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地里粗粝的风雪刮在脸上,像无数细小的沙砾在研磨。
萧景裹紧狐裘,每一步都走得看似平稳,实则耗费着极大的心力,去压制脑海中反复穿刺般的残余痛楚和眩晕感。
那种源自地底深处的躁动脉压虽已减弱,却依然如同低沉的鼓点,在他神经末梢持续敲打,隐隐牵动着阵阵抽痛。
陆九沉默地走在前面半步,步伐不快,军靴踩在冻硬的雪壳上发出有规律的嘎吱声。
他背影宽厚如山石,即使在玄麟轻甲下,也能感受到那股凝练的力量感。
没有任何言语,但他紧绷的后背和始终保持警惕的姿态,毫不掩饰地传达着对这位安抚使的戒备和对主将命令的严格执行。
秦念紧紧跟在萧景另一侧,几乎寸步不离,清秀的脸上凝着霜色,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四周投来的各种目光有 好奇,审视,怨恨,以及因劣质军需而新添的,毫不掩饰的敌意。
她感受到了浓重的排斥。
“这边请,殿下。”陆九的声音没什么温度,在一处略显拥挤的营区停步。
这里显然是安置伤员的区域。
几顶稍大的营帐紧紧挨着,空气中弥散着更为浓重的草药,血腥和腐臭混合的气息。
帐门多半半敞着,从缝隙里可以看到简陋的地铺上躺着一个个痛苦呻吟的身影。
有人裹着纱布的手脚在寒风中裸露着冻疮。
一个衣衫褴褛、端着药盆的老兵刚掀帘出来,猛地看到萧景这身刺眼的华贵狐裘,浑浊的老眼中先是茫然,随即猛地燃起一股因绝望而生的怒火。
“呸!”他重重地啐了一口,粘稠的唾沫落在萧景脚边的雪地上,冻成了一个小小的冰疙瘩。
秦念眸色一寒,搭在剑柄上的手瞬间握紧。
萧景却抬手,极轻微地压下了她拔剑的意图。
他的脸色在狐裘雪白的毛领映衬下,显得更加苍白透明,几乎能看清肌肤下细微的青蓝色血管。
他没有看那口唾沫,目光越过老兵,直接投向半开的帐帘内部。
昏暗的光线下,几名伤势较重的士兵躺在冰冷的草席上,单薄的军被几乎无法覆盖身躯。
一个年轻士兵腿上的冻伤最为严重,从脚踝到膝盖呈现出可怕的青黑色,几根脚趾已经肿胀发亮,表皮透明,随时可能坏死。
旁边一个断臂的老兵,空荡荡的袖管在寒风中飘荡,正艰难地试图用一只手将炭盆里最后一点微温的火星拢得更靠近一些那个冻伤的年轻士兵。
严寒、伤痛、缺药、无望…… 人间炼狱的景象扑面而来。
萧景那因疼痛而微微蹙着的眉头锁得更深了。即使以他那皇家贵胲的定力,目睹此情此景,胸口也仿佛被一块冻透的巨石狠狠撞击,闷得发痛。
不是因为嫌恶,而是因为一种冰沉重感和……难以言喻的悲悯。
他见过朝堂的倾轧腐朽,却没见过血肉堆砌在生存线边缘挣扎的惨烈。
陆九冷眼看着这一切,也留意着萧景的反应。
这位王爷脸上的苍白和不明显的痛苦蹙眉落在他眼里,并没有激起太多同情,只是让他心中冷笑。
果然是天潢贵胄,金玉锦绣堆出来的身子,连这点苦楚都看不下去?他们将军,还有这里的每一个士兵,都是在这样的地方活下来的!
“殿下若有不适,可先回帐歇息。”陆九的声音依旧平稳,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无妨。”萧景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入肺腑,让他精神微微清醒了些许,但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强烈的寒意让他忍不住轻咳了两声,那咳声在空旷而沉默的伤兵营前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丝轻颤。
他强压住喉头的痒意,抬步,竟直接走向那间伤员最多的营帐门帘。
陆九眼中掠过一丝真正的诧异。
秦念则紧张起来:“殿下,里面污秽……” 她担心那些伤兵过激的言行。
萧景恍若未闻,抬手掀开了带着血污和药味的毡帘,弯腰走了进去。
瞬间,帐内混杂着伤口化脓,汗液。草药和排泄物发酵的浑浊热气和更加刺骨的寒意交织在一起扑面而来,远比在外面感知的更为强烈十倍。
这股污秽气息直冲萧景的感官,带着强大的冲击力。
“唔……” 萧景喉间发出一声极低的闷哼。额角残余的刺痛如同被引爆,瞬间爆开!
脑海深处那刚刚沉寂下去的地脉脉动仿佛被这股污秽绝望的气息刺激到,猛地狂躁起来!
一种冰冷,混乱。充满死亡和疾病味道的污浊波动疯狂冲击着他的神经,像无数冰冷的虫豸在啃噬着大脑深处。
剧痛!
比刚才在主帐中更加猛烈狂暴的剧痛!几乎让他眼前发黑,身躯几不可察地剧烈摇晃了一下,本能地伸手想扶住什么东西稳住身体。
手指在冰冷的空气中徒劳地抓了一下,最终无力地垂落在身侧,紧紧攥成了拳。
白皙修长的指节根根泛白,指甲几乎刺入掌心。冷汗瞬间浸透了里衣的后背,紧贴在肌肤上,带来一阵粘腻冰冷的颤栗。
他硬生生扛住了这波足以让常人崩溃的剧痛冲击,没有发出更大的声响,也没有倒下。
只是那纤薄的背脊此刻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弦,在雪白的狐裘下微微颤抖着。
他微微闭了闭眼,长而密的眼睫在眼下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再睁开时,那双清冷的眸子深处,仿佛有水光一闪而过,被强行压下的痛楚硬生生化作了更深的寒意和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
脸色白得如同一张金箔,在昏暗脏污的营帐里,美得惊心动魄,也惨得触目惊心。
帐内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这位格格不入的华贵人物身上。
痛苦中的士兵忘了呻吟,断臂的老兵停止了拢炭的动作,冻伤的年轻人呆滞地睁大了浑浊的眼睛。
“殿……殿下?”刚才断臂的老兵声音嘶哑,带着难以置信和一丝莫名的惶恐。
京城的王爷?怎么会来这种地方?
萧景竭力稳住呼吸,强行从那巨大的痛苦漩涡中抽离一丝理智。
他缓缓扫视着帐内的情形,目光没有回避任何一处的惨状。
他的视线在那几个炭盆里几乎熄灭的微弱火星上停留片刻,看向那缺医少药,
甚至包扎的布条都发黑变硬的伤员们身上,最终落在那个冻伤极为严重的年轻士兵腿脚上。
他薄唇微启,似乎想说什么,但喉头又是一阵难忍的奇痒。他再次掩口低咳起来,这一次没能完全压抑住,压抑的咳嗽声在死寂的营帐中格外清晰,带着胸腔深处被撕扯的疼痛感,连瘦削的肩膀都轻微地抖动着。这阵咳嗽终于停息时,他本就白皙的脸颊泛起一丝不正常的潮红,如同白瓷上晕开的一点残败胭脂。
“老秦……”萧景的声音因方才的咳嗽而彻底喑哑下来,带着浓厚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虚弱,却异常坚定清晰,“出去,取我随行的那两件备用貂裘,还有……车里的暖玉手炉、炭饼来。”他顿了顿,补充道,“再拿些白盐、高度烈酒。”
这些都是御寒驱邪之物。
秦念看着他几乎透明般的脸色,心中焦急万分:“殿下!您的身子……” 这地方的寒气污浊之气对殿下的负担太重了!
“快去!”萧景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命令意味。
这是他第一次显露出属于天家皇子的威严。虽然惨白羸弱,那双依旧明澈深邃的眼眸中迸发出的力量,让秦念不敢再多言,只能咬牙应是,担忧地看了他一眼,迅速转身出去。
萧景的目光重新落回那个冻伤的年轻士兵身上。那士兵感受到他的注视,浑浊惊恐的眼神瑟缩了一下,下意识地想把自己的腿藏起来。
“别动。”萧景的声音放低了些,因咳嗽而沙哑,却尽量柔和了一丝,可那冰凉的质感无论如何也压不下去。
他拖有些虚浮的脚步,慢慢走到年轻士兵的地铺旁。
那股混杂着绝望和病痛的污浊“波动”再次强烈地袭来,像冰冷的针扎在他的太阳穴上,让他眼前阵阵发黑。
他强忍着翻江倒海的眩晕感和疼痛,缓缓蹲下身。雪白的狐裘下摆拖在冰冷肮脏的泥地上,沾染了污迹,显得格格不入。
但他似乎毫不在意,伸出手。
那是一只极其漂亮的手,指节修长如玉,皮肤细腻得不像男人的手,更像是世家小姐精心养护出的艺术品。
此刻,在营帐昏暗的光线下,这只漂亮得过份的手,带着一丝病态的苍白,在士兵和陆九错愕的目光中,轻轻拨开了盖在士兵腿上的薄被,仔细端详起那可怕的冻伤处。
那丑陋发黑、肿胀欲裂的腿脚,与萧景玉白如琢的手形成了最残酷的对比。
“殿下!”陆九终于忍不住沉声提醒,声音里带着一丝不赞同。
他不懂医,但也知道这冻伤邪性,接触也可能沾染什么。这位王爷看起来风一吹就要倒,万一……
萧景没有回头,只淡淡道:“烈酒化开盐粒,温敷活络血脉,有助散瘀防溃。炭火要旺……却也不能太近,以免灼伤。”他的声音平静地像是在叙述一个简单的医理,但这知识从一位矜贵皇子口中说出,在此情此景下,显得无比怪异而震撼。
那冻伤的士兵看着他近在咫尺的面容,感受着他手指隔着空气的指向带来的微弱暖意,又想起刚才他要拿自己华贵的裘衣来给他们取暖的话……
这个在苍狼弯刀下没掉一滴泪的汉子,喉咙里猛地发出一声压抑的呜咽,将脸死死埋在了臂弯里,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
萧景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士兵抽搐的肩膀。额角那冰针穿刺般的锐痛从未停止,腿脚也因久蹲在冰冷地面上传来针扎般的麻意,加上刚才剧烈咳嗽牵动的内脏不适和挥之不去的寒意……
层层叠叠的痛楚如同冰冷的潮水,反复冲刷着他摇摇欲坠的防线。
就在这时,一个尖锐带着稚气的怒骂声突兀地在帐外响起:
“穿白狐裘的坏蛋!就是你!就是你让人送那些烂麻片子来害我爹的!你是吸人血的蛀虫!”伴随着声音,一块肮脏的、混合着雪块和泥巴的冰坨,从帐门缝隙狠狠地朝着萧景的后背砸了过来!
“殿下小心!”秦念正好取了东西掀起帘子进来,看到这一幕,魂飞魄散!鞭长莫及!
距离太近!
变故陡生,就连陆九都来不及反应!
就在那泥块即将砸到萧景雪白狐裘的瞬间
萧景仿佛背后长了眼睛,头猛地一偏!
那块泥冰贴着他墨玉般的发丝狠狠砸在了他身侧的地铺边缘,溅起一片污秽。
动作快得不可思议,带着一种刻入骨髓的本能反应,全然不似他方才病弱的样子。
泥巴落下的同时,萧景缓缓抬起头,转向帐门方向。
雪白的狐裘在刚才极限的偏头闪避下晃动出优雅的弧线。
那张因剧痛而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清冷的眼眸如同被冰雪彻底洗过,映不出丝毫情绪,只留下冰封万里的寂静,精准地锁定了门口那个因为害怕而后退了一步、衣衫单薄破旧、脸上还挂着鼻涕和冻疮的七八岁男孩。
秦念已如一阵风般冲过来护在萧景身前,怒视着男孩和他身后惊慌跑来的士兵。
陆九眉头紧锁,也一步跨出,隐隐挡住了可能的后续攻击路线。
帐内一片死寂。
萧景看着那个瑟瑟发抖,眼中充满恐惧却依旧带着倔强恨意的男孩。
他看着男孩身后那个瘸着一条腿冲过来,一把将男孩死死搂进怀里的父亲。
那父亲的一条腿,显然是战时留下的旧伤。
这一次,没有剧烈的头痛袭来。
没有新的眩晕感。
刚才那极限的闪避动作和此刻面对纯粹恶意时的极度冷静,仿佛将那些翻腾的感知暂时强行压制了下去。
萧景的目光,在男孩的脸上,在那父亲惊恐的眼神里,在他搂紧男孩,布满厚茧和老茧的粗粝双手上,最后,落回到地上那滩污浊肮脏的泥巴痕迹上。
一股更加深沉的、冰冷的寒意,从尾椎骨一路蔓延至全身,比北境的风雪更冷,冻彻骨髓。
这寒意,来源于一种更深层次的悲悯和孤绝。他看到了底层最深沉的苦难和烙印在他们心中的,指向他这个代表的烙印般的恨意。
他极其艰难地站起身。
长时间的蹲踞和突如其来的身体负荷,让他眼前又是一阵发黑,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踉跄了一下,被身边的秦念眼疾手快一把扶住手臂才堪堪站稳。
隔着衣物都能感觉到秦念手臂上传来的担忧的紧绷力量。
萧景没有推开她,只是借着这一点支撑稳住了身形。
他垂下眼帘,看着自己沾染了灰尘和泥浆水痕的雪白狐裘下摆,又看了看地上那滩污迹,最后,毫无波澜的目光扫过陆九警惕而审视的脸,扫过帐内所有士兵或惊恐或麻木或复杂的眼神。
他用一种沙哑而极其疲惫,却清晰得如同碎冰落入银盘的语调开口:
“此地阴寒污秽,病气深重。陆统领……” 他抬眸,看向陆九,那双冰封的眼眸深处,藏着一丝几乎被碾碎后强行重铸的脆弱,“带我……去看看将士们平日如何操练。”
他需要一个充满生龙活虎气息的地方,一个能驱散这浓重死亡阴霾的地方。
即使那剧烈的头痛可能再次袭来,即使自己的身体随时可能因风寒和痛苦倒下,他也需要一个证明。
证明这片绝地上,依然燃烧着不灭的生命之火。
陆九看着他惨白如纸却固执无比的脸,看着他几乎站不稳却挺直的脊梁,看着他衣摆的污秽和下唇那丝被自己牙齿咬破流出的细微鲜红血线……
第一次,这位沉默刚硬的将军亲卫统领,眼中那纯粹的戒备和敌意之外,划过了一抹极其细微的……复杂。
“是。殿下这边请。” 陆九的声音依旧低沉,却似乎少了些寒气。
萧景在秦念小心翼翼的搀扶下,努力调整着呼吸,一步,一步,艰难地踏出这间充满绝望气息的营帐,向着寒风凛冽,但人声喧嚣的校场方向而去。
每一步,都仿佛踩在结冰的刀锋上。
他雪白的身影在灰暗肃杀的军营背景中,是唯一的亮色,也是唯一的冰雕,随时可能碎裂,却又固执地不肯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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