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朝歌城的月光总带着股铁锈味,尤其是今晚。
马招弟攥着绣了一半的鸳鸯帕子,指尖戳在那只歪头的雄鸟眼睛上,绣花针穿破锦缎的声音在寂静的绣房里格外清晰。窗外传来更夫打梆子的声音,三响,已是三更天。她本该睡了,可心口那团火烧得厉害,像吞了整炉刚出炉的栗子,烫得人坐立难安。
“小姐,喝口安神汤吧?”贴身丫鬟春桃端着青瓷碗进来,烛火在她脸上晃出半明半暗的沟壑,“您这相思病都快成顽疾了,再这么熬下去,马员外该请法师来驱邪了。”
马招弟没回头,目光黏在铜镜上。镜中的自己梳着双环髻,鬓边簪着赤金镶珠的花钗,是父亲特意从西岐请来的巧匠打造的。可不知怎的,镜中人的额角竟凝着一层白霜,细细簌簌的,像刚从寒潭里捞出来似的。
她伸手去抹,指尖触到的却是温热的肌肤,镜中的白霜却纹丝不动。
“春桃,你看我额角……”话音未落,铜镜里突然映出个灰影,不是她的,也不是春桃的。那影子佝偻着背,手里拄着根磨得发亮的木杖,杖头刻着个歪歪扭扭的“姜”字。
马招弟猛地回头,绣房里空空荡荡,只有烛火在窗纸上投下她和春桃的影子,哪有什么灰衣人?
“小姐怎么了?”春桃被她吓了一跳,安神汤洒了半盏在地上,“莫不是又看错了?自打上次在庙会远远瞅见姜公子一眼,您这眼睛就没安生过。”
姜公子,姜子牙。那个和她指腹为婚,却在昆仑山学道四十年,如今才下山的未婚夫。三日前他托人送来书信,说这月十五便来马家庄提亲。自那时起,马招弟就没睡过一个囫囵觉,闭上眼就是庙会那天远远望见的身影——青布道袍,鹤发童颜,明明该是个老头子,偏生站在人群里时,背影挺拔得像株青松。
可铜镜里的灰影……分明是个老者模样。
“没什么。”马招弟按住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把帕子往绣绷上一摔,“汤搁着吧,我去趟茅房。”
穿过月亮门时,院墙上的牵牛花突然簌簌作响。她停下脚步,看见一只通体漆黑的乌鸦站在墙头,嘴里叼着片干枯的梧桐叶。寻常乌鸦见了人早该飞了,这只却歪着头看她,琥珀色的眼珠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光。
“去去去,晦气东西。”马招弟捡起块小石子扔过去,乌鸦却没动,反而把梧桐叶往她面前一丢。叶片落地时,她分明看见叶面上用朱砂画着个奇怪的符号,像个扭曲的“死”字。
更奇怪的是,那符号在月光下竟冒着丝丝白气,落地片刻就化作了灰烬。
“谁在那儿装神弄鬼?”她壮着胆子喝了一声,手不自觉地摸向腰间——那里别着把小巧的银匕,是母亲临终前给她防身用的。
墙后传来一阵轻咳,走出个穿粗布短打的汉子,约莫三十来岁,左脸有道月牙形的疤,看着倒有几分面熟。
“马小姐莫怕,小的是隔壁张屠户家的帮工,夜里出来解手。”汉子搓着手,目光却在她腰间的匕首上打了个转,“小姐这匕首看着倒是稀罕,莫不是西域来的?”
马招弟皱眉。这汉子看着面生,可那道月牙疤……她忽然想起去年冬天,父亲带她去城外的慈云寺上香,见过个化缘的和尚,左脸也有这么道疤。只是那和尚跛着右脚,眼前这汉子却腿脚利落。
“与你何干?”她后退半步,指尖扣住匕首的柄,“此地是马家庄内院,你一个外男怎敢擅闯?”
汉子嘿嘿一笑,从怀里摸出个巴掌大的木牌,上面刻着“姜”字,和铜镜里那根木杖上的字一般无二。“小姐忘了?三日前姜公子派人送来书信时,还托小的送过一样东西,说是给小姐解闷的。”
马招弟一愣。三日前确实有人送过东西,是个锦盒,里面装着副玲珑棋局,说是姜子牙亲手做的。送东西的是个小厮,眉清目秀,绝非眼前这疤脸汉子。
“你撒谎。”她冷声道,“送棋的不是你。”
汉子脸上的笑淡了下去,琥珀色的眼珠在月光下泛着和刚才那只乌鸦一样的光。“小姐再仔细看看。”他抬手在脸上一抹,那道月牙疤竟像活物似的蠕动起来,渐渐变成了一道浅粉色的纹路,看着倒像是块胎记。
这一下,马招弟的心跳漏了半拍。这胎记……她在庙会那天远远望见的姜子牙脸上,似乎也有这么一块,只是被白须遮住了,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你到底是谁?”她的声音有些发颤,握着匕首的手沁出了汗。
汉子没回答,突然朝她身后指了指。“小姐快看,那是什么?”
马招弟下意识回头,身后只有空荡荡的回廊,廊下挂着的灯笼被风一吹,晃出斑驳的光影。等她再转回头,汉子已经不见了,只有墙头上的乌鸦还在,嘴里不知何时多了根白胡子,正歪着头冲她“嘎嘎”叫。
她浑身一激灵,转身就往绣房跑,刚跑到门口,就听见春桃在里面尖叫。
“小姐!您快来看看!这镜子……这镜子怎么回事?”
马招弟冲进房,顺着春桃指的方向看去,顿时倒吸一口凉气。铜镜里的自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白茫茫的雾气,雾气中隐约能看见个高台,台上立着个穿官服的老者,正拿着支朱笔在一块石碑上写字。
石碑上刻着密密麻麻的名字,最顶端的位置,“姜子牙”三个字已经用朱砂填满了,而在那三个字下面,“马招弟”三个字旁,竟画着个小小的扫帚图案。
更诡异的是,那老者的脸在雾气中若隐若现,左额角分明有块月牙形的胎记。
“啪”的一声,铜镜突然裂开一道缝,雾气顺着裂缝渗出来,在桌面上凝结成霜。马招弟伸手去碰,那霜竟像有生命似的,顺着她的指尖往上爬,所过之处,肌肤冰凉刺骨。
“小姐!您的手!”春桃惊呼。
马招弟低头一看,自己的手腕上竟结了层薄冰,冰面上映出个模糊的影子——是个穿着嫁衣的女子,心口插着把剑,鲜血染红了半边衣襟,而那女子的脸,分明就是她自己。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一阵马蹄声,紧接着是管家的吆喝:“小姐!姜公子到了!说是提前来给您赔罪,路上耽搁了些时日,怕误了吉时!”
马招弟浑身一僵。十五才是约定的日子,今天才十二。
铜镜里的裂缝越来越大,雾气中传来个苍老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招弟,莫信镜中影,莫听墙外声……”
声音未落,那只乌鸦突然撞破窗纸飞了进来,直扑铜镜。“哐当”一声,铜镜碎裂在地,碎片中映出无数个马招弟的脸,每个脸上都带着惊恐,每个额角都凝着白霜。
而在那些碎片的最底层,有半片木牌,上面刻着个“姜”字,字的末尾,还粘着根雪白的胡须。
马招弟看着那根胡须,突然想起大婚之夜的传闻——听说那晚,姜子牙被她吓得显出了原形,白胡子白眉毛,活像个寿星佬。
可铜镜里那个拿朱笔的老者……也是白胡子。
“小姐?您发什么愣啊?姜公子都到前厅了!”春桃拉着她的胳膊往外走,“马员外让您赶紧过去呢!”
被春桃一碰,手腕上的薄冰突然化了,冰凉的水顺着袖口滑进去,激得马招弟打了个寒颤。她回头看了眼满地的铜镜碎片,碎片中映出的乌鸦正衔着那半片木牌,往窗外飞去。
飞到窗沿时,乌鸦突然回过头,琥珀色的眼珠里映出个模糊的人影,那人影站在回廊尽头,青布道袍,鹤发童颜,左额角的胎记在月光下清晰可见。
是姜子牙。
可他手里拄着的那根木杖,杖头的“姜”字缺了一角,正好和地上那半片木牌能对上。
马招弟的心跳突然变得很慢,很慢,慢得像要停了似的。她好像在哪里见过这场景,不是在梦里,也不是在铜镜里,而是……很多很多年前,在一个下着雪的早晨,她蹲在马家庄的门槛上,看着个穿青布道袍的年轻人从雪地里走过,手里也拄着这么根木杖。
那时他还没有白胡子,脸上的胎记是粉红色的,像朵没开的桃花。
“小姐?走啊!”春桃还在拉她。
马招弟被拉得一个踉跄,指尖无意中碰到了腰间的匕首,匕首的冰凉让她突然想起了什么——刚才那疤脸汉子说,这匕首是西域来的。
可母亲临终前告诉她,这匕首是昆仑山的道士送的,说能驱邪避秽,还说……等她遇到一个左额角有月牙胎记的人,就把匕首给他。
“我不去。”马招弟猛地甩开春桃的手,后退了一步,“你去告诉父亲,就说我身子不舒服,想见姜公子……得等明天。”
春桃愣住了:“为什么要等明天?”
马招弟没回答,目光落在满地的铜镜碎片上。碎片里的姜子牙还站在回廊尽头,只是他的脸好像变了,白胡子不知何时变成了黑的,鬓角也黑了,看着竟像是个三十来岁的青年。
而他手里的木杖,不知何时变成了一把剑,剑身在月光下闪着寒光,剑尖上……好像沾着点红。
像血。
“因为……”马招弟的声音有些发飘,“今天是十三,不宜见客。”
她记得很清楚,母亲的忌日是十三,而母亲临终前说过,十三这天见到的人,都不能信。
可前厅已经传来了父亲的笑声,还有一个苍老却洪亮的声音在说话,那声音隔着老远飘过来,像块石头砸在冰面上,脆生生的:“马员外不必多礼,子牙此番前来,是想和招弟小姐……提前圆房。”
圆房?
马招弟的瞳孔骤然收缩。大婚之日定在十五,提前圆房,不合规矩。
而且,这声音……和铜镜里那个拿朱笔的老者,一模一样。
她突然明白了那只乌鸦嘴里的梧桐叶是什么意思。那不是“死”字,是“十三”。
今天,是十三。
窗外的乌鸦又开始叫了,“嘎嘎嘎”,像在笑,又像在哭。马招弟看着满地的铜镜碎片,碎片中映出的自己,额角的白霜越来越厚,厚得像要把她整个人都冻住似的。
而碎片深处,那半片木牌上的“姜”字,突然渗出了血珠,一滴,两滴,很快就把整个字染成了红色。
前厅的笑声还在继续,那个苍老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怎么不见招弟小姐?莫不是害羞了?”
马招弟握紧了腰间的匕首,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她知道,自己必须做点什么,可该做什么呢?
是冲出去,把匕首交给那个站在回廊尽头的“姜子牙”?
还是……把匕首刺进那个在前厅里说话的“姜子牙”心口?
她不知道。她只知道,从今晚开始,马家庄的月光,再也不会有铁锈味了。
它会有血腥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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