想脱身便没那么容易了。
若是不吃,烬羽便走不了。
谈郁叹了口气,语气无奈得有些宠溺:“仙尊貌似搞错了,我不是在与你交易,而是给你选择,不信你可以走,依照仙尊的实力,自己想脱身必然轻而易举。”
“不过,至于这个蠢货,我着实讨厌得紧。你若是不要他了,我便杀了好了。”谈郁一席话说得云淡风轻。
但鹤又知他说得不假,方才好几次,他明明确确在谈郁眼中看到了他对烬羽的杀意。
其实他压根没得选。
鹤又不再犹豫,将那颗红色药丸在掌心摊开,放入嘴中,吞下。
谈郁嘴角噙着笑,眼神柔和许多:“确认一下。”说着,便去把鹤又的脉搏。
对付这般疑心深重之人,作假根本不可能欺瞒得过去的,鹤又也不挣扎,大大方方由着谈郁把脉。
目的达成,谈郁那条巨大雪白的狐狸尾巴不知何时又显形了,挂在身后慢摇。
他袖子轻轻一挥,地宫大门便打开来,拉起鹤又的手,眸子如小狗般发亮:“仙尊,闹了一晚上,我们去休息吧。”
鹤又由他拉着走到地宫门口,回头看了眼瞪眼站在原地的烬羽,又看看身旁之人。
谈郁笑吟吟的:“都应仙尊的。”下一秒,转过头去眼神狠戾地瞪着烬羽:“蠢货,还不快滚!”说完便拉着鹤又走远了。
烬羽:“………”
这疯狗怎的还有两副面孔。
鹤又:“………”
这混账怎的翻脸比翻书还快。
地宫位于迷林中,林中夜间瘴气甚重。
而今鹤又与凡人无异,没了灵力阻隔瘴气,很容易便会瘴气入体,爆体而亡。
谈郁考虑到这一点,一出地宫便在鹤又身上打了层结界。
这结界应该是与囚仙殿外的结界是一种,专用于阻隔瘴气。
结界并不大,但刚好可以容下两人。
于是谈郁与鹤又并肩而行,时不时肩膀便会撞到一起。
鹤有青筋在太阳穴下跳动:“你不能把结界开大点吗?”
谈郁眉眼间皆是愉悦:“我没那么多灵力了。”
方才你一掌掀飞烬羽可不是这样的。
鹤又咬牙切齿:“你可以出去。”这林中瘴气对妖族来说是有益无害的,可谈郁非要和他挤在这小结界中。
谈郁垂着脑袋不吭声,就连粉白的狐耳也耷拉下来:“仙尊再忍忍,就快到囚仙殿了。”这是说什么也硬要和他挤在一个小结界中。
进了囚仙殿外的结界,鹤又为了终于不用在和谈郁处在一个那么狭小的空间感到庆幸。
谈郁拉着鹤又的手从一只变成了两只,由于他比鹤又高大半个头,看鹤又的眼睛时,脑袋得微微垂着,像是特意在等待主人夸奖的忠犬:“这结界内没有瘴气,仙尊在里面可以自由活动,我知你不喜那黑漆漆的瘴气,这是特意为你开的,你可喜欢?”
所以,谈郁从一开始就算计好了这些。
鹤又挣开谈郁的手,眸光落在谈郁的脸上泛着细碎寒意:“你到底在玩什么花样?”
没有得到想要的夸赞,谈郁始终抿着唇,好半天才憋出一句:“仙尊,我就想你陪着我。”
像三百年前那样,寸步不离。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