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平平无奇的日子里,太阳既不毒辣也不苍白无力,天上懒散地飘荡着几朵云彩,有一阵没一阵的风轻轻抚摸着山上的草木。
带着斗笠的红发少年正在花田里松土。
用花铲把板结的土块敲松,偶尔顺着痕迹挖出两条讨厌的虫子来,摔在地上拍扁,权当是施了花肥。
这些事明明可以交给器修最新出品的自动花田管理机,他却只是用自己的双手慢条斯理地做着,仿佛做这些细碎的小事是一种享受一般。
忽然,少年皱了皱眉,从储物法器中摸出一枚令牌,只看了一眼,他就忽然脸色大变,两步冲出花田,化作一道流光飞射向远方。
一炷香后,某处幽深谷地的秘境入口,顾辰枫脸色难看地现出身形。
“居然花这么大的手笔给整个秘境加了空间锁……怪不得不能直接真身传送。”顾辰枫喃喃自语,这秘境越是难以进入,他心中的不安便越是严重。无他,只因为方才在花田中那枚令牌相匹配的另一块,乃是他亲手打造之后交给妹妹顾长洛,用来在危机时刻保命的。
可是在危机时刻,那令牌上的传送功能却失效了。令牌里面虽有顾辰枫的一缕神魂,却只能支持一刻钟的普通战斗,如今已经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也不知长洛的情况到底如何了。
念及此,顾辰枫冷着脸摸出一张从某阵修门主那里薅来的银白符箓往身上一拍,随即双手燃起赤红的的火焰,如刀刃般朝前斩去。
可以看到,那火焰刀刃似乎是遇上了一层透明屏障一般被阻隔在外。不过虽然看似艰难,火焰刀刃却稳定地向透明屏障中深入着,时不时还有银光闪烁,很快一个扭曲无形的洞口便被撕裂出来。
顾辰枫身上符箓浮现起一层光芒,他便闪身进入了那屏障之内。一道银光贴着他的面颊飞出,他却没有去管,因为他已经定位到了给顾长洛的那枚令牌。
只是……
令牌折断成两截掉落在地面上,周围的土地和草木都被法术轰得焦黑。
顾辰枫的瞳孔骤然收缩,强横的神念四散开来,却只找到了些许阵法的残迹,和一柄几乎只剩下剑柄的断剑。
剑尾的剑穗他很熟悉,是长洛自己编的,编好的时候还拿着跟他炫耀了好久。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慢慢走过去蹲身,想捡起那柄断剑。可是当他真的伸出手去,却发现自己的双手在微微颤抖。
握住剑柄的那一刻,顾辰枫终于找回了些许意识,他把断剑抱在怀里,丝毫不在乎残刃划破了他的衣服,脑海中只有一句话:
为什么?
……
昆仑剑宗,万剑阁。
叁拾一边喝茶一边听几个闹腾的老家伙吵吵嚷嚷。虽然按理说自己已经习惯了,但这种时候还是会感觉……
好吵啊……
忽然,她的耳朵竖了起来,同时抬头朝屋顶看去。醒着的老家伙们纷纷发出惊讶的声音,随着“哗啦”一声,万剑阁的屋顶被开了个大洞。
一道流光直坠而下,插在了叁拾眼前的地面上,因为飞行速度太快,插在地上的时候尾部还在微微颤动着。
那是一柄长剑的前半截,剑身多处崩口卷刃,怎么看都是一个“惨”字。
叁拾眼神一凝,伸手抚上剑身。
“……救……娃娃……歹人……”
老家伙的神念已然残缺不堪,最后给叁拾留下一个坐标便悄然消散。
……连句告别的话都没能说出口。
叁拾当然认得这个老家伙,也当然知道他口中的“娃娃”是谁。她拎起这半截残剑,身形一晃便已经御剑飞向老家伙给的那个坐标。顾长洛乃是剑宗弟子,在外历练遇险求援,她身为剑宗宗主绝不会放着不管。
叁拾很快赶到了那个不算很大的秘境,然后同样被困在了空间锁之外。
“啧,麻烦。”
叁拾手捏剑诀,“玄月”发出低低的剑鸣声,霍霍剑光骤然亮起,将空间锁劈开一道裂隙,几乎将秘境也劈成了两半。
“谁设置的破空间锁。”叁拾有些气恼,她不能不在乎秘境是否坍塌,顾长洛很可能还在里面。
“喂喂?元盏?来帮忙,速度速度。”叁拾摸出了一面传音令牌,向其中输入了一段话和一个坐标。
然而回应的并不是元盏。来人一身浅色衣衫,头上系着条蓝色发带,背后背着根长长的棍子,离得近了才发现那是一根钓鱼竿。
“元盏有事出门了不在学院,她的传音令没拿,我刚好听见,就过来看看有没有能帮上忙的地方。”观星解释了一句。
叁拾也没多想,指着眼前的秘境说道:“这秘境被人加了空间锁,我不是阵修,暴力破拆可能会导致秘境坍塌。我要进去救人,你看看能不能快一点把它拆掉。”
观星从她的语气中已经听出了时间的紧迫,点点头没多说什么,甩出几张符纸忙活起来。
正牌阵修就是不一样,没用先前顾辰枫那种取巧的方式,观星很轻松地找到了空间锁的锁眼,无形的空间波动在两人面前荡开,叁拾和观星仿佛听到了玻璃碎裂一般的声音。
郁郁葱葱的树林里,除了虫鸣鸟叫却再无半分声音。
“……”
叁拾皱起眉头,她们已经几乎将整个秘境翻了一遍,最终就只找到这么个已经被毁去痕迹的阵法。
“你能看出这阵法原来是什么样的吗?”叁拾问观星。
“……不能。”观星摇了摇头,“这法阵毁得太彻底了。不过……”她又拿出几张符来,“你们剑宗就没有弟子灵魂玉牌什么的?或者弟子的贴身物品也行,我拿千里追踪符看一下。”
叁拾把手中断剑递过去:“玉牌都在宗门后殿,先用这个试试。”
千里追踪符贴在断剑上,顿时发出莹莹蓝光,观星掐了几个法诀,朝它一指,断剑顿时飞起来,一路带着她们来到了秘境边缘。
“已经跑了?”
两人对视一眼,心中皆是升起了不好的预感。
空间锁已经被破,二人离开秘境自然不会有什么问题。那断剑在千里追踪符的加持下飞在最前方,叁拾和观星紧随其后。
“对了,我还不知道你要救的是谁。”观星问道。
“是顾长洛。”叁拾神色严肃。
“那是……”观星的声音忽然小了下去,她看着眼前的景象一时失语。
叁拾停下了御剑,同时一伸手把还在向前飞的断剑抓了回来,脸色一瞬间变得很难看。
山峰在熔化。
赤色的火焰安静地燃烧着,同样赤红的少年坐在山门大殿的废墟上,怀中抱着另一半断剑,面色平静地看着她们。
除了木质燃烧时偶尔会发出的哔剥响声,整座山上再无半分声音。
观星难以置信地看着好友:“你把整座山门的人都……?”
顾辰枫点了点头。
叁拾心中暗叹口气,把手背在背后给又又发了传讯。
观星仍是一副震惊的样子,似乎从来没想过顾辰枫会有这样的一面:“……你为何……要滥杀无辜?”
顾辰枫没有站起来,只是仰着头:“是他们利欲熏心,使用禁法抢夺长洛灵根在先。”
“可是这宗内仍有许多无辜弟子。”叁拾冷冷道。
“长洛又可曾有过过错?”
顾辰枫的表情在因高温而扭曲的空气中模糊不清:“我的妹妹秉性纯良,习剑只为守护苍生,剑尖从不指向弱者,只因这些人的私欲就命丧黄泉,连灵根都要被人挖出来安到自己身上!难道她不无辜?”
他伸出一只手,在身前比划了一下:“她来到修真学院的时候只有这么高,瘦弱到几乎连灵剑都拿不动,却坚定地日复一日做着那些枯燥的训练。如今她的生活好不容易有了起色,有了希望,却再也没有未来了。”
他的妹妹再也没有未来了。
那些混蛋为了融合灵根顺利,生生将她的神魂给打散了,他只能捕捉到大半碎片,无论如何也不能叫她死而复生。
观星似乎想上前,被叁拾给拦住了。白发狐尾的女子皱着眉头:“别过去,他的状态很不对劲。”
“唉……”
一声叹息在天地间幽幽响起,一道流光停在叁拾两人身边,御器赶来的又又神色复杂地看着自己这个亲传大弟子。
“又又,辰枫他……”
“他已经为心魔所摄,不再相信自己,乃至对自己所行的道也产生了怀疑。简单来说,他走火入魔了。”又又冷静道:“叁拾,观星,麻烦你们去找找还有没有幸存者,有遗书之类的也捡来,我们尽力补偿。这里交给我。”
观星和叁拾不语,化作两道流光散开。
又又重新看向坐在废墟上的斗笠少年:“辰枫,说实话,动手的时候你还有意识吗?”
顾辰枫点点头:“有,我很清醒。”
我很清醒。
正因为清醒,我才更加的愤怒和……悲伤。
又又眼含悲意:“我理解你对长洛的爱,我也为此而感到愤怒,如果你只对那些人动手,我甚至会帮你。”
“但是你知道你错在哪里吗?”
“你不该把这么多无辜的性命牵扯进来。”
“辰枫,你本易失控,但这么些年来,你也并没有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你是个明事理的孩子,你自己说应该怎么处理这件事。”
顾辰枫沉默了一会,开口道:“我会……离开学院。”
“我理应自裁谢罪,但我不想让师父的努力付诸东流……所以,门主,原谅我,我做了一个自私的选择。”
“业火会在我的体内不熄燃烧,我将铭记此种苦痛,时刻警醒自己。”
又又暗含警告的眼神露出一丝惊讶,随即是悲伤:“然后呢?你要怎么做?你要如何解决心魔?你要如何面对那些无辜弟子的家属?你要如何让我相信、让大家相信你自己一个人离开不会再做出更多的错事?”
顾辰枫脸上露出一丝苦笑:“心魔是解决不掉的,我会尝试与祂共处。那些无辜弟子的家属,烦请门主用我的私产代我向他们赔罪,我想,他们大概也不会愿意见到凶手再度出现在他们眼前。至于最后一个问题,我知道你有很多手段可以定位和限制一个人,你尽可以把它们全部施加在我的身上,处于监控之下的妖火,应该能让大部分人放心吧?”
“妖火……小枫,你连师父也不要了吗?”
又又和顾辰枫对视片刻,意识到他真的没打算向自己求助或者带自己一起走,捏了捏拳,冷冷转身,“你刚入门的时候,为了防止你失控,我在你身上下过禁制,所以每次你濒临失控或者遇到危险时我才会及时赶到,现在我把它改成当你使用妖火的量过大时就直接发动对你造成致命伤,有意见吗?”
顾辰枫脸上露出了自他追击至此以来第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没有意见,辰枫任凭门主处置。”
……
又又眼神复杂地看着顾辰枫,最后冷哼一声:“……有事记得叫我,在你腰牌里的神识我就不收回来了。”
她捂住一边耳朵听着密探传回来的消息,在心里构思了一圈道歉赔偿名单:“观星!叁拾!回学院了!”
“怎么?”叁拾御剑而起,观星紧随其后。
又又咬牙切齿:“先别问,回去一起说,托这小子的福,短时间内我这老腰算是直不起来了!”
顾辰枫依旧安静地坐在焰光灼灼的大殿废墟之上,目送三人的背影远离。
“再见……”
“……师父。”
……
“什么?你说顾辰枫走火入魔滥杀无辜?”
观星点点头:“我亲眼所见。”
元盏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不应该啊,这家伙怎么会突然走火入魔的?他在哪?”
“在学院东南方向的一个小宗门的山头上,我不知道他走了没有。”观星摊了摊手,又问道:“你要去见他?”
元盏已经迈开了脚步:“当然了,他薅过我那么多阵法,我得问问他是怎么回事。”
观星摇了摇头,然后就看到妄酒和阿梓一边整理衣服一边从元盏的房间跑出来追了上去,嘴里还念念有词的。
观星.exe未响应。
观星陷入了沉思。
元盏似乎早就知道后面还有两个人会跟上来,早就布置好了传送阵却并没有发动,等妄酒两人匆匆赶来,三人才在一阵白光之中一起消失不见。
焦黑的山峰前,元盏三人的身形显现出来。
妄酒手搭凉棚,皱着眉头看着眼前不知道还能不能称之为山峰的焦黑色物体:“你确定这坨东西之前是个山门?”
阿梓甩出御空符:“飞上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三人来之前确实是抱着“这大概是哪个家伙过分的玩笑”的想法,可是这想法在看到焦土的那一刻就摇摇欲坠,等到他们升空,看见坐在一片废墟之上的顾辰枫时,那点侥幸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妄酒疾步上前,一把揪住顾辰枫的衣领,质问他为什么要自甘堕落,与那些作恶多端的家伙为伍。
阿梓则是站在原地有些迷茫。她们三人都算得上多年前一位魔修大能的受害者,心中自然恨极了魔修。在阿梓看来,魔修都是些杀伐无度,嗜血成性的疯子。但是顾辰枫……一个平日里只喜欢种花做饭到处乱晃的温和家伙,难道也会像那些疯子一样,屠戮无辜之人?
那边的妄酒越说越激动,但始作俑者既不解释也不反抗,只是沉默地用那双赤色眼眸盯着妄酒。
妄酒被他看得心头无名火起,狠狠揍了他一拳,把他扔回地上。
元盏站到妄酒身边,轻声问道:“为什么?”
顾辰枫没说话。
元盏继续道:“复仇完成了,然后呢?你得到了什么?”
没有回应。
元盏忽然丧失了说下去的**:“你好自为之吧。”
他们走了。
说到底不过是一个普通朋友走火入魔了而已,这人还不管说什么都没有反应,妄酒三人只希望日后剿灭作恶魔修时名单里没有这人,否则昔日友人也只能兵戎相见。
月升月落,第三日却是个阴雨天气。绵绵的细雨落在焦土上,泛起阵阵潮气。
顾辰枫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小水洼,雨珠从他的斗笠上滚落下来,消失在他脚下的土地里。
他似乎嗅到了生命的气息。
会是她吗?
第四天的晨光照破云层,投向雨后焦土,顾辰枫所望的方向仍然空空荡荡,连一丝清风也无。
她没有来。
她不会来了。
他让所有人失望了。
顾辰枫看向身边未曾离去的魂魄:“我看你似乎有问题,问吧。”
……
顾辰枫为魂魄重铸了他的断剑,忽然笑出声来。
“其实那天你伤到我了。”
那些剑意在他的体内穿梭搅动不休,不曾止歇的疼痛时刻提醒着他,关于那些他所做下的错事。
“我在等一个人,不过现在看来,她应该是不会来了。”顾辰枫轻声道,不知是在对身边的魂魄说话,还是在自言自语。
他站起身,把手中剑轻轻放在身边,召出了界源真火的轮回印。每一道轮回印都是修炼有成的界源真火轮回身所留,拥有改换因果的能力,为一道完整的、有清醒意识的魂魄重塑身躯不在话下。
只可惜他做下这些错事,如今却只能弥补其中一人。
“你可以拿着这把……浮云听风,去践行你心中的道理。”
“我该走了,有缘再会。”
顾辰枫走得不快,每一步都会有少许血液从伤口之中落在地上。他没打算治疗自己,如他自己所说,业火在他的体内不熄燃烧,不断蚕食再生的身体组织,他将以永不止息的痛苦来忏悔自己所做过的错事。
以命偿命当然是最优解,但他此世已受了师父的恩惠,他不想也不能让师父赌上一切的牺牲付诸东流,所以他自私地选择活着。
接下来……去魔教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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