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辰六年五月，封后大典。
百姓们踮着脚尖张望，想一睹帝后风采。
只见宫檐垂落的玉铃在风中轻吟，赤色的纱幔被风层层掀起，露出永安门上的两道身影。永辰帝顾澜星头戴金冠，身穿明黄龙袍，墨瞳含曜，玉面生晖。新皇后凌千云衣袂翻飞如金凤展翅，十二支衔珠凤钗在鬓边摇曳生姿。
两人执手而立，好一副龙凤呈祥。
“看呐，那就是修复雷鸣枪，让西荒人闻风丧胆的凌娘娘！”一个小娘子攥着帕子喜笑颜开，“听说她改造的流火箭逼退南泽，制的九霄浑天仪能窥天象……”
“正因有凌皇后的助力，陛下才有机会荣登大宝，如今陛下以江山为聘，羡煞人也……”
话音未落，便被旁边的老妪打断：“命好罢了。她早年得朱天工亲授，习得巧夺天工之术。近几年又得母家庇护，父亲上佐天子下控朝局，长姐被封护国大将军……陛下不立她为后，还能立谁？”
她们都不曾看见，此刻凌千云垂落的广袖下，指尖正狠狠地掐进掌心。
这是她幼时养成的习惯——每当要克心忍性，便竭力以痛感让自己保持清醒。
“云儿，你高兴么？”顾澜星覆上她微凉的手背，“废后王婵，已从太庙除名。从今往后，这是你的天下，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她侧首望去，只见顾澜星一改往日冰冷，一笑化霜雪。那年清河北畔，还是七皇子的他扶她起身，也是这样笑：“你真的誓死追随我？”
城楼上忽然传来清越凤鸣，九只金翅鸟正衔着红绸绕在永安门上，漫天金瓜子如雨纷落，百姓们惊喜抢拾。
“天降金雨……这可是祥瑞之兆！”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千岁千千岁……”
呼声如海浪般此起彼伏，凌千云袖间的凤吻剑却在微微发烫。这是百年前龙炎皇帝留下来的贴身短剑，它形似弯月、色如赤金，无质不摧。
“高兴，臣妾期待已久……”她踮起脚尖，唇畔热气拂过天子耳畔，“陛下，我想今夜送你一个惊喜。”
顾澜星喉结微动，嘴角的笑意蔓延开来。
当夜，华烛摇曳。
待繁复的礼服褪去，顾澜星静静地看着怀中人。她青丝如瀑，芙蓉如面，额间朱砂痣殷红如血，美若云中仙。
多年夙愿得偿，他满足地叹息了一声，久久抱住佳人不放。
心醉神迷之际，他心口乍然一烫，疼痛瞬间从胸口蔓延到四肢五骸。他猛地推开怀中人，低头一看，胸口出现一个血洞，滚烫的鲜血正汩汩往外涌。
凌千云手执凤吻，剑上血未干。
凤吻剑是凤凰喙的外壳锻造而成，能让被刺者流血不止。这是他曾经送给凌千云的防身之物，如今，却刺在自己身上。
“为何……”顾澜星紧紧捂着胸口。此时此刻，他依然难以置信。大喜之际，致命一击，伤的不仅仅是身。
“你说过，杀一人，可救百人。屠恶龙，可救万民。如今我秉承圣意，亲手屠恶龙，你可满意？”
“你说什么？在你眼中，我……是恶龙？”
顾澜星仿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又仿佛听到天底下最荒谬的笑话。他想狂笑，可笑不出来。
他骨血皆冷，可胸口却烫如火烧。
这凤吻剑，不该属于人间，而该奉于鬼神。它不光削铁如泥，还能让触碰之物如热刀切蜡般化做流体。
他感觉自己的血如沸腾的岩浆，如奔涌的怒涛，从身体里排山倒海般倾泻而出。
“对，你就是万毒之源，恶龙之首！你为了篡权夺位，佯装病弱残害手足！你为了坐稳江山，扶持外戚分裂各国！你为了收回兵权，害我长姐一尸两命！你害死我阿娘，还诬陷我阿爹勾结南泽——”
“我只当你蠢，却没料到……你蠢得出奇……”顾澜星猛地咳出一大口血，他仰头把嘴里的余血吞下，咬牙切齿道：“这些年，我真心待你，可你——”
“我是蠢，可我也知善恶，分正邪！”凌千云瞬间泪水磅礴，“这些年，你将我囚禁高楼，欺我、辱我、毒我，让我日日忍受彻骨之寒。如今，你还想杀安乐侯，害我阿爹……我告诉你，休想！哪怕死，我也要拉你一起下地狱——”
“你……竟然是这样想的？”刹那间，顾澜星两眼猩红。
惊愕、委屈、愤怒、不甘，在他脸上交织变幻。他感觉心里有根弦断了，又或者是魂裂了。
是了，凤吻剑，不光让伤口永不愈合，还能撕魂裂魄。这一刀，不是死亡，而是消失。
他血流成河，心念如灰，脸上却燃起一丝恨意，“既如此，那永生永世，不必再见。”
他从袖间掏出一枚乌黑晶亮的珠子，一口吞下。
凌千云猛然想到，这可能是传说中的续命丹。续命丹由凤凰血炼制，可治百病，活死人，这区区凤吻刺出的伤口，更不在话下。而一旦顾澜星活着，以他睚眦必报的性子，所有人都会灰飞烟灭。
凌千云扑身上前，将手里的凤吻再一次贯穿他的血肉。她竭尽全力，补了一刀又一刀，只为让他再无生还可能。
星云楼，血流满地。
顾澜星身上的雪锻被鲜血染透，他抬了抬手，却最终无力地垂下。他静静地看着眼前的女人——这女人做事总是过分认真，连杀人都是。
看着看着，他笑了，耳边似乎又响起她多年前说的一句话：“可怜虫……别伤心，我会陪你的……”
这声音清晰又遥远，仿佛渐渐离他远去。
“骗子。”他喃喃苦笑：“果然……世间最绝望之事，是最爱之人……恨我入骨。”
那双灿如星辰的眸子，终于黯淡下来。
凌千云浑身一滞，猛然想起这话先帝说过，又恍惚感觉这些年也不全是恨。
顾澜星爱她么？她又错过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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