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餐,他们几乎吃到了半夜,桌上菜盘空了一大半,二人皆是饱得不行。
饭后,他便将她揽进怀中,两人并肩躺在床上,夜色沉沉,屋内只余窗外细雨与彼此的呼吸交织。
她眯着眼窝在他怀里,眉间尽是倦意,却安宁极了。他似乎也倦了,却也不舍得睡去,只愿静静感受着这安宁的时刻。
她在他怀里,双手便不自觉地贴在他的胸口,指尖轻覆其上,能感受到那沉稳而略有些不均的心跳。此情此景之间,她便也自然而然地问出了压在心底的,一直想向他确认的一件事情:
“你的心疾,是因为我吗?”
话说出了口,她也没想到自己可以如此直抒胸臆。
彦北顾答得却很快,“你在我心里,是家人。”
“那你……”
“我心悦于你。”他打断了她的追问与迟疑。
这多年来压制的滚滚爱意,似是在这一刻毫无征兆地涌动而出。他开始滔滔不绝地将所有的真心话,不允许她打断地道出。
“近些年来日日夜夜,我常忆起过往。扪心自问,从扬州城外,我对你便生了情愫。”
彦北顾说这话时的语气,竟坚定到像极了自证。
“而后京都城,更是。”
“天下大局如何,朝堂局势如何,北顾军中如何,我从未怕过。我怕的,只有你。”
他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也是在话出口的一瞬间,他才意识到,他怕的,是她莫清州的安危;更怕的是,一个如此坚韧、聪慧、近乎完满的人,在这乱世中步步为营,即便有他相护相随,最后的结局仍是孤身一人、冷月照心。
那么这样,那些书上讲的公正、史册里写的兴替,于这乱世浮沉、人心叵测的当今,是否业已荡然无存?
二人沉默了数刻,屋中只余雨声潺潺,烛火微晃。莫清州又更靠近了彦北顾一些。
其实,她之前也察觉到了,他对自己的情谊,并非止于同袍、朋友、师徒之间的那种情分。只是这么多年来,他从未表露,他不能表露。所以她也从未想过,这份男女之情竟生得这样早,生得这样深。
她挪了挪头,将侧脸贴在他的胸膛上,静静地听着他的心跳。她毛茸茸的发,蹭得他胸口暖暖的。
“嗯?”他轻哼了一声,其实在紧张地期待着她的回答。
她骤然起身,万千思绪亦只化作了一句话。她转过头来,认真地看着他说:
“但若我死在你前头,你便好好活着,莫再忧心,也莫再惧怕了,好吗?”
她并未避讳“死”这个字,或许是她参与过太多的死亡,所以无比清楚地知道,无论说或是不说,这都是必然的结局。她的这句话语气坚定到,像极了是命令。
彦北顾迟疑地看着她,他想过他说这话时她的无数种回答,无数种态度,却从未想过,她回他,是以这样的一个不容他质疑的约定。
他望向她,她眼眸低垂,略湿了眼角,一瞬间也明白了,她还是不由自主地想到了未来。
近八年已过,战火烽烟,离那个结局越近,他们就越难面对这种未知带来的不安。
他们当然都期望一切的一切如他们期待的那样,但若不是呢?无论如何,这份感情,还该有一个安放之处。
她死了,他还活着,或者说,他可以用这份持续了多年的爱恋,继续维持着必生的信念——对这份感情来说,便是最好的定性。
二人在某个瞬间不约而同地抬眸,目光相接,皆看见彼此眼眶中未曾落下的热泪。那一刻,无需言语。
随后,他们几乎同时低下头,轻轻地笑了笑。
再次抬眸时,她缓缓伸手,勾住了他的后颈,指尖落在他发间,轻轻收紧。他亦抬手覆上她的后颈,掌心稳稳托住她,将她缓缓拉近。
二人间的呼吸与胸膛起伏的节奏逐渐同频,衣袍轻触处扩散了,弥漫了彼此肌肤间的暖意。慢慢地,额头贴住了额头,彼此闭了眼。
雨夜的湿冷,随着夜色渐深,愈发沉沉地渗透进屋。细密寒意从床帘缝隙中悄无声息地探入,在她将全身覆于他的瞬间,倏地刺激了他的神经。
他眼神微动,略慌乱地抬了眼,看见她的睫羽与自己相接。
莫清州感到,他似乎略挪了挪身子,手拂过她的手,阻止了她继续深入他的温热。她亦抬了眼,从他那一点点沉下去的眼神中,读出了许多。
他低声唤了两声她的名字。
她未应,只抬手逃脱出他轻握着的手,缓缓顺着他的肩线拂过,动作轻快却又像是犹豫不决。她唇间吐出的气息轻轻落在他颊侧,不偏不倚。而后,她感受到了他的迟疑,唇角轻轻拂过他的耳后,淡淡地说了句“睡吧”。
二人都闭了眼,静静相拥,作安然静卧状。但偏偏窗外的雨不知在何时,在他们心中变了节奏,似急非急,似乱非乱。
彦北顾睁开了眼,片刻后,轻轻吹灭了床头那盏将尽的烛火。微弱的月光中,她眼帘低垂,看起来呼吸匀缓,但那眼珠却在眼皮下微微转动。于是他便知道了,她如自己一样,也有未明的纷乱心绪。
不知过了多久,他轻声开口问身侧的她:
“明晚诗会盛况,我们去看看吧。”
隔了片刻,她道了句“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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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天微微放了晴,却也偶有小雨伴着日光而下。莫清州在窗前观察了数刻,终还是没有带伞。
无论是宁西还是辰北,暴风雷雨都终还是让她有所顾忌的。但在这成南鹤川,平安之地,柔雨伴着浅阳,空气中带着花木初夏的清新气息,就算雨丝沾湿了衣衫,也该是值得喜悦的。
“有些饿了吗?”彦北顾出门时还是不放心,在腰间别了把折扇,不为风骨,其实只为万一有细雨,起码可以为她遮一遮。
昨晚吃的饱,今晨起的也不早,她是不饿的,摇了摇头。
“但有样吃食,我猜你一定喜欢。”他看着她笑了笑,带她走近巷子深处,一家飘着纯纯的糯米香气的小店。
“千层油糕?”莫清州心中是有些惊喜的。
糯米粉的香甜气息伴着蒸汽升腾,携着淡淡糖香,穿过竹屉的缝隙,又附上了独有的清甜气息,悄悄飘入雨气未散的青石板巷中。
他们坐在小店仅有的几张木桌旁,看着排队买糕的人络绎不绝。
铺子檐下还滴着水,竹屉仍带着热气被端上桌来,一方方千层油糕雪白松软,隐隐泛着一层薄薄的油光。一口咬下去,已无关味道,散开在口中的,是一种独有的感觉。
彦北顾昨晚点菜时花尽心思打听到这一家小店,本只是为了让她也吃到些家乡的风味,想来这样她也能放松些。但此时几块油润甜软的热糕下肚,他似乎彻悟了莫清州心中所执着的“百姓长安”。
他们南北征战,为的正是眼前这样的,早已久违的寻常人间。店家用心还原一道他乡的风味,而本地人亦敞开心怀,于这素朴糕点中,细细品出了另一地,与之不同,又与之相同的烟火人间。
烽火,烟火,仅一字之差。
虽这一字之差中包含了太多,跨越这差距,却仍不失为一场无悔于心的执念。
“怀远,谢谢你。”她冲着他笑着。她笑得灿烂,眼角弯弯的,那双深眸变得清澈,在阳光下透着半光。他似乎从未见过她这样灿烂的笑。
他略愣了愣,于是亦冲着她,笑得满足而幸福。
早晨之后,市坊皆开,街巷上逐渐热闹了起来。从市头到市尾,多的是为今晚诗会采买笔墨的文人,也有为晚上诗会布置华灯的人士,还有信步而来的日常上街的行人,熙熙攘攘,车水马龙。莫清州走在他身侧,自然而然地搭上了他的臂弯,轻轻挽着他。
一对璧人,其实都无需装扮掩饰。他本也就是风骨文人,她与他走在一起,看起来也便是他心悦的梅妻雪侣。
但趁着这难得的机会,彦北顾又总想给莫清州多买些女人家的玩意儿,后被莫清州厉声制止,只许他买一套衣饰。
他反而犯了难,拉着莫清州在各个店家间穿梭。她在自己眼里当然如何装扮都好看,但要选出一套最衬她的,又最合她心意的,能补偿她这么多年在军营中的“遗憾”的,确实不是简单事。
她孝期之后也常穿素色衣衫,如今他想买给她妃色或缃色。但这些颜色虽衬得她娇俏明艳,却总是不合她的气韵。
“山重水复疑无路”时,彦北顾忽感身侧的她放慢了步子,向她所看的方向看去,一套晴山品月色的褙子配交领衫裙,似是为她量身而制的,与他所穿的淡青竹影月白直裰看起来也很配。若着这一身出席诗会,是妥帖的很,定然不会有人怀疑他们“文人夫妇”的身份。
逛了几个时辰,他终于买到了想要的,又配了小巧的白玉珠钗。
回到客栈时,莫清州已有些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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