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乐侯是个神奇的人物。听说百年前东平二王子顾炎在北凉为质，受了他不少恩惠。顾炎知恩图报，登基后自封龙炎皇帝，把北凉杀了个干净，唯独留下了安乐侯。
可安乐侯不肯住侯府，偏喜欢四处流浪，更喜欢骂顾炎。早些年，他被还在世的柳老将军打断了腿，不知怎么又完好如初。前些年，霍相毒哑了他的喉咙，将他困在京州，可不知怎么又把他放出来了。
这人如今跑到荒僻的云县，实在让凌云志头疼。他皱着眉头向前跑了两步，却不得不停下来。
他的腿早年被人打断过，虽然经过莫仙师救治，看上去和常人无异，但快跑几步，断腿处会隐隐作痛。
无奈之下，他从路边摊铺抓起几束渔网，一股脑塞给方县尉：
“方子，你先骑马冲过去，命人用渔网罩住祸乱源头，让他们无法动弹。待救出安乐侯后，以他为中心，让捕役们围成圆圈，胆敢靠近者，乱箭齐发。再有顶风作浪者，就地正法。”
方县尉如疾风般策马离去。
凌云志转头吩咐身后的小厮：
“小元，你去回春堂找张医师，让他就近召集人员和牛马车辆，速来开云坊救治。”
“小宝，你先送花夫人和小姐回府休息……”
怀里的女人听了，立刻抓紧凌云志的袖子抗议：“不要，你说了陪我们的——”
凌千云有样学样，蹲在地上抱紧阿爹的大腿：“不要，你说了陪我们的——”
面对这娇滴滴的母女俩，凌云志毫无招架之力，只能温声细语地哄着：“今日端午佳节，要吃赤豆粽和枭羹……你们先回家，待我处理完公务，马上回家给你们做……”
好不容易哄得母女俩喜笑颜开，他才慢步赶往开云坊。
……
好在乱象已平。
围观的百姓被隔离在栅栏之外，他们簇拥在路口，探头观望。
栅栏内，方县尉将当事者分门别类，安排得井井有条。
东边是被捆作一团的作乱者，西边是北凉奴和正揪着她们打骂的主子，外侧是捂着伤口呻吟的伤者，最内侧的高台上躺了两个男人，他们胸腹插着羽箭，一动不动。
“没办法，不杀鸡儆猴，死伤更多。”
方县尉大踏步走来，快速禀报：
“安乐侯有惊无险，惑众者趁乱逃脱。余主簿刚好在场，我让他把妖人的话一字不落地记下了，大人请看。”他递过来两页薄纸，“据余主簿描述，那人身姿长相，酷似北凉人。我已派人去请画师绘制画像，尽快捉捕。”
“北凉人？”凌云志有些惊讶，“安乐侯是北凉人誓死守护的血脉，也是他们最后一点念想，不，说是信仰也不为过，怎会害他至如此险境……”
他看向安乐侯。
安乐侯仿佛被吓傻了，坐在地上呆若木鸡，他的白袍被扯得稀巴烂，破衣褴褛地挂在身上，上面血迹斑驳。幸好他的白发够长，裹住了大半身子，才不至于袒身露体。
两个捕役正右手握刀护在他身前，警惕地扫视四周，仿佛有个风吹草动，立刻举刀劈下。
凌云志将纸张快速扫了两遍，然后目光凝聚在一行字上。
方县尉凑过去一看，笑了：“嘿，女帝的传闻多了，可这句‘匠师技艺传女不传男’前所未闻。这不瞎扯淡吗？北凉的男匠师成千上万，哪有什么传女不传男……”
凌云志却沉寂片刻，低声道：“我幼时看戏，听北凉奴唱过一句词：凤织玉琢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什么意思？”方县尉一头雾水。
“传闻千秋雪有三个御用匠师，凤家擅长织锦刺绣，玉家擅长器物雕琢，朱家擅长百宝锻造。三家均为女子当家，技艺传女不传男。”
“北凉国破后，凤家刺杀了西荒太子，被西荒蛮子砍成肉酱。玉家一把火烧了皇宫殿宇，趁乱救出千秋雪遗孤，然后玉石俱焚。唯独朱家投降叛国，将北凉珍宝尽献东平，被龙炎皇帝封为天工，还锻造出雷鸣枪和流火箭，助龙炎皇帝征伐四方攻无不克。”
“可以说，北凉奴平生最痛恨之人，第一是龙炎皇帝，第二，非朱颜莫属。十几年前，朱家祖孙四代惨遭灭门，死无全尸。龙炎皇帝的陵墓被烧，遗体被焚。有人说是千秋雪遗孤复仇，也有人说是安乐侯率北凉奴所为……”
两人一时无语。
如果是灭门之仇，这就说得通了，只有如此深仇大恨，才会恨不得将其食肉喝血，挫骨扬灰……
可灭门之仇、叛国之恨，到底谁因谁果，谁是谁非，谁说得清呢？
凌云志叹了口气，“真相未明之前，一切只是推测。先把人抓到再说。”
“是，凌大人。我这就逮人去。”
方县尉正要走，安乐侯却仿佛从噩梦中惊醒。他起身奔向凌云志，大声哭诉：
“书呆子，你总算来了。这些人太狠了，一个个真下得去嘴……”
安乐侯伸出胳膊，上面布满了血洞和牙痕，凌云志的脸僵了一下，然后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
“谣言一出，只怕人人化作刀俎，你迟早被人鱼肉。”见安乐侯吓得缩了脖子，凌云志沉声道：“当务之急，乃正本清源。”
他绕过安乐侯，径自走上高台，朝围观的百姓竭力大喊：
“乡亲们，我是云县的父母官凌云志，请听我一言——”
“世上没有什么长生不老药！倘若有，至高无上的龙炎皇帝不会死，追随他开疆拓土的功臣们都不会死。听说他们有奇珍异宝无数、个个都喝了凤凰血，可如今，他们一个也不在了——”
“安乐侯，乃龙炎皇帝亲封，受东平百官庇护，任何人不得欺辱。龙炎皇帝曾留下遗旨：若安乐侯意外亡故，伤人者，诛九族——当地官员、随护龙甲卫、以及霍柳两家，全族陪葬——”
“这些造谣者，他们居心叵测，唯恐天下不乱。他陷你们于死地，自己却逃之夭夭。乡亲们，你们切莫受奸人蛊惑，惹来灭族之祸……”
……
凌云志的话掷地有声。
人们这才发现，大放厥词的歌者不知何时不见了。
有人高声唾骂，有人放声痛哭，待作乱者陆续被押走，伤者被抬去回春堂救治，围观的群众渐渐散开，凌云志居高临下，冷冷扫了一眼街对角的云来酒肆，那里站着几个金甲侍卫和黑衣人。
这是奉命保护安乐侯的龙甲卫和霍家派来的暗哨。可只要打不死，他们宁可冷眼旁观，也不肯伸出援手。
“不错不错，几年不见，越发有个官样了。”
安乐侯擦了把鼻涕，笑嘻嘻迎了上去。见凌云志目射寒光，他往后一闪，举起双手主动投降：
“别打别打，我吃口太阳糕就走。你也知道，按我们北凉习俗，太阳糕要和自家人一起吃，才能福祉临门。这是最后一次机会……”
凌云志往他身后瞥了一眼。
方县尉心领神会，一个手刀下去，安乐侯立即躺平。
“捆了，扔出云县地界。”
“这么扔了，不好吧？云来酒肆门口蹲了四只金龟子和三条黑衣狗，我怕打不过……”方县尉摸着满脸的络腮胡子，很是犹豫。
“放心吧，他们不会管。见到安乐侯被驱逐，他们高兴都来不及。”
方县尉终于放下心来，泄愤似地将安乐侯的手脚并拢，捆成一只圆滚滚的粽子。
凌云志看了啼笑皆非，补了一句：
“若他醒来，告诉他切莫再踏入云县一步，否则蛇虫将至，独苗难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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