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场位于营地西南侧一片背风的缓坡上。粗大的木桩围出宽大场地,夯实的冻土此刻已被马蹄和军靴踏成一片冰碴混着灰黑色的泥泞。
数百名朔方军士正在风雪中进行着操演。没有整齐划一的呼喝,只有沉重的喘息,兵刃破空的厉啸,以及甲胄碰撞的冰冷铿锵,混杂着军官简短粗暴的口令。
即使条件恶劣,即使冻疮在手,每个人动作都带着一股不要命的狠厉。
这是生死之间打磨出来的本能,而非花架子。
冰冷的雪粒子被狂风卷着,如同砂砾般抽打在每一个暴露在外的皮肤上。
萧景裹着重新披好的狐裘,站在校场边缘一处稍高的土丘上,任由秦念撑着把简陋的大油布伞遮挡部分风雪。
脸色依旧苍白,嘴唇已冻得有些发紫,每一次呼吸都在面前凝成短暂的白雾。剧烈的头痛虽然稍缓,但仍如附骨之疽,缠着他不放,加上之前的咳嗽和风寒入体,让他四肢百骸都透着一种冰冷的虚乏。
校场里沸腾的血气,金属撞击的锐气,战士们粗犷的生命力混杂在一起,形成另一种强大的能量场,像无形的海浪冲击着他敏感的神经,带来持续的钝痛和嗡嗡的耳鸣,视野边缘时有发黑的迹象,必须依靠强大的意志力才能勉强站稳,保持清明。
他的到来并未引起太大骚动,绝大多数士兵依旧专注于训练,只是偶尔扫过的眼神冰冷刺骨,带着毫不掩饰的排斥。
陆九抱着胳膊站在他侧后方两步远的位置,如同一尊沉默的铁塔,既是护卫,也是监视。
“陆统领,”萧景的声音被风削得又低又哑,几乎□□演的喧嚣吞没,“这样严寒,为何不等风雪稍歇再练?冻伤岂不更重?”
陆九瞥了他一眼,眼神里是纯粹的漠然,仿佛在看一个说废话的孩子。
“等?”他嗤笑一声,带着浓烈的嘲讽,“等风雪歇了,苍狼的弯刀就砍到脖子上了!将军说过,刀在鞘里冻死了,拔不出,就是取死之道!”
他指着场中一个正与其他士兵徒手搏斗、脸上手上满是冻疮裂口的年轻士兵:“那小子叫王铁柱,前日才被砍了两刀,草草包扎今天就下来了。为什么?没别人可练!能动的都得练!”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钉,砸在萧景心坎上。
“比起冻死在床上,或是被敌人的马蹄踩成肉泥,这点冻疮,算个屁!”这话语粗粝直接,将生死置于度外,却比任何华丽的辞藻都更能展现朔方军的底色。
在绝境中榨干最后一丝生机来维系生存的血勇。
萧景沉默了。寒风如刀,割着他裸露在外的脸颊。他望着校场上那些在冰碴泥泞中翻滚,嘶吼,挥汗如雨的士卒们。
他们的动作算不上漂亮,甚至有些笨拙,但那股由内而外迸发出的,纯粹的求生与杀敌意志,炽热得几乎要灼伤灵魂。
这种原始的,粗粝的力量场,与他体内那混乱的地脉脉动,以及顾珩身上那如熔岩般暴烈沉凝的气息奇妙地混杂在一起,冲撞着他的感知,带来一阵阵眩晕和更强的精神疲惫,仿佛精神被反复碾压。
但与此同时,这种混乱的冲击,也让他因伤兵营的污秽绝望而冰冷窒息的心口,被强行注入了某种带有血腥气的生气。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沉闷的马蹄声撕裂了风雪和操演声!一骑斥候如同从地狱闯出的黑电,自西北方向的营门狂奔而来!
马儿口吐浓浓白沫,马上骑士浑身浴血,胸甲裂开一道深痕,几乎是用最后的力气嘶吼着:
“报——将军!黑石峪南峡口发现大队狼骑踪迹!正……正绕过峪口哨卡,向……向冰河草场穿插!人数……恐过千!是……是雪狼卫!”
“雪狼卫”三字一出,刚才还在搏杀的士兵猛地停下动作,所有目光瞬间聚焦向那飞奔的斥候和主帐方向。
浓烈的杀气和一种山雨欲来的紧张感瞬间攫住了整个校场!
这是苍狼部最精锐,最嗜血的先锋!他们出现在冰河草场,目标不言而喻,正是支撑朔方军部分粮草供给的那个最大的冬季牧场和几处重要的外围村寨
主帐厚重的毡帘被猛然掀起!
顾珩高大的身影如同一座移动的山岳般疾步而出,玄麟甲反射着冰冷的天光。
他手中紧握着那把刚刚擦拭过的沉重大刀
朔渊。
脸色如同结冰的岩石,眼神冷厉如刀锋,刚才在主帐的压抑和疲惫被一股冲天的战意彻底焚烧殆尽。
在他身后,几名核心将佐同样甲胄在身,杀气腾腾。
“确定是雪狼卫?!”顾珩的声音如同滚雷砸落,瞬间压制了风雪呼啸。
“旗……旗号!是血狼啃骨头的图腾!”斥候挣扎着报告,“将军……快!他们马快……”
斥候话音未落,身体一晃,竟直接从马背上栽倒下来!显然是力竭加上伤口崩裂!
“铁牛!”顾珩怒吼一声。
“在!”一名豹头环眼的彪悍副将轰然应诺。
“点齐我麾下所有马军!带足火油、钩镰枪!立刻出发!堵死在落鹰峡!绝不能让这群杂种靠近草场一步!”
“得令!”副将铁牛一声暴喝,转身如猛虎般冲向集结鼓方向。
整个军营瞬间被点燃!刚才还在操演的步卒怒吼着冲向各自的营帐取兵器,披甲。
马厩里响起一片暴躁的嘶鸣和士兵急促的呼喝。寒风似乎被这股冲天杀气逼退了几分。
顾珩目光如同鹰隼,扫过身边一个个将领:
“赵老三!守好营门,无我军令,擅闯者,杀!”
“周胖子!带人把后方仓里的老弱妇孺集中到大校场点兵台下!垒高障碍,分发棍棒!”
“陆九!”他的目光最后落在土丘上的陆九身上,声音斩钉截铁,“守好家!还有……”他冰冷的视线扫过陆九身边裹在厚重狐裘中、脸色惨白、仿佛下一刻就要被风吹倒的萧景,那眼神深处除了决断,更有一丝毫不掩饰的戒备和警告,“照看好贵客!若有半点差池,唯你是问!”
“遵命!将军放心!”陆九单膝跪地,声音铿锵有力,眼中燃烧着战意和无条件的信任。
顾珩的目光在照看好三个字上略微加重,陆九心领神会。
命令下达完毕,顾珩最后看了一眼远处如漩涡般急速旋转集结起来的马队,再没有任何多余的话或动作。
他猛地一夹马腹,那匹通体乌黑、神骏非凡的异种战马,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长嘶,人立而起,然后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
黑色披风在风雪中高高扬起,猎猎作响,如同展开的死神羽翼,带着一股一人当关万军辟易的无匹气势,瞬间冲向营门,汇入了那即将奔腾而出的滚滚铁流之中!
马蹄踏碎冰雪,战意撕裂寒风。
“铁甲在身!”
“兵锋所向!”
“朔方——”
无数道嘶哑却爆裂的吼声汇聚成一道雷霆,狠狠砸向阴霾的天空:
“——死战不退!!!”
这是朔方军每一次出征的号子,是用无数尸骸垒出来的誓言。
萧景站在呼啸的寒风中,剧烈的心跳撞击着胸腔。刚才顾珩那如同出匣凶兽般骤然爆发的恐怖煞气,混合着整个军营瞬间凝聚的战意洪流,如同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他本就不堪重负的神经上。
“轰——!”
针扎般的锐痛猛地贯透天灵盖!眼前骤然一片漆黑!紧接着是混乱不堪的地脉咆哮,仿佛脚下的大地瞬间变成了一只暴怒挣扎的巨兽,带着无数尖锐嘶鸣和沉重碾轧的混乱波动,疯狂地涌入他的感知!意识像是被投入了绞肉机!
“呃啊……”他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极其压抑、近乎破碎的痛苦呻吟。身体猛地晃了一下,再也支撑不住,膝盖一软,眼看着就要向前栽倒!
“殿下!”秦念吓得魂飞魄散,急忙丢掉油伞,双手用力扶住他的胳膊。
触手之处冰凉僵硬,如同在寒冰里浸了千年。
“咳……咳咳咳……”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猛咳,几乎要将整个肺腑都咳出来。
这一次,一缕刺目的鲜红顺着萧景紧捂嘴唇的指缝间蜿蜒渗出,滴落在他雪白的狐裘前襟上,如同在冰原上绽开的血梅。
“殿下!”秦念的声音带了哭腔。
陆九也被这一幕惊了一下,眉头紧锁。他看着萧景蜷缩在秦念臂弯里痛苦抽搐的脊背,感受着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病入膏肓般的脆弱气息。
这种形象,与刚才那被冲天煞气冲击的场面联系起来,让陆九心中之前的厌恶和警惕之外,第一次产生了强烈的荒谬感和一丝……极其轻微的动摇。
这样一个人,真是京城派来削权夺命的?
剧烈的咳嗽和眩晕持续了数息才渐渐平息。萧景整个人几乎被抽空了力气,全靠秦念支撑才勉强站立。他推开秦念想要替他擦拭血迹的手,自己用另一只干净袖口胡乱抹去嘴角和下颌的血渍,动作带着一股近乎凶悍的狠劲。
他抬起眼,脸色已经白得像宣纸,透着一种灰败的死气,但那双眼眸却亮得惊人,因剧痛和激怒而充血,死死盯向营门方向。
那是顾珩消失的方向,也是那受伤斥候被军医抬走的方向。
就是刚才顾珩煞气爆发的瞬间,就是那个负伤斥候从马背上栽倒,身体砸在冰硬地面扬起一片尘泥带血的刹那!
一个极其微弱的,冰冷的,与战场血腥杀伐截然不同的,混杂着恐惧,泥土腥气和……一丝奇异硫磺硝石气味的感知碎片,如同鬼魅般夹杂在混乱的地脉脉动中,倏忽间闪过萧景剧烈波动的意识!像一道微弱的闪电,短暂地撕裂了意识黑暗的重幕!
那种感觉……冰冷、粘稠、带着地下深处特有的晦暗气息……还有那股硫磺硝石的微末余味……
他猛地转头,目光锐利如刀,穿过喧嚣混乱的军营,精准地锁定在不远处那滩斥候坠马砸出的、被冰雪泥水浸透的暗红色痕迹上!
血迹混着融化的污雪,浸湿了冰冷的泥土。
而在那不起眼的暗红泥土边缘,他模糊的视线似乎捕捉到了几粒异常细小的……墨绿色碎砂?如同凝固的血液混着某种岩石粉末,极其微小,几乎被泥水掩盖。
这绝非战场常见的泥土!这砂粒……
一股巨大的寒意,比北境的朔风更刺骨百倍,猛地攫住了萧景的心脏!
“带……带我去……那滩……血……”他抓着秦念的手臂,因为虚弱和内心的巨大冲击而颤抖,声音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急切,目光死死黏在那滩血迹旁的微小异色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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