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缘境的雨,总比别处多几分黏连的意味。
暮春的雨丝斜斜织了三日,将“落雨镇”的青石板路泡得发亮,倒映着两侧粉墙黛瓦的影子,倒像是一幅被洇湿的水墨画。此地虽属人界边缘,却因常年萦绕着一缕若有似无的灵气,连雨雾都带着点缥缈的意味——寻常凡人只当是江南特有的湿润,唯有灵汐这般出身青鸾境的羽族,才看得出雨丝里那层极淡的、几乎要消散的界域结界微光。
“姑娘,这雨怕是歇不了,进屋喝碗热茶?”客栈掌柜是个眼角带笑的中年男人,揣着账本从柜台后探出头。他在这凡缘境经营客栈三十年,见多了像灵汐这样“不一般”的客人——虽着凡俗衣饰,眉宇间却总有种不属于尘世的清透,便也懒得深究,只当是哪个隐世家族的子弟出来历练。
灵汐回过头,月白色的素纱襦裙被雨雾笼得泛着柔光,裙摆绣的凤凰花在水汽里若隐若现。她朝掌柜弯了弯眼,声音清润如檐下滴落的雨珠:“多谢,再等等。”
她在等雨势稍缓,好去街对面的“百草堂”买凝神草。三日前随族中长老来凡缘境试炼,长老们去了镇外的“断尘崖”稳固界域裂隙,留她采买些凡尘灵植——说是试炼,倒更像让她体验凡俗烟火。青鸾境的凤凰一族生来便在仙气缭绕的梧桐林修行,长辈总说,不懂凡尘苦,难悟大道真。
正思忖着,街尾忽然传来一阵嘈杂的叫嚷,混着雨珠砸地的噼啪声涌过来:
“快拿网!这青溜溜的东西在河里扑腾半天了,定是伤了人的那畜生!”
“王二哥家的牛前夜掉河里,定是被它拖走的!”
“小心点,听说这玩意儿长角,会吃人!”
灵汐眉峰微蹙。她天生灵觉敏锐,能捕捉到生灵的气息——那股气息虽带着水族特有的阴寒,却并无凶戾,反倒像只受惊的幼兽,裹着浓浓的慌乱。
好奇心驱使她收了油纸伞,提着裙摆往街尾走去。雨水很快打湿了鬓发,几缕青丝黏在颊边,衬得眼角那颗朱砂痣愈发显目。
转过街角,眼前的景象让她脚步一顿。
十几个镇上的汉子围在河埠头,手里攥着渔网、扁担,正对着浑浊的河面吆喝。雨点击打水面,溅起密密麻麻的水花,而被网子网住的,是一条约莫手臂粗细的暗青色生灵——鳞片细密如织,尾部泛着淡淡的银芒,头顶隐约有两个未成形的小角,此刻正被麻绳勒得绷紧了身子,时不时甩动尾巴挣扎,溅起的水花打在汉子们身上,惹来更凶的咒骂。
“是条幼蛟。”灵汐心中了然。
沧澜渊的蛟龙一族,按族中典籍记载,需修满五百年方能化出完整人形,千年后方能跨越界域。看这幼蛟的体型,至多三百岁,怕是误闯了凡缘境的界域裂隙,又因灵力低微,被困在此地无法返回。
“往死里打!留着是祸害!”一个络腮胡大汉举着扁担就要往下砸,木杆带起的风扫过水面,惊得那幼蛟猛地缩了缩脖子,墨绿色的竖瞳里闪过一丝恐惧。
“住手。”
清冽的声音穿透雨幕,不大,却让喧闹的河埠头瞬间静了一瞬。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灵汐立在石阶最上端,月白色的裙摆在雨里轻轻晃动,那张素净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唯有那双金棕色的眸子,在阴雨天里亮得惊人——那是凤凰一族特有的瞳色,只是此刻被她用灵力掩去了大半锋芒,在凡人看来,只觉得这姑娘的眼睛格外清亮。
“哪来的小娘子?敢管爷们的事?”络腮胡放下扁担,上下打量着她,眼神里带着几分轻慢,“这是伤了人的妖物,你想护着它?”
灵汐没理会他的挑衅,目光落在网中的幼蛟身上。不知是不是错觉,她觉得那蛟正透过雨幕望着她,墨绿的瞳孔里除了惊恐,竟还有一丝倔强的不甘——像极了她幼时在青鸾境见过的那只断了翅膀的小隼,明明疼得发抖,却偏要梗着脖子不肯低头。
“它没伤人。”灵汐淡淡开口,声音里带着羽族特有的清越,“王二哥家的牛是夜里拴得不牢,被山洪冲走了;至于前夜掉河的孩童,是贪玩靠近裂隙边缘,被界域波动卷进去的,与它无关。”
她天生能与灵物沟通,方才靠近时,已从河岸边老柳树的树灵那里问清了缘由——这幼蛟非但没伤人,昨夜还试图用尾巴勾住被卷向裂隙的孩童,只是力气不足,反倒被惊惶的村民当成了元凶。
“你怎么知道这些?”有人不服气地喊,“难不成你能听懂畜生说话?”
灵汐抬眼,金瞳里掠过一丝极淡的金光,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灵虚观的清玄道长在此地镇守界域百年,他能证我所言非虚。你们若不信,可随我去断尘崖找他对质。”
清玄道长是凡缘境的“活神仙”,据说能驱邪避祸,镇上的人多少有些敬畏。一听这话,众人的气焰顿时矮了半截。络腮胡还想再说什么,却对上灵汐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莫名觉得后颈发寒,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放了它吧。”灵汐的声音软了些,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恳求,“它修行不易,困在此地已是煎熬,并未作恶。”
僵持片刻,终是有人松了口:“既然是清玄道长那边的人……”
“解网吧。”
麻绳被剪断的瞬间,那暗青色的幼蛟猛地挣脱束缚,尾巴一甩,竟直直地朝着灵汐游了过来。众人惊呼一声,灵汐却站在原地没动,只是静静地看着它。
蛟在她脚边的浅水里停下,抬起头,墨绿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它的鳞片上沾着泥污,嘴角被网勒破了,渗着淡淡的血丝,看起来狼狈得很,却偏要挺直了脖颈,像个不肯认输的孩子。
“还不走?”灵汐弯下腰,伸出手,指尖轻轻碰了碰它的鳞片。冰凉的触感传来,幼蛟却没躲,反而用脑袋蹭了蹭她的手心,动作带着点小心翼翼的亲昵。
周围的人看得目瞪口呆——这吃人的“妖物”,竟会对一个姑娘家如此温顺?
灵汐忍不住笑了,眼角的朱砂痣像是被雨水润活了,添了几分艳色:“往上游走,那里靠近断尘崖,灵气稍浓,且裂隙稳定些,或许能找到回去的路。”
幼蛟像是听懂了,又蹭了蹭她的手,才调转方向,摆了摆尾巴,没入浑浊的河水中,很快便不见了踪影。水面上只留下一圈圈涟漪,被雨水迅速抚平。
“姑娘真是好心人。”客栈掌柜不知何时跟了过来,看着空荡荡的河面,咂舌道,“只是这等灵物,留在凡缘境终究是个麻烦。”
灵汐直起身,拢了拢被雨打湿的衣袖:“它不属于这里,总会回去的。”
转身想回客栈避雨时,她忽然发现方才被蛟蹭过的手心,竟留下了一片极淡的青色印记,像一片小小的鳞片,遇水不化,反倒透着点温润的光泽。
“这是……”她刚想细看,那印记却忽然隐去了,仿佛从未出现过。
许是错觉吧。灵汐摇了摇头,提着裙摆往客栈走去。
却不知,在她转身的瞬间,河对岸的柳树枝桠间,悄然探出一颗脑袋。
那是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女,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色短打,头发用粗布带束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她的皮肤是常年在户外活动的蜜色,与灵汐的莹白截然不同,唯有一双眼睛,是极深的墨绿色,此刻正一眨不眨地盯着灵汐的背影,眸子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少女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嘴角,那里果然破了皮,还在隐隐作痛。方才在水里,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这个白衣姑娘指尖的温度,竟比青鸾境传说中的梧桐神火还要和煦——她曾在沧澜渊的古籍里见过关于凤凰一族的记载,说她们是天地间至阳至暖的生灵。
“灵汐……”她从方才掌柜与村民的议论中听到了这个名字,低声念了一遍,舌尖仿佛还残留着那抹暖意,“我记住你了。”
雨还在下,打湿了少女的发梢,她却浑不在意,只是望着那抹月白色的身影消失在客栈门后,才转身跃入河边的芦苇丛,几个起落便没了踪迹。她得尽快找个隐蔽的地方调息,刚才为了挣脱渔网,耗了太多灵力,连维持半人形都有些吃力。
客栈里,灵汐坐在窗边的位置,点了一壶碧螺春。掌柜端来两碟点心,又絮絮叨叨地说些镇上的事:“姑娘是从外面来的吧?我们这落雨镇看着普通,其实怪事不少——前几年有猎户在断尘崖见过长翅膀的人,还有人说夜里能听到水里有龙吟……”
灵汐安静地听着,偶尔应一声。她知道,这些“怪事”都是界域裂隙不稳惹的祸,凡缘境本就是人界与仙域的缓冲带,偶尔有低阶灵物或修仙者穿梭,不足为奇。
正想着,窗外忽然掠过一道青色的影子,快得像一道闪电。灵汐下意识地抬头,却只看到一片被风吹动的柳树叶,上面挂着晶莹的雨珠。
“是错觉吗?”她喃喃道。
指尖的茶渍干了,留下浅浅的痕迹。灵汐低头笑了笑,将这点小插曲抛在脑后。她不知道,这场看似偶然的雨,这场仓促的相遇,早已在命运的丝线上,系上了一个无人能解的结。
雨停时已是傍晚,夕阳穿透云层,在湿漉漉的街道上洒下金辉。灵汐提着采买好的凝神草走出客栈,正准备往镇外的断尘崖去与长老会合,却在街角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还是那个穿青色短打的少女,正蹲在一棵老槐树下,手里拿着块细棉布帕子,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什么。走近了才发现,她怀里竟抱着一只浑身湿透的狸花猫,那帕子质地柔软,动作轻柔得不像个常年在野外生存的人。
“你的猫?”灵汐停下脚步,轻声问道。
少女吓了一跳,猛地站起身,怀里的狸花猫“喵呜”叫了一声。她看到是灵汐,墨绿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又板起脸,生硬地应了一声:“嗯。”
“方才淋雨了?”灵汐注意到她的头发还是湿的,发梢滴着水,“我这里有烘干符,你要么?”她从随身的布袋里拿出一张黄色的符纸,上面用朱砂画着简单的符文——这是给凡人用的低阶符箓,温和无害。
少女抿了抿唇,没说话,只是低头继续擦着猫毛。那狸花猫似乎不怕生,伸出爪子蹭了蹭她的手背,发出舒服的呼噜声。
灵汐看着她笨拙却认真的样子,忍不住笑了:“我叫灵汐,你呢?”
少女的动作顿了顿,过了好一会儿,才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汐澜。”
“汐澜。”灵汐重复了一遍,觉得这名字像极了沧澜渊潮汐拍岸的声音——她曾在族中古籍的插画里见过那片浩渺的水域,说那里是蛟龙一族的圣地。“很好听。”
汐澜的耳根微微泛红,却依旧没抬头,只是把狸花猫抱得更紧了些。她其实不常与人打交道,沧澜渊的族人都说她性子太野,像块没被打磨的玄铁,此刻却被这声“很好听”说得心头一跳。
灵汐也不尴尬,将烘干符递过去:“拿着吧,夜里凉,别感冒了。”
汐澜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手接了过来。指尖不经意间碰到灵汐的,两人都像被烫到似的缩回了手。她的指尖带着常年与水打交道的微凉,而灵汐的指尖,却暖得像揣了颗小太阳。
“谢……谢谢。”汐澜的声音低得像蚊子哼。
灵汐笑了笑:“不客气。我要去断尘崖,你呢?”
“我……”汐澜看了看怀里的狸花猫,又看了看灵汐,墨绿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挣扎。她本想往相反的方向走,那里有处隐蔽的水潭适合调息,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我也往那边走。”
“那正好,一起吧。”
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一个白衣胜雪,一个青衣如黛,并肩走在洒满金辉的青石板路上。偶尔有晚归的村民经过,看到这奇特的组合,都忍不住多看两眼——那青衣姑娘看着像个山野猎户,却偏偏对白衣姑娘透着股小心翼翼的护着;那白衣姑娘瞧着是大家闺秀,却对着猎户模样的姑娘笑得温和。
狸花猫在汐澜怀里睡得安稳,发出轻轻的呼噜声。灵汐偶尔会指着路边的花草说上几句,讲它们的名字,讲它们的习性,声音清润,像山涧的泉水。汐澜大多时候只是听着,偶尔应一声,却会在灵汐说到某种灵植时,眼神亮一下,补充一两句关于药性的话,精准得让灵汐都有些惊讶。
“你懂草药?”
汐澜点了点头:“以前跟着族里的长辈学过一点。”她没说的是,沧澜渊的灵药比凡缘境的草木珍贵百倍,只是那些药名她不能说。
“那真好。”灵汐笑道,“我族中虽有灵药,却对这些凡间草木不太熟悉。”
汐澜没接话,只是默默地加快了脚步,走到了灵汐前面半步的位置。她的步伐很稳,踩在石板路上几乎没有声音,像一只警惕的小兽,下意识地将身边的人护在身后。这是沧澜渊的规矩,面对可能存在的危险时,修为高的要护着修为低的——虽然她看得出来,这凤凰姑娘的灵力比她深厚得多,但她就是想走在前面。
灵汐看着她的背影,看着那截露在粗布袖口外、结实却并不粗糙的手腕,忽然觉得,这趟凡缘境的试炼,或许会比想象中有趣得多。
前方的路渐渐升高,隐入一片苍翠的竹林。断尘崖的轮廓在竹林深处若隐若现,崖边萦绕着淡淡的白色雾气——那是界域裂隙散逸的灵气,凡人看来是雾,在她们眼中却是流动的光晕。
“我到了。”灵汐停下脚步。长老们应该就在崖顶稳固裂隙。
汐澜也跟着停下,转过身,怀里的狸花猫不知何时醒了,正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着灵汐。
“这个还你。”汐澜将烘干符递回来,符纸还是崭新的,显然没用过——她有蛟龙的灵力,驱散水汽易如反掌,只是舍不得把这张带着她温度的符纸用掉。
“你留着吧,或许还有用。”灵汐没接。
汐澜犹豫了一下,还是收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放进怀里贴身的地方。那里藏着她最珍贵的东西——一片从沧澜渊带来的、蕴含着本源灵力的龙鳞。
“那我……先走了。”她抱着狸花猫,往后退了一步。
“嗯。”灵汐点头,“路上小心。”
汐澜“嗯”了一声,转身跑进了竹林,青色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暮色里,只留下几片被带起的竹叶,缓缓飘落。她没有往水潭的方向走,而是绕到了断尘崖的另一侧——她想离这凤凰姑娘近一点,哪怕只是在她不知道的地方待着。
灵汐站在原地,望着她消失的方向,直到暮色四合,才转身走向崖顶。
而竹林深处,汐澜靠在一棵老竹上,听着灵汐的脚步声消失在崖顶,才缓缓松了口气。她低头看了看怀里的狸花猫,又摸了摸贴身存放烘干符的地方,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暖意。
“灵汐……”她又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墨绿色的眼睛在暮色里亮得惊人,“我们还会再见的。”
晚风穿过竹林,带来远处村落的炊烟味,还有一丝极淡的、属于梧桐花的香气——那是灵汐身上的味道,青鸾境特有的气息。
她抱着狸花猫,找了处背风的石缝坐下,开始运转灵力调息。她要尽快恢复修为,尽快找到返回沧澜渊的方法,等她修出完整人形,等她变得足够强,她就要去青鸾境找她——她在古籍里见过,青鸾境的梧桐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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