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东平云县。
云县地处东平和南泽的交界处,恰逢端午,互市开放,人潮如织。
“古有四国,歌谣为证——北炎火,游凤凰。东平水,生金龙。西荒土,射天狼。南泽木,梦双蝶……”
高台上,一位年轻歌者正在轻弹浅唱。他面如冠玉,声如冷泉,令人耳目一新。
正前方,四位舞者翩然而至。
红袍者头戴羽冠,负手而立。金袍者捋着龙须,俾睨天下。黑袍者顶着狼头,张牙舞爪。绿衣者头戴蝴蝶,狂舞长袖,刮起阵阵旋风,引来其他三位每人一脚。
绿衣者佯装倒地,像虫子一样匍匐爬行,惹来台下哄笑。
一声弦响,万籁俱寂。
“先说北炎,左环麒麟山吐玉,右拥凤凰山藏金,奇珍异宝数之不尽,能工巧匠冠绝天下,可惜八十年前,被女帝毁于一旦。”
“女帝千秋雪,自出生之日起,被预言称为救世之女。可她恃宠而骄,任性妄为。她钟爱白雪,便令皇室变朱为白,举国上下尽是丧葬之色。她不喜炎热,便将烈焰之国改造为秋霜之地,将国号改为北凉,致使北炎国运衰竭。她允许女子入朝为官、从事百业,令匠师技艺传女不传男……”
“种种倒行逆施,引发内乱。而她的傲慢无礼,更是招来灭国之祸——”
伴随着歌者的咆哮,红袍者仰面朝天,口中喷出尺高的火焰。台下惊呼之际,她猛然旋身,变成白袍白羽,与其他三位刀剑相向。
歌者双眉紧皱,双手狂扫。琴声如金戈铁马,铺天盖地而来。
“众怒之下,东平龙炎皇帝重兵压境,以一敌十大败北凉主力。西荒太子率狼卫突袭,一夜之间屠尽北凉皇室。南泽皇子散布毒疫,让北凉毫无还手之力。国破家亡之际,千秋雪却仓皇出逃,导致忠臣良将被坑杀殆尽,子民世代为奴为婢——”
“所以说,女子为政,乃祸国殃民!彩衣娱人,生儿育女,方为本份!”
歌者一锤定音,台下人拍掌叫好。
一只白靴“唰”一下飞上台,砸向他的脸。
“黄口小儿,胡编乱造!顾炎老贼早在四十年前就下发罪己诏,承认自己罪该万死!他说北凉之祸非女帝之罪,乃三国私欲败坏,欲夺北凉至宝也!千秋雪从未潜逃,而是以身殉国——”
龙炎皇帝灭北凉,驱西荒,让南泽臣服,立不世之功。在东平,没有人敢辱骂他。
可这人偏偏骂了。
他身姿挺拔修长,雪白的长发披散至地,裹得住一身白袍,却盖不住高鼻深目,雪肤红唇。即使站在人群的最外围,也显得鹤立鸡群。
“这老疯子,还活着呐!我五岁时就见过他,咳……如今我年近古稀,他丝毫未变,咳咳……”
一位秃头老叟佝偻着背,咳得像只破风箱。
“算起来,得有一百多岁了吧。”须发皆白的老叟点头,“听爷爷辈说,他是北凉皇族,幸得龙炎皇帝庇护,封了安乐侯,才活了下来。”他摸了摸脸上枯树皮般的褶皱,“瞧瞧,六十年倏忽而过,我们垂垂老矣,他却鹤发童颜,也不知吃了什么灵丹妙药……”
周围的人闻言,热切地盯向安乐侯的脸。
歌者却不知何时起身,在台前振臂一呼:
“诸位,我有长生不老之术,你们想知否——”
见应者云集,歌者灿然一笑,
“三国围攻,只因北凉有凤凰八宝。凤凰血乃其一,只需一滴,便可长生。凤凰泪——能解百毒,除百秽。其余各宝,皆有妙用。若你们能抓到凤凰,饮血吃肉,生剐取宝,从此长生富贵享之不尽……”
“凤凰在哪儿——”
“如何取宝——”
台下人声鼎沸。
人人眼冒精光,疯狂求问。又一只白靴飞上高台。
安乐侯穿着白袜暴跳:“你们这帮畜生!凤凰乃上古祥瑞,杀之必遭天谴——”
可咆哮声被人潮淹没。
“凤凰或许灭绝,长生——却近在眼前!”
歌者居高临下,遥遥指向安乐侯,
“诸位请看,此乃北凉最后一位纯血皇族,名千秋乐。他自幼得凤凰血滋养,故而长生不老、百病不生……”
“你们想长生不老吗?你们有亲人身患病痛吗?只要咬上他一口肉,喝上一口血,即有凤凰血之效。来吧,抓住他,别让活凤凰跑了——”
一时间,方圆百米的人疯狂围涌。
……
凌千云从没见过这么多人。
她指着花花绿绿的人群问:“阿爹,这些都是人类吗?为何长得奇奇怪怪?”
“物有参差,人有不同,才能各行其道,各显神通。你大了,当学会识人断物了。”阿爹摸摸她的头,又开始唠叨,“记住,你也是人,不能称呼别人为人类,否则旁人听了,会误以为你是异类。”
“啊?我不是猴子么——”
凌千云大吃一惊。她自幼在荒岛长大,不识人,只识虫鱼鸟兽。
今日之前,她只见过三个人:阿爹、阿娘和阿嬷。阿爹每年来一次,住两三天就走。阿嬷前段时间老死了,被埋进土里之后,阿爹突然提出带娘俩回家。
“这只野皮猴,每天上蹿下跳,缠着我不放。我没法子,才让她去树上找猴子哥哥玩……”
阿娘窝在阿爹的怀里,笑得花枝乱颤。她眉心一点红,肤似玉雪,清丽如画,一双眸子极清极浅,宛如茶水漾瞳。她穿着牡丹纹的白罗裙,金色束腰勒出她玲珑有致的身姿,只是腹部微微隆起。
“你们啊,一样淘气。”阿爹看着母女俩相似的眉眼,笑得一脸无奈,“云儿六岁了,尚未开蒙,需好好教养才是。”
他搂着母女俩,边走边说,“今日端午,人多,刚好教云儿辨识人。云儿你看,眉清目秀的是我们东平人,他们喜爱金饰,簪花戴玉;相貌丑陋的是南泽人,他们皮肤黑,个头矮,喜欢卖些虫草和标本;花容月貌、身姿硕长的是北凉人,他们生而为奴……”
凌千云被迎面走来的南泽人吸引。
他们头戴柳枝编成的草环,穿着芭蕉叶围成的绿裙,举着鸟儿叫卖。
“北凉飞来的火尾太阳鸟,三十文一只——”
“无需喂水喂食,只需放在宅中,便可驱邪祈福——”
这鸟绚丽极了,尾羽像燃烧的火焰,赤红鲜亮。腰羽却是明黄色,看上去像裹了条金腰带。
见凌千云目不转睛地盯着不放,阿爹笑了笑,掏出了钱袋。
凌千云接过鸟儿问:“阿爹,我瞪了它半天,手都晃酸了,它为何不飞也不叫?”
“傻孩子,这是标本,不是活物。”
“什么是标本?”
“就是将鸟儿剥皮去肉、防腐处理后,再填充缝合,粘上羽毛。看起来栩栩如生,其实是死物。”
“啊?为何要制成死物?会飞会唱的鸟儿不好么?”
阿爹沉默了,不知如何作答。
北凉亡国后,天降暴雪,北地被覆于冰川之下,导致鸟兽难存,百鸟南迁。
随处可见的鸟雀,成了廉价之物,无人问津。南泽人却独辟蹊径,将活鸟制成标本,卖给好弄风雅的东平人挂墙观赏,又或是烤成肉干,卖给喜好肉食的西荒人打牙祭。这对一个孩子来说,很残忍,也很费解。
好在孩子的注意力很快转移。
她指着一帮彩衣人大叫,“娘,快看,好多花仙子呀——”
只见彩衣女子从四面八方涌来。她们衣袂翩飞,恍如仙子下凡。
“这是北凉奴。”阿爹笑着解释,“龙炎皇帝曾令北凉人世代为奴,说他们只配穿彩衣娱人。后来,他取消了法令,可北凉奴深受达官贵人喜爱,买卖虐杀屡禁不止,龙炎皇帝悔之晚矣。所以说,从善如登,从恶如崩……”
阿爹的声音戛然而止。他忽然感觉不对劲。
这些北凉奴,如江流入海,如长虹贯日,正声势浩大地奔向同一个地方。
如果他没听错,那里隐约传来尖叫和哭喊声,而且声音越来越大。
“凌大人,不好了!安乐侯要被人生吞活剥了——”
方县尉汗涔涔赶来,大声禀报:
“大人,开云坊有人妖言惑众,说喝了安乐侯的血能长生不老,引得上百人撕打踩踏,伤者无数。附近的北凉奴得知消息,都疯了一样跑去救安乐侯。双方大打出手,我们的捕役全都出动了,可人手远远不够……”
凌云志脸色大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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