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川诗会,阵雨绵绵,油纸伞下,尽是相□□头示意、谈事论文的文人墨客们。
彦北顾和莫清州疾驰至鹤川,进入城门的一个瞬间,心情便骤然放松了下来。
在这里,鲜少有人认得他们。
他不是年少成名的将军,她也不是搅动天下的军师。
他们随意找了处城中热闹的客栈住下。理所当然地住在一间房里。
屋檐低垂,雨线如丝,经砖瓦土木,至街巷中行人所撑的油纸伞上,终又落于步道青砖泥土中。
他们各自静静地立于窗前,看着这细雨如丝。
时间仿佛凝滞了。
细密的雨声轻柔,夹杂着街道上文人们的朗朗吟诵的神功,隔着一层雨幕到达他们的耳畔。恍惚间如从记忆深处飘来的某个久违的片段,毫无征兆地勾走了他们的心,让他们失去对真实世界的思想,入了这如梦般的平和幸福。
莫清州轻抬手,指尖探出窗外,接住了几滴雨水,雨珠在掌心聚成一团,如珠玉坠落,又倏然散去。她从十岁起,便是战火连年,从来再没过过如此这般,心中可以什么都不放的日子。那掌心雨水残留的清凉,终还是将她从恍惚中拽出了几分。
她不禁在心中自问,这种宁静,真的属于现在的他们吗?
就在这念头浮起的下一刻,身后忽然传来熟悉的气息。
彦北顾缓缓走近,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地从背后将她环抱,双手搭在她的腰间。他的腹,她的背,在其间没有缝隙的几刻钟后,漫着温暖。他似乎也是在用这种真实的触感,抵御即将入梦的思绪,抵御那种太温柔、太像幻象的宁静。
他年少时在成南求学,虽天姿平平,却也必然参加这一年一度的诗会。
那时的诗会,是酒香与灯影交织,是少年们击节长吟、快意谈章的盛会。那时的他,尚不知天高地厚,也曾在人群中仰头大笑,曾与友人围炉夜谈,尽情抒发胸中的诗意,争论一个字句到天明。
时至今日,故地重游,城门尚在,瓦房犹旧,连这场绵绵细雨仿佛也与记忆中无异,却再无故人。
当然,他也非昨日少年。
可那些充满街巷的文士青年,眉眼间仍带着锋芒与轻狂,和从前的自己别无二致。他虽早已不是那个肆意挥洒文人意气的少年,这天地间,却总还有人执笔写诗词,战火之后,这文脉之盛,或还会被推向全新的高峰。
“你带了短兵?”莫清州原是想握住他的小臂,想让他将自己再抱紧些,却无意中摸到了他藏于袖中的短刀。
“一为护身,二也可教教你。”
彦北顾此话落音,自己也为刚才的思绪笑了笑。是啊,他怎还可能是当年那个高谈阔论、不问世事的少年?经年之后,他怎会完全放下戒备地过生活;比起诗文,他似乎更在意的是,他们可有安栖之所,他身边人的一日三餐吃的是否温饱可口。
莫清州转过身来,抬眼望着他。彦北顾一身文人装扮,月白直裰,袖口绣有淡青竹影,若隐若现,发束以素色发带,不加簪饰——她从未见过他这般书生气的打扮,这打扮倒也好看得紧。
她从正面抱住他,手臂环过他的后腰,他亦将她揽入怀中,将掌心贴在她后颈的发根处。
“阿延塔那次,见了那幕,我还以他……”他语气低哑,话未说尽,喉结轻轻滚动。
“他没有。”莫清州虽打断了他,语气却也轻缓。“他只是想拉拢我做他的军师。”
她的手从他腰间缓缓上行,掌心贴过他背脊每一寸紧绷,最终停在他的肩胛上,轻轻一按,如抚慰,又如宣誓,“我说过,我此生,只会做你的军师。”
他唇角一弯,淡淡地笑了。
“反倒是你,担心死我了。”她用脸侧蹭了蹭他右肩的伤处,“还疼吗?”
他忆起北境风雪危帐中,她的手指冰凉,探入自己的肩头,轻轻地、一寸一寸地捏出他错位的筋脉——那种感觉,现在回忆起来,没剩下一丝疼,而是……
他没回答,只是骤然双颊滚烫,轻轻拂下了手,放开她的怀抱。
“我们还是先吃饭吧,我去找小厮点些菜来。”说完,彦北顾就转身向房门外踏去。
莫清州愣在原地,对他突然的转变有些不明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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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南的食物他熟悉,且京都城后陛下是给北顾军军饷的,他的军饷也没怎么花过,于是他点起菜来毫不客气,添来改去,便叫了一大桌子菜。
莫清州看着客栈的小厮们一盘一盘地上菜,从素斋到荤肴,从主食到点心,足足搬了三大食盒,心里其实有些惊讶。她一向以为彦北顾作为武将作风淳朴,如今看来,确实她忘了,他也曾是讲究到矫情的文人。
“这……我们两个人吃不完吧。”莫清州拿起筷子,其实已眼花缭乱,不知道从哪道菜吃起了。
彦北顾此时也意识到自己是挥霍了些,“没事,我们慢慢吃。”他先给她碗里夹了一大筷子烧黄鱼。
他吃的快,这些年也就着她的速度调整了,先是呼噜呼噜一碗饭下肚吃了个半饱,后个半饱,便是跟着她的节奏慢慢来。
“吃的惯吗?”他看她今天似乎吃得格外慢了,问道。
“每道菜都很好吃,”她笑着点了点头。她是想好好品味这精致的,他年幼时常吃的一道道菜肴。烧黄鱼鲜味浓郁,入口即化;腊排骨油润醇厚,香而不腻;八珍鸭色泽红亮,酱香四溢;清笋羹清香扑鼻,汤色澄澈。一道道皆为咸鲜之味,细细品味,却又各有层次。
他继续为她夹菜,抬眸低眸间,神色有几分出神。她今日特意着一身水蓝色衣裙,腰间束着素纹云带,发上只簪了一枚简素的木簪,无珠无饰,如水清淡。虽很合她的气质,但显得清冷疏离了些。这打扮,是文人的气质,不会让她在这文人盈街的鹤川城显得格格不入,却实在不甚符合“文人之妻”的身份。
莫清州吃得更慢了,其实,也是有些出神。她还是难免想起安瑰路的局势、新臣旧臣派的势力、皇后的立场、陛下的态度、冷齐贤和军中叛徒的动向等等未明的事情。
她刚要放下筷子,启唇提些“公事”,却被他看似随意地,用一块糯米糕塞住了嘴。
她微怔,抬眼看他。他显然是察觉了自己将言未言的神态,却不想她在如此氛围下提起这些。他只淡淡地说了句:
“明天带你去买几身新衣服,再添置几件首饰吧。”
她淡淡地笑了笑,点了点头。原来彦北顾也有与自己相同的私心——两个人,不问世事地过一段时光,就算前路或许仍旧艰险难料,他们的一生,也是极圆满的了。
“那……怀远,”莫清州以从未有过的小女子般的期待的眼神望着他,“你与我讲讲吧,你幼时最喜欢吃哪道菜肴?在哪座城池的哪个书院读书?读书时可还有什么趣事?”
她似这窗外雨幕般温柔的语气中,“怀远”二字一出,足以让他浑身酥麻。“北顾”是他十五岁之后的志向,是他投身军伍、立志卫国之后的身份。“北顾”可以是他,可以是北顾军,可以是心怀此志的任何人。但“怀远”,是他未染风霜的本名,是那部分未被战火锻硬的、最柔软的、最本真的自己。
这名字太久没人叫过了。甚至他自己,都快忘了它原本的温度。
而此时,面前的她,眼中带笑,唤得如此自然。
他怔怔地望着她,看着她好奇的眼神,盼着他的回复。夜幕渐临,雨声未歇;木窗半掩,烛火与初上的华灯之辉映在她的脸上。
他们之间只隔一盏茶、一桌菜,氤氲热气之中,她近在咫尺。
他喉头微动,却一时间竟不知该从哪道菜、哪件往事说起。千言万语涌上来,却又全都散了。
一时间,心神俱乱。
莫清州见他心乱如麻的样子,以为他是忆起了旧时光景,而如今皆已逝,心中犹然怅然。她深觉自己的问题不妥,心中生出了几分歉意。
二人本面对而坐,她轻轻起身,移到他的身侧,二人同坐于一条长椅上。她缓缓挽住他的胳膊,动作间带着不经意的安抚之意。
“过往虽已逝,如今我陪在你身边,也会尽力给你这美好,好不好?”
彦北顾听了她的话,亦明悉了她误解了他的沉默,以为他只是因为忆及旧事而心生怅惘。
“傻瓜。”她转过头来望向她,轻轻地说了声。
她怎么就不知道,这些年来,他这些年来,营帐中、校练场上、战场上……阿延塔那次他失控,是他的情绪冲破了理智。而这日日夜夜他用理智压制住的,是他的目光一旦落在她身上——她的眉眼、她的身影,她无心一瞥、一笑,足以令他心神动荡,心乱如丝。
莫清州难掩娇恼的神色,她好心安慰,他居然说自己是“傻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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