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旨的余威如同冰冷的铁枷,沉沉地压在朔方军营地上空。
空气中除了风雪的味道,更弥漫开一种被压抑的怒火与无声的屈辱。
将士们沉默地回到各自的岗位,动作比往日更重几分,甲叶碰撞的声响带着一股发泄不出的郁气。
顾珩接过那卷黄帛,没看身边略显尴尬的内侍和沉默的礼部员外郎,径直递给陆九。
“带天使们去安顿。”
声音没有半分温度,是对着空气说的,目光却越过马车,落在刚踩着马凳下车的萧景身上,带着审视的寒芒。
“殿下舟车劳顿,请移步主帐叙话。”
没有客套的寒暄,没有虚伪的恭维,只有不容置疑的安排和话里话外的逐客意味。
叙话,显然不是他想要的。
萧景拢了拢身上雪白的狐裘,风帽边沿一圈细密的银灰色狐毛衬得他面容更加清冷如玉。
他并未在意顾珩的无礼,或是早已料到这种局面。
那双透彻的眸子,平静地扫视着这座因军令而肃立却暗潮汹涌的军营。
粗犷的木栅栏上残留着干涸发黑的血迹,角落里胡乱堆放的破损兵器上凝结着冰碴,营房间的空地上,被雪覆盖的箭靶草垛千疮百孔……
每一处细节都诉说着此地残酷的过往与随时待战的紧张。
“有劳顾将军引路。”萧景开口,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带着一丝久居上位的疏淡,没有丝毫旅途的疲惫。
他举步而行,步履沉稳,雪白的狐裘与周围将士朴素的戎装、冰冷的玄甲、灰暗的环境形成了刺眼的对比。
顾珩一言不发,转身大步走向营地中心那座最大的黑色营帐。
玄麟甲在走动间发出沉稳规律的鳞片摩擦声,脊背挺得笔直,活像一杆永不弯曲的标枪。
萧景落后几步,隔着风雪的距离跟随。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四面八方射来的目光,充满了戒备审视,甚至是不加掩饰的敌意。
对于这位代表着京城,代表着那道申斥圣旨的王爷,朔方军的敌意几乎是本能的。
主帐内空间颇大,陈设却异常简陋。
一铺矮榻,一张挂有简易地图的硬木桌案,几把粗制的胡椅,角落里一个取暖用的炭盆,盆火摇曳,是整个帐内唯一的光热来源。
空气中弥漫着皮革,钢铁,淡淡的药味和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混合的味道。这气味并不好闻。
“殿下请坐。”顾珩指了指桌案对面一把还算完整的胡椅,自己则径直走向角落,取下挂在木架上的水囊。
那水囊鼓鼓囊囊,萧景鼻尖微微一动,闻到一丝极淡的酒气。
顾珩拔开塞子,仰头灌了一大口,辛辣的味道在口腔弥漫,他喉结滚动了一下,才将那股几乎要破口而出的燥郁强压下去。
萧景并未落座。他走到桌案旁,目光落在摊开的地图上。
上面用炭笔和朱砂标注着清晰的军情态势:苍狼部主力的大致位置,游骑的频繁袭扰区域,几处重要的关隘哨所,以及……朔方军眼下堪忧的布防点。
兵力不足的窘迫在图上显露无遗。他的目光在那标注着黑石峪的峡谷地带停顿了一下,正是前日苍狼部袭扰被击退的地方。
“将军昨日在黑石峪大捷?”萧景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褒贬,更像是一个简单的询问。
他转过身,清冷的眸光落在顾珩身上。
顾珩放下水囊,动作略重。“一群不知死活的蛮子。”他声音低沉,带着军人特有的冷硬,“扰我边民,杀我斥候,当诛。”
“据京中邸报,黑石峪之北,尚有瀚国一部散居,亦遭屠戮殆尽。”萧景的声音陡然转冷,目光如实质般刺向顾珩,“敢问顾将军,驰援失期一罪,所指为何?”
他背对着炭盆的火光,脸陷入半明半暗的阴影里,唯有那双眸子亮得惊人,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来了!这才是正题。
代表皇权,代表京中那些高高在上者兴师问罪的嘴脸!
顾珩胸腔里那股压下的怒火被瞬间点燃。
他猛地转过身,大步逼近桌案。高大的身躯和沉重的玄甲瞬间带来了极大的压迫感,几乎笼罩了对面清瘦的靖王。
炭盆里的火苗被劲风带得猛烈摇晃。
“驰援失期?”顾珩冷笑一声,笑声里充满了鄙夷和冰碴,“瀚国?那些散兵游勇,早已投靠苍狼部!趁我主力被苍狼大部牵制之际,在云水河谷以西设伏,意图劫我军资粮道!所谓驰援失期,是末将识破其伪诈行径,断然出兵,将那帮二鬼子连根拔起,杀得一个不留!”
他声如洪钟,震得帐顶的灰尘簌簌落下。每一个字都如同砸在铁砧上的重锤,铿锵有力,带着血与铁的腥气。
萧景不为所动,甚至在那逼人的气势下,连眉头都未皱一下。
他只是仰头看着顾珩因愤怒而显得有些狰狞的脸,那冰冷的眼神,像是在解剖对方的每一个表情。
“证据呢?顾将军一面之词,何以服众?”他的声音依旧不高,却像毒蛇吐信,带着刺骨的阴寒,“瀚国部族上书喊冤,我朝使节亦查访有实,彼等确系被苍狼部胁迫驱赶南下求活,并非真投敌。将军不问青红皂白,悍然屠戮,致其全族蒙难,妇孺不留!此举,是为残暴!朝廷旨意,何错之有?!”
“证据?!”顾珩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猛地一拍桌案!砰然巨响中,整张硬木桌子都在颤抖,地图被震得卷起一角。“我三百押运兄弟的尸骨还在云水河谷里没凉透!我朔方边民被那帮所谓的‘无辜’剥皮抽筋的惨嚎犹在耳边!这,就是证据!”他目眦欲裂,左眼下那道疤显得愈发凶狠,“本王只问你一句,我朔方男儿之血是为铁锈之尘?我大晟边民之命,贱如蝼蚁?!”
“将军慎言!”冰冷锐利的女声蓦地响起!一直随侍在萧景身后的贴身女官秦念,一步上前,手按在了腰间佩剑之上,周身气势陡然变得凌厉,警惕地盯着情绪激动的顾珩,大有随时拔剑护卫的姿态。冷冽的杀气在军帐中弥漫开来,与顾珩那尸山血海里磨砺出的煞气针锋相对。
气氛瞬间绷紧如满弦之弓,一触即发。
帐外,风雪声似乎都被这死寂的对峙压得变小了。炭火噼啪作响,照亮三人紧绷的面庞。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刹那,一道仓惶的身影掀开厚重的毡帘闯入帐内,凛冽的寒气随即涌入。
“将军!将军!不好了!”进来的是营中医官老陈,花白的胡子被风吹得散乱,面色焦急如焚。
帐内的杀气被这突发状况一冲,稍稍凝滞。
“慌什么!”顾珩强压下翻腾的怒火,但眼神依旧冰冷慑人,转向闯入者。
“冻伤!好多兄弟冻伤了!新发的那个……那个麻……”老陈气喘吁吁,话都说不利索,脸上充满了不解和愤怒,“新运来的麻面絮衣,根本……根本是样子货!一场雪下来,好几层都挡不住寒气!手脚都冻青了,再不用热水和药缓过来,怕是要坏疽截肢啊!”
麻面絮衣?军需?
顾珩的脸色瞬间变得极为难看,铁青中泛着杀意。他猛地看向萧景,那眼神锐利得几乎要将对方洞穿:“王爷!‘抚民’、‘协理军务’?这便是京城的好意?这便是所谓的‘念及父祖旧勋’?送来这害死人的东西?!”他的声音没有刻意拔高,反而压抑到了极致,却比咆哮更令人心悸,带着一种火山喷发前的死寂压迫。
萧景的脸色也瞬间变了。不是因为顾珩的质问,而是医官话语里描述的惨状和顾珩眼中那滔天的怒火后,一丝几乎被掩盖的、对部下命运的真切关切和痛苦。这与刚才那个被指责“残暴”的将军形象,似乎产生了微妙的撕裂。
更重要的是——就在医官闯入、顾珩暴怒的瞬间!一股剧烈、尖锐如同冰锥刺脑的剧痛,毫无征兆地狠狠攫住了萧景的神经!远比初入营门时那丝悸动强烈百倍!
“唔……”他猛地以手握额,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秦念立刻警觉地上前半步搀扶:“殿下?”
萧景用力推开她的手,强行稳住身形。但剧烈的疼痛让他清冷的脸色瞬间惨白如雪,额角甚至有细密的冷汗沁出。那痛感并非仅仅是生理上的,伴随着它而来的,是脚下这方大地深处传来的、一种更加沉重、狂躁、仿佛无数岩石在痛苦呻吟的巨大脉动感!这脉动混乱而汹涌,充满了毁灭性的压抑。
而眼前这具玄甲裹挟的沉重身影,在秦念欲要搀扶时爆发出的、那股强横至极的抗拒与守护意志,更像是一道惊雷,与那混乱的地脉波动狠狠地冲击在他的感知上!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血腥气、灼热如岩浆般的炽烈气息,从那高大的玄甲身躯内部蒸腾出来,霸道地占据了萧景
此刻混乱扭曲的感知,带来一种近乎窒息般的压力。
顾珩和医官都注意到了萧景瞬间的失态。
“殿下这是?”医官老陈下意识问道。
顾珩盯着萧景惨白的脸和痛苦的眼神,眉峰紧紧锁起,刚被点燃的怒火在对方这明显异常的状态前冷却了半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审视。
这位王爷……莫非有隐疾?还是这北地的苦寒,让这金尊玉贵的玉人儿如此不堪?可为何偏偏在此时?是装病逃避质问?
萧景深吸了几口冰冷的空气,那剧烈的头痛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但残存的眩晕感和那种被霸道血气冲撞的不适感仍然萦绕不去。
他放下手,勉强维持住平静的姿态,声音却不可避免地带上了一丝疲惫的沙哑:“本王……无碍。只是初到北地,风寒稍侵。” 他避开了顾珩审视的目光,转而看向医官,“麻絮衣有问题?”
医官连忙道:“是!殿下!看着厚实,里头絮的竟是最劣等的碎麻头,掺杂了不知多少草絮,根本不保暖!风雪大些就跟披了层纸一样!”
萧景目光沉凝下来,转向顾珩:“此等军需,从何而来?何时运抵?” 问话间,他眼神深处闪过一丝锐利。这是协理军务的职责,却也未尝不是寻找一个暂时压下刚才那场激烈冲突的台阶。他需要时间消化这突如其来的头痛和那诡异的感知信息。
顾珩看着萧景苍白的脸色和那一闪而过的审视,心中怒火未消,却多了几分冰冷的算计。他哼了一声,强压下焦躁:“十日前,兵部堪合,由户部仓曹直接发运,工部协办监制。统领押运的是羽林卫骑都尉,刘嵩。”
萧景默默记下这个名字。“事涉军需,关乎将士性命与边防稳固。此事,本王定当查个水落石出,给将军和朔方将士一个交代。” 他顿了顿,看向顾珩,声音恢复了几分平静,“然,当下之急,是处置好伤情。营中伤药储备如何?取暖木炭可够?若有短缺,本王即刻向京中调集。”
顾珩盯着萧景看了足足数息,似乎在判断他话语里的真伪。最终,他缓缓呼出一口白气,硬朗的面部轮廓在炉火映照下明暗不定。“老陈,按王爷的意思办。所需物品,列个单子呈上来。” 这算是接受了暂时的休战,但言语里没有丝毫谢意,只有冰冷的事务□□代。
“是!是!”医官如蒙大赦,连忙退出。
帐内又只剩下三人。炭火无声燃烧,空气重新变得凝滞,但那种几乎凝固的杀气已被暂时驱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复杂难言的尴尬、冰冷和相互试探。方才那狂风暴雨般的对峙,被军需劣质的现实和萧景突如其来的异常生生打断。
萧景感到额角残余的刺痛仍未完全散去。他看向一直沉默不语、如同一把出鞘利剑般站在顾珩身后一步的陆九。那人气息沉稳内敛,眼神锐利如鹰隼,此刻正毫不避讳地审视着自己,带着浓重的戒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陆统领,”萧景忽然开口,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温和,却依然清冷,“本王初来乍到,对军中事务还需熟悉。不知可否请将军派位熟悉营务之人,引本王四下走走看看?也好……安顿下来。” 他把“安顿”二字咬得略重。
这提议出乎意料。顾珩深沉的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思量。这位王爷,先是被质问得无法自圆其说,又被劣质军需气得头痛,现在提出要熟悉营务?是真想“协理”,还是想查探虚实?无论如何,让他在这营地里转转也好,让他亲眼看看朔方军的真实处境!
“陆九。”顾珩声音毫无起伏。
“属下在。”陆九立刻上前一步。
“带殿下去营房安置。之后,殿下想去何处,你便带路。”顾珩的目光重新落在萧景苍白的脸上,语气冰冷,“北境苦寒,地偏路险,殿□□弱,当心脚下。若有闪失……朔方上下,担待不起!” 看似提醒,实则警告。在这军营里,纵然你是龙子凤孙,也得按我的规矩来!
萧景颔首:“有劳陆统领。”他无视了顾珩话语中的刺,目光掠过顾珩紧绷的下颌和眼神深处那抹挥之不去的、为将士冻伤而起的焦虑。在跟随陆九转身踏出营帐前的那一刻,仿佛不经意的最后一眼回望——
顾珩高大的身影在昏暗跳跃的火光下,玄甲幽深。他正背对着帐门,独自站立在地图前。宽阔厚实的背影在炉火映衬下拉得很长,竟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孤寂与沉重。
一手按在地图标注着“云水河谷”的位置,指关节因为用力而隐隐发白;另一只手中,那个装着劣质烈酒的水囊,不知何时又被打开,正被他送到嘴边,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自弃的、浓重的疲惫与压抑。
萧景的脚步在毡帘前微微一顿。狂风卷着雪沫扑在他脸上,带来刺骨的寒意。而身后帐内那个笼罩在阴影与炉火交织中的孤独背影,混合着之前那地底躁动的脉动、那血腥浓烈的煞气、和此刻这深沉的压抑,构成了一幅无比矛盾又极具冲击力的画面,如同一道无声的铁锤,重重敲在他的心防之上。
秦念低声道:“殿下?”
“走。”萧景收回目光,声音波澜不惊。他裹紧狐裘,步入北境铺天盖地的朔风寒霜之中。而脑中的剧痛虽已退去,那混乱的地脉脉动感和顾珩灵魂深处那复杂的、如同燃烧岩浆般的气息,却如同烙印一般,在他清冷的意识中清晰地留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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