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洞口被缠绕的老藤遮掩，藤叶是暗沉的紫褐色，叶尖挂着晶莹却泛着冷光的露，滴落时砸在青石板上，发出“嗒、嗒”的轻响，像谁在暗处数着心跳。
虞世明皱着眉头往里走，光线骤然暗下来，石壁上嵌着些磷火似的光点，忽明忽灭，有的像蜷着的狐尾，有的像佝偻的人影。
路边一块巨大的石碑上，红色大字写着——“涂山”。
山海经中记载：“又东五百里，曰涂山，其上多金玉，其下多草木。有兽焉，其状如鹿而白尾，马足人手而四角，名曰如。”
洞中突然传来音乐，虞世明犹豫片刻，还是进去了。洞口十分狭窄，只能允许一个人通过，阴暗潮湿的地方，天然形成的钟乳石边，生长着茂密的箭竹。
越往里走，洞口却越发宽敞。终于到了一处有光的地方，一个穿着零星布料的女孩看着虞世明，十分高兴的拍了拍手，为他做向导。
它的背后有两条摇曳生姿的白尾巴。
涂山狐族以尾巴数量与颜色划分等级，尾巴数量越多则血统更加尊贵，红狐地位远大于白狐，其次是灰狐和银狐。
终于到了一处宫殿，那女孩恭敬地请他进去。
里面别有洞天，到处摆满了浆果蔬菜，牛羊肉。一些小狐狸侍女勤勤恳恳的准备晚宴。
殿上烛火明明灭灭，映得那巫山远半边脸浸在阴影里。
巫山远，天族二殿下，狐族少主。
他耳廓尖尖地挑着暗红流苏，大马金刀地陷在龙纹宝座里，玄色锦袍敞着前襟，露出的锁骨处覆着层淡金绒毛。
看到虞世明，他一双狐狸眼微微上挑，指尖把玩着枚鸽卵大的夜明珠，珠光滚过他狭长的眼尾。
那双眼瞳是琥珀色的，却总泛着淬了毒似的冷光，看人时半眯着，像鹰隼盯着将死的猎物，偏嘴角又勾着笑，唇瓣殷红得像刚饮过血。
“大哥，别来无恙。”
“小五，你找我有事？”
虞世明开门见山，不愿意和对方过多纠缠。
他被请到大王身边的地方坐着，周围充斥着狐狸的腥骚味，让他觉得十分不适。
“哥哥，一别数日，难道你就一点也不想我么？”
巫山远的手轻轻搭在他的肩膀上，让他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一时间喉头发紧。
“想……”
“这是北海进贡的上等佳酿，您尝尝。”
他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捧起酒杯，真诚的看着虞世明，表情天真无邪，不谙世事。
虞世明却下意识地抓紧座位上的毛毡，小拇指无意识地一颤。他皱着眉头，看着澄澈的酒液，摇了摇头，“还是不了。”
巫山远见状，倒也不恼，轻轻将白瓷酒杯放下。
“我听说，你去凡间了。”
“是。”
“你去见扶鳳了？”
巫山远的尾巴轻轻摇曳，漫不经心地看着眼前味同嚼蜡的表演。
“是。”
“哥，好不容易来弟弟这里，干嘛这么拘谨。你要是对我能够有对他一半好，我非常开心的。”
虞世明肩膀微微颤抖，并未出声。
巫山远突然靠近过来，在他耳边低语：“哥，你把逆鳞交给他了。”
“那如果我到时候篡位，他用逆鳞威胁我怎么办？”
虞世明瞳孔骤缩，他一脸不可置信的转头看向巫山远，“小五你……”
“我做这一切都是迫不得已，你不要怪我。”说完，他将手边的酒一饮而尽。
此时，虞世明突然感觉到头晕目眩。
“这就是解药，狐狸洞里有迷烟，我劝你喝过。抱歉，我不得不这么做。”
虞世明昏迷前的最后一秒钟，拉住了自己的弟弟，用微不可闻的声音低声呢喃道：“不要这样……”
上天界三十三重天，朝云殿
祭鸿手持墨笔，目光灼灼，专注在竹简上写字。扶鳳身着白色锦服，在一旁安静研墨。
“小鳳，再过一月就是你的生辰，想要什么礼物吗？”
扶鳳研墨的双手一顿，平时在师父身边，如果祭鸿不说话，他一向一贯保持安静。
“没什么想要的，师父，我的竹笛旧了，就一把新的竹笛就好。”
他此生所求之物注定如镜花水月，可遇而不可求。
祭鸿闻言，点了点头。
“师父，明日我去见玄昭神君。”
“我陪你。”
扶鳳惊讶看了祭鸿一眼，有些欢喜。
“丹穴山地形复杂，多有猛兽毒蛇，我陪你，安全一点。”
“好！”
扶鳳一笑，如同冬日暖阳，融化朝云殿的坚冰。
祭鸿看着他明媚笑容，不由得有些愣神。和自己相处多时，明明是开朗的少年，现在却很少笑了，话也变少了。
他突然想起屏翳的话，眼睛变得灰暗。
“师父，您头疼好点了吗？”
祭鸿一直有头疼这个老毛病，一疼起来没完没了，必须吃一种特制的药草。
“没事。”
看着乖巧的徒弟，一张硬朗的脸上，童年的轮廓此时已经几乎看不出来了，一双浓密的睫毛下，眼睛里倒映出自己的影子。
祭鸿突然生出与他交流的想法。
“小鳳，坐下吧。”
“你知道吗，你和你父亲长得很像。”
“你父亲很喜欢你，比你的两位兄长都要喜欢，所以他临终的时候，让我辅佐你，成长为下一任天帝。你母亲是凤族最后一只火凤，在她生下你后，就死了。”
“这些年，我对你不好，你恨我吗？”
祭鸿眼神里是淡淡的悲伤，是一层雾气。
他的话在扶鳳耳边，不太清晰。他只听到了师父最后一句话，不知为何，他迫切想要挥散师父眼中的失望。
“不恨，师父于我，是唯一亲人！”
祭鸿一愣，随即绽出一抹笑容，手轻轻放在扶鳳的肩膀：“乖孩子。”
“那个凡人女孩，让她照顾你的起居吧。准备一下去丹穴山。”
栖凤琼境
朝凤居所悬浮于九重天云海之上，通体由流光溢彩的凤髓玉砌成，殿檐翘角皆嵌赤金火纹，风过之时似有凤鸣穿云裂帛。
殿前立着三株万年梧桐，碧叶间缀满焰色灵果，树底潺潺流淌着凝露泉，泉水映出的光晕能涤荡修士心魔。殿内梁柱盘绕着七彩灵羽织就的鸾纹幔帐，正中悬着一颗鹅蛋大的凤炎珠，昼夜散发暖芒，将殿中暖玉床、琉璃盏映照得愈发璀璨。
扶鳯好奇地看着这里奇妙的景色。相传栖凤琼境是鸟族栖居之地，其中盛产奇珍异果，传说在森林深处有一位强大的神灵守护丹穴山。
祭鸿手持一把折扇，四处观察周围动向。突然，右边的灌木丛中传来嘻嘻松松的声音。
扶鳯下意识挡在祭鸿身前，看着挡在自己面前的扶鳳，祭鸿下意识的侧过身。
结果跳出来一只斑鸠。
他蹦蹦跳跳地靠近祭鸿和扶鳯，小小一只，很可爱的样子。
他表示友好的低下自己的头，十分礼貌的说道：“两位仙者，来丹穴山有何贵干？”
扶鳳打量了他一番，道：“我是三十三重天上屏翳帝君的宫人，奉我家主人之命来拜见玄昭神君，小仙师，你可知道神君住在哪里？”
——来之前的路上祭鸿叮嘱他为了省去不必要的麻烦要隐藏身份。
小斑鸠纯黑的眼睛滴溜的转了一下，灰色的羽毛扑哧扑哧的响动：“神君有事，你们改日再来吧。”
“小仙师，我们此行是前来祭拜宴月女君的。”祭鸿突然插嘴道。
听到这个名字，扶鳳和小斑鸠同时看向他。
宴月女君这名字，已经很多年未曾提过。
过了一会儿，小斑鸠半信半疑的看着他们两个人：“你们当真是来祭奠女君的？既然如此，随我来吧。”
宴月女君，世间最后一只火凤，扶鳳的生母。
他们左拐右拐，穿过布满迷障的沼泽地，以及毒蛇遍布的丛林，路上看到不同种类的鸟儿。
小斑鸠似乎十分受到欢迎，不时看到他和别人打招呼。鸟儿叽叽喳喳的，时不时就要停下来和别人闲聊几句。
斑鸠遇到一只孔雀，那孔雀说道：“沈泊，这是客人？”
“他们是来祭奠女君的，要来见神君。”
斑鸠倒是一点避讳，倒是让扶鳳和祭鸿面对着对视一下。
闻言，孔雀这才开始细细打量身后两人。他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突然定格在扶鳳身上，背后的尾巴高高扬起：“这位，我怎么看着十分眼熟？”
“屏翳帝君的人，你们可能之前认识吧。”
寒暄过后，他们又再次继续赶路。终于来到了一片神殿之前。
斑鸠对两人说道：“二位仙君，我没有办法再继续前行，里面会有人带你们的。”
说完，便张开翅膀离开了。
“师父，我们进去吧。”
“嗯。”
扶鳳一踏进宫殿，里面空无一人。
“师父，我母亲葬在丹穴山吗？”
他刚出生时母亲就先逝去，从此以后他母亲的名字似乎成为了天上的禁忌，再也没有从任何人嘴中听到。这么多年他也没有见到母亲的棺材。
“落叶归根，宴月从小生活在这里。玄昭君是她表哥。她临终之前，要求我把她随身佩戴的玉簪交还给表哥，我觉得这件事情交给你做比较合适。”
扶鳳点了点头，此时祭鸿默默参观着古宅陈设，一时突然打开了一扇房门。
不知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扶鳳自然而然的走了进去，这里可能是玄昭神君的书房。
里面摆满了各种古籍和箱子，扑面而来的墨香。
不知是有什么魔力，扶鳳情不自禁地打开了其中正放在檀木书桌上的一本书。
祭鸿见状，并未言语。只是默默的离开，去山后的古墓群寻找那个人。
这是一本跨越千年的古籍，边角已经略微泛黄，可以看出主人十分爱惜它。
书的扉页上写道：唯以此书，奠吾心之所爱，祭那已逝之宴月卿卿。
扶鳳瞳孔骤缩，继续往下翻。下意识朝边上看看，但是室内没有一个人。
只见书上写到——吾与宴月，自垂髫总角便相识，晨夕相伴，竹马绕床，共逐春风于庭阶，同数流萤于夏夜。
彼时虽稚，然见其笑靥明若朝阳，闻其软语清如涧泉，心湖已悄然漾波，一缕爱慕暗滋潜长，藏于眉梢眼底，未敢轻宣。
后年岁渐长，益觉此情深种，却或因羞怯，或恐唐突，终是缄口未言，只默默伴其左右，观其喜忧。
待某日恍然醒悟，欲将满腔情愫诉之于口，方知宴月已受聘他人，红妆待嫁。昔日竹马同游之景犹在目前，今却只剩“君已嫁作他人妇”之憾，空留吾独立原地，怅然若失，唯余追忆绕心，无计可解。
宴月大婚之日，鼓乐喧天满庭芳，红妆十里映轩窗，唯不见新郎影踪。宾客窃窃私语，皆露疑色，宴月立于堂前，凤冠霞帔难掩惶然，终是撑不住，袖掩玉面，泪落沾襟，呜咽之声碎人心魄。
吾立于人群之后，见此惨状，心如刀绞，往昔总角相伴、笑语晏晏之景历历在目。世俗伦理、人言可畏皆抛诸脑后，只念她莫要受此羞辱、独承凄凉。遂寻暗处换玄衣、覆青巾，掩去面容，大步趋至堂中，对高堂拱手。
司仪虽惊，然吉时已至，亦无他法，只得依仪唱喏。吾与宴月并肩而立，一拜天地，二拜高堂，三拜之时，余光瞥见她微颤的肩，心中酸涩更甚。拜堂既毕，又伴她入洞房，执酒盏递于其前，共饮合卺。烛火摇曳，映着她带泪的眼，吾虽蒙面，亦知此身此举，纵违世俗，亦无悔矣。
………
扶鳳一把将那书合上，有点不可置信的瞪大双眼，一颗心还在扑通扑通的跳着。
这本书里清晰明白地记载着玄昭和母亲相识相处的过程，那些自己曾经不明晰的记忆，此时也骤然涌上心头。
扶鳳小的时候曾记得，在自己午夜梦回之际，总能够影影绰绰的看到一个人影，既不是师傅，也不是父亲的亡魂，而是一个从未见到的男人。
他满脸悲切地看着自己，但又像是透过自己看向另一个人。扶鳳与他一言不发，相处到凌晨，当钟声响起时，他又会化作飘渺的白烟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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