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澜渊的珊瑚是活的，却比死石更冷。
汐澜缩在石屋角落的草堆上，用一块磨得光滑的鹅卵石，小心翼翼地按压着胳膊上的瘀青。青紫色的痕迹像丑陋的蛇，爬过她蜜色的皮肤——那是昨天被汐瑶的跟班推倒时，在礁石上蹭出来的。石屋漏风，渊底的寒气顺着门缝钻进来，冻得她指尖发僵，可她不敢生火，族里的鲛人杂役说，“小妾生的野种不配用灵火”。
她怀里揣着个用鲛绡缝的小袋子，里面装着从凡缘境带回来的那片凤凰羽——不是灵汐今天给的金羽，是初遇时，灵汐不慎掉落的一根软羽，被她像宝贝似的藏了一路。指尖摩挲着羽尖的暖金色，她好像又闻到了雨巷里的青草香，还有灵汐身上淡淡的梧桐味。
“吱呀——”
破旧的石门被一脚踹开，碎石子飞溅到草堆上，惊得汐澜猛地将羽袋塞进怀里，抬头望去。
汐瑶带着两个穿藕荷色鲛绡裙的少女站在门口，身后还跟着两个手持长戟的护卫。汐瑶是族长正妻所生的嫡女，腕上那串东珠手链是渊主亲赐的，每颗珠子都有拳头大，在幽暗的渊底泛着冷光。她瞥了眼汐澜胳膊上的瘀青，嘴角勾起一抹讥诮：“哟，还没死呢？我还当你在凡缘境被凡人剥皮抽筋了。”
汐澜攥紧了草堆里的石子，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她娘是十年前被商船送到沧澜渊的凡间女子，因生得好看，被族长收做侍妾，可没灵根的凡人在蛟族就是异类，连带着她这个“半人半蛟”的女儿，也成了全族的笑柄。三年前娘病逝后，族长更是把她忘在了脑后，任由汐瑶等人作践。
“我回不回来，与你无关。”汐澜的声音有点哑，是昨天呛了水的缘故。她从凡缘境回来时灵力耗损严重，连化出鱼尾都费劲，更别说跟汐瑶抗衡——汐瑶已经修出三百年灵力，能在渊底掀起丈高的浪。
“与我无关？”汐瑶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踩着水洼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打量她，“你娘生前占着我爹的宠爱还不够，死后你还要回来分族里的修炼资源？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你配吗？”
另一个叫汐柔的少女跟着附和：“就是！听说你在凡缘境被凡人的渔网困住了？真是丢尽我们蛟族的脸！若不是看在你身上还有点蛟族血脉，早该把你扔去喂噬灵鱼了！”
汐澜猛地抬头，墨绿的眼睛里窜起火星：“我没丢蛟族的脸！”在凡缘境，她虽被渔网困住，却没伤过一个凡人，还救了只落水的狸花猫——那是她第一次，靠自己的力量护住了什么。
“没丢脸？”汐瑶被她眼中的倔强惹恼了，抬脚就往她腿上踹去，“一个连龙角都长不圆的杂种，也配跟我谈脸面？”
剧痛从膝盖传来，汐澜踉跄着摔倒在草堆上，怀里的羽袋硌得胸口生疼。她想爬起来，却被汐柔按住肩膀：“老实点！汐瑶姐姐问你话呢，在凡间是不是跟那些低贱的凡人厮混了？”
“放开我！”汐澜挣扎着，指甲在汐柔的手背上划出道血痕。汐柔尖叫一声，反手就给了她一巴掌。
“啪”的一声脆响，在狭小的石屋里回荡。汐澜的脸颊瞬间麻了，嘴角渗出血丝，可她死死瞪着汐柔，眼神像极了凡缘境那条被网住的幼蛟，明明落了下风，却偏不肯低头。
汐瑶看得不耐烦了，冲护卫使了个眼色：“把她拖出去，扔到断云溪里醒醒脑子！我倒要看看，她这半吊子的水性，能不能从断云溪爬回来。”
断云溪？汐澜心里一紧。她听娘说过，那是沧澜渊最偏僻的溪流，水流湍急，两岸全是带毒的荆棘，族里的孩子从小就被警告不许靠近。
“我不去！”她拼命往后缩，手指抠住草堆里的石头，“你们不能这样！”
可两个护卫哪里会听她的？一左一右架起她的胳膊，像拖死鱼似的往外走。她的脚踝磕在石阶上，疼得钻心，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离那间破旧的石屋越来越远。
渊底的路又湿又滑，两旁的珊瑚丛像张牙舞爪的鬼怪。汐瑶跟在后面，用脚踢着路边的贝壳：“听说断云溪的水是咸的，跟凡缘境的海水一样，你说她会不会想起她那凡间娘？”
“说不定她娘的骨头，就沉在那溪底呢！”汐柔的笑声尖利刺耳。
汐澜的心脏像被冰水浇透了。娘生前最想念凡间的海，总说等她修为高了，就带她去看真正的大海。可她还没来得及……
“放开！我要杀了你们！”她猛地爆发灵力，尾巴不受控制地从裙摆下探出来，狠狠抽向护卫的腿。护卫吃痛，手一松，她趁机挣脱，转身就往回跑。
可她刚跑出两步，就被汐瑶甩过来的水鞭缠住了腰。冰冷的水流勒得她喘不过气，汐瑶冷笑一声，猛地收力——
“啊！”
汐澜像片落叶似的被甩出去，沿着陡峭的石阶滚向断云溪。身体撞在礁石上的钝痛、被荆棘划破皮肤的刺痛、还有腰间水鞭留下的灼痛，密密麻麻地涌来。她想抓住什么，却只捞到一把冰冷的海水。
“扑通——”
冰冷的溪水瞬间将她吞没。
汐瑶站在岸边，看着她被湍急的水流卷得越来越远，直到变成一个模糊的青点，才转身带着人离开。“废物就是废物，连让我多费点力气都不配。”
断云溪的水，比渊底的寒水多了几分诡异的力道。
汐澜感觉自己像块被扔进滚筒的石头，四肢百骸都在疼。溪水不仅冷，还带着股撕扯的力道，像是有无数只手在拽她的四肢，要把她拆成碎片。她想化出原形，可灵力在体内乱撞，根本不听使唤，只能任由水流带着她往深处冲。
“娘……灵汐……”她呛了好几口咸涩的水，意识渐渐模糊。脑海里闪过两个影子：娘临终前摸着她的头说“要好好活着”，还有灵汐在雨巷里对她笑，眼角的朱砂痣亮得像星星。
不能死……
她猛地咬紧牙关，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体内混乱的灵力往丹田聚——哪怕死，也要死得像条蛟龙，而不是任人宰割的鱼！
就在这时，一道温暖的金光忽然穿透浑浊的水流，像一张柔软的网，轻轻托住了她下坠的身体。那光芒带着熟悉的暖意，瞬间驱散了溪水里的寒意，让她紧绷的神经骤然一松。
“这里怎么会有受伤的蛟龙？”
清润的声音在水面响起，像山涧的泉水滴在玉石上，清脆得让汐澜的心脏猛地一跳。她费力地睁开眼，透过晃动的水幕往上看——
月白色的襦裙被溪风拂动，裙摆上的凤凰花在阳光下泛着微光；发间的碧玉簪折射出柔和的光晕，衬得那张莹白的脸愈发剔透；还有那双眼睛，金棕色的，像盛着青鸾境的梧桐神火，正带着一丝疑惑，望向水里的她。
是灵汐！
灵汐本是随长老巡查界域结界。青鸾境与沧澜渊虽素有往来，却极少踏足这片偏僻的溪畔，只因这里的界域壁垒较薄，偶尔会有魔气渗漏。她今日本已巡查完毕，却不知为何，总觉得心里有点不安，像是有什么事没做完，便多停留了片刻。
刚走到溪边，她就感觉到水里有微弱的灵力波动。那波动很弱，带着水族特有的阴寒，却又夹杂着一丝……说不出的熟悉感。像在哪里闻过的，带着点倔强的冷意，让她忍不住停下脚步。
“长老，我去看看。”她对身后的白发长老说了句，便提着裙摆蹲下身，指尖凝聚起一团凤凰真火。金色的火焰在她掌心跳跃，遇水不熄，反而化作暖融融的光，缓缓探进溪水里。
当看到水里那条受伤的蛟龙时，灵汐不由得蹙起了眉。
那蛟龙约莫丈余长，暗青色的鳞片残缺不全，好几处都渗着血，染红了周围的溪水；头顶的龙角歪歪扭扭，显然还没长全；最显眼的是它的眼睛，墨绿色的，此刻正费力地睁着，里面没有寻常蛟龙的凶戾，只有满满的倔强，像极了凡缘境那条被网住的幼蛟。
“伤得这么重。”灵汐轻声叹息，指尖的金光又柔和了几分。她能感觉到，这蛟龙的灵力紊乱得厉害，像是强行催动过灵力，连维持原形都快做不到了。
凤凰真火是至阳灵力，本与水族的至阴灵力相冲，可灵汐控制得极好，只让那金光带着治愈的暖意，一点点渗透进汐澜的伤口。
汐澜能清晰地感觉到，那暖意顺着鳞片的缝隙钻进来，流过被撕扯的筋脉，绕过碎裂的骨缝，所过之处，那些尖锐的疼痛都化作了酥麻的痒意。她从未被这样温柔的力量包裹过，沧澜渊的灵力是冷的，娘的怀抱是暖的，可都没有此刻的金光让人安心。
她想动，想凑近一点，可身体像被抽走了骨头，连晃一下尾巴都做不到。更重要的是，她不敢让灵汐认出她。
现在的她，多狼狈啊。鳞片掉了大半，血污糊了满脸，连引以为傲的尾巴都破了个洞——凡缘境的汐澜，虽然穿着粗布短打，却干干净净，眼神清亮；可现在的她，像条被人丢弃的烂鱼。
灵汐不知道她的心思，只是专注地看着她的伤口。她的指尖偶尔会碰到汐澜的鳞片，每当这时，她都会下意识地放轻动作，像是怕弄疼了它。
“这里的水太乱，有界域波动，不宜久留。”灵汐低声说，像是在跟它商量，“我先帮你稳住伤势，你得自己找地方调息，知道吗？”
汐澜没法回应，只能轻轻晃了晃尾巴尖。
灵汐被她这小动作逗笑了，眼角的朱砂痣亮了亮：“还挺乖。”
她从发间取下一根金羽。那羽毛比寻常的凤凰羽更长更亮，泛着柔和的金光，根部还带着一点淡淡的血丝——这是她用自身精血温养了百年的本命羽，寻常时候从不离身，能驱邪避秽，危急时还能释放出相当于她三成灵力的防护罩。
“这个给你。”灵汐将金羽轻轻放在汐澜的头顶，指尖不小心碰到了她歪歪扭扭的龙角，“带着它，至少能挡住那些低阶魔物，也能让你的族人知道，你受过青鸾境的庇护，不敢再随意欺负你。”
她不知道汐澜在族里的处境，只是下意识地觉得，这条倔强的蛟龙，怕是在族里受了不少委屈。
金羽触碰到龙角的瞬间，一股暖流顺着角根流遍全身，比凡缘境雨巷里她指尖的温度更烫，烫得汐澜的眼眶都有些发热。她能感觉到，这金羽里蕴含着纯粹的善意，像灵汐的人一样，干净又温暖。
灵汐站起身，拍了拍裙摆上的水珠：“好了，快回你族里去吧。若是再遇到危险，就朝着青鸾境的方向飞，那里的梧桐林，永远有你的位置。”
说完，她便转身跟上长老的脚步，月白色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溪岸的迷雾里。风吹过溪面，带来她身上淡淡的梧桐香，像一句温柔的承诺。
汐澜在水里待了很久，直到确认灵汐彻底走远，才颤抖着用尾巴卷起那根金羽，紧紧贴在自己的逆鳞上。逆鳞是蛟龙最脆弱也最珍贵的地方，那里连接着它们的神魂，只有最信任的人，才能触碰。
她慢慢往回游，溪水依旧湍急，可她的身影却稳了许多。墨绿色的眼睛里，再没有了方才的怯懦和痛苦，只剩下一种近乎偏执的坚定。
汐瑶、汐柔、那些嘲笑她的人、那些欺负她的人……总有一天，她会让他们都付出代价。
但她变强，不是为了报复。
是为了能堂堂正正地站在灵汐面前，告诉她“我是汐澜”；是为了能在灵汐说“梧桐林有你的位置”时，有资格回应“我想站在你身边”；是为了能像今天灵汐保护她一样，挡在她身前，替她挡住所有风雨。
这根金羽，她会好好收着。等她变强了，就用自己最珍贵的东西来换——或许是沧澜渊最深的夜明珠，或许是她修炼出的第一片逆鳞，或许是……她的命。
回到沧澜渊时，天已经黑透了。岸边空荡荡的，没人等她，也没人找她。汐澜没回那间漏风的石屋，而是转身钻进了渊底最深的寒潭。
寒潭是沧澜渊的修炼秘境，水温低得能冻住灵力，潭底还有无数锋利的冰棱，稍有不慎就会被割伤神魂。族里的子弟不到五百年修为，根本不敢靠近，更别说像她这样重伤在身的。
可她不怕。
越苦的地方，灵力越纯粹。她要在这里修炼，用最快的速度变强。
寒潭底，汐澜化回人形，盘膝坐在一块冰棱上。她将那根金羽放在身前，又从怀里掏出那片凡缘境带回来的软羽，两片羽毛放在一起，一金一淡金，像两轮小小的太阳，在幽暗的潭底散发着微光。
她闭上眼，运转起蛟族的《玄冰诀》。冰冷的潭水顺着七窍钻进体内，冻得她骨头缝都在疼，可每当她快撑不住时，身前金羽的暖意就会涌过来，像灵汐的声音在耳边说“别怕”。
灵力在体内缓缓流转，修复着受损的经脉。那些曾经被她视为耻辱的“半人血脉”，此刻竟成了优势——凡人的韧性让她能承受更剧烈的痛苦，而蛟族的灵力让她能吸收寒潭的精华。
不知过了多久，她猛地睁开眼，墨绿的瞳孔里闪过一丝精光。受损的经脉不仅修复了，灵力还比之前浑厚了几分，连龙角都长圆了些许。
“有用……”她低声自语，拿起那根金羽，指尖轻轻拂过上面的纹路，“灵汐，你看，我在变强了。”
她将金羽贴身藏好，又把那片软羽放回鲛绡袋里。从今天起，这两片羽毛就是她的信仰，是她在这冰冷的沧澜渊里，唯一的光。
接下来的日子，汐澜就在寒潭底住了下来。她每天只睡一个时辰，其余时间都在修炼。饿了就吃潭底的冰鱼，渴了就喝带着冰碴的潭水，身上的伤口好了又裂，裂了又好，旧疤叠新疤，却没再哼过一声疼。
偶尔有族人经过寒潭，看到潭底那抹青色的身影，都会吓得赶紧离开——谁也想不到，那个被嘲笑为“杂种”的汐澜，竟有如此狠劲。
汐瑶听说她从断云溪爬回来了，还躲进了寒潭，气得摔碎了好几个玉瓶：“不过是运气好！等她出来，我定要让她好看！”
可她不知道，此刻的汐澜，早已不是那个能被她随意欺负的小可怜了。
寒潭底，汐澜的灵力越来越浑厚，青色的灵力在她周身形成一道光晕，与金羽的暖光交织在一起，像一层坚固的铠甲。她能感觉到，自己离化出完整的人形越来越近，离能跨越界域去找灵汐，也越来越近。
“灵汐。”夜深人静时，她总会对着金羽轻声说话，像是在跟灵汐分享，“今天我在潭底看到了一只千年玄龟，它说我身上有凤凰的味道，问我是不是认识青鸾境的人……我说是的，我认识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它还说，凤凰和蛟龙，是天地间最般配的灵物，一个至阳，一个至阴，相生相克，却又谁也离不开谁……你说，是真的吗？”
金羽静静地躺在她掌心，泛着柔和的光，像是在回应她的话。
汐澜笑了，墨绿的眼睛里，映着金羽的光，亮得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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