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露在药铺的窗棂上凝成细冰,像谁用指尖划过的霜痕。灵汐背着竹篓站在门槛外,手里晃着枝刚掐的野菊,鹅黄的花瓣沾着晨露,颤巍巍的:“汐澜,我去后山采金银花,听说那边新出了种带金边的,能卖好价钱呢。”
汐澜正低头包药,青布裙的袖子挽到小臂,露出段欺霜赛雪的腕子,指节捏着油纸,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药香。“早去早回,”她抬头时,浅褐色的眼睛里盛着晨光,“后山阴坡滑,别往深处走。”
“知道啦!”灵汐蹦跳着往后山跑,竹篓里的药锄撞出叮叮当当的响,像串不成调的童谣。她没看见,药铺对面的茶馆屋檐下,一个戴斗笠的汉子正盯着她的背影,斗笠檐压得极低,遮住了半张脸,只露出道斜斜的刀疤。
等灵汐的身影拐进山路,那汉子立刻转身,快步往街尾的破宅院走。门板“吱呀”一声被推开,一股霉味混着酒气扑面而来,王老虎正翘着二郎腿坐在石桌上,手里把玩着颗生锈的铁球,见他进来,三角眼一抬:“人走了?”
“走了,往阴坡去了,没半个时辰回不来。”刀疤脸瓮声瓮气地说,从怀里掏出个脏兮兮的帕子,上面沾着些暗红的颜料,“按爷的吩咐,都准备好了。”
王老虎冷笑一声,铁球在掌心转得飞快:“记住,就是吓唬吓唬那丫头片子,让她知道跟胖爷作对的下场。别真动刀子,免得惹麻烦。”他摸了摸下巴上的肥肉,眼里闪过一丝阴狠,“尤其是那个姓灵的小贱人,等解决了药铺丫头,再慢慢收拾她。”
刀疤脸应了声,转身往外走,路过门槛时,脚边踢到个空酒坛,发出“哐当”的响,惊飞了院墙上的麻雀。
此时的后山阴坡,灵汐正蹲在花丛里。金边金银花果然长得旺,淡紫色的花瓣边缘镶着圈金,像被朝阳吻过。她小心翼翼地掐着花茎,指尖沾了些黏糊糊的汁液,带着清苦的香。竹篓渐渐满了,她数着花骨朵,数到第一百二十三朵时,忽然觉得心口像被什么东西攥了下,闷闷的疼。
“奇怪。”她摸了摸胸口,梧桐木簪的温度比平时低了些,凉得硌人,她也有过这样的感觉,像心被浸在了冰水里,又酸又涩。
“许是露水凉着了。”灵汐摇摇头,把最后一把金银花塞进竹篓,背起竹篓往山下走。脚步刚迈出去,又忍不住回头望了望望月镇的方向,烟灰色的屋顶在树影里若隐若现,药铺那抹青布裙的影子,不知为何,在心里晃得厉害。
她加快了脚步,竹篓里的金银花晃出细碎的花瓣,落在青石板上,像撒了一路碎银。
药铺里,汐澜刚把最后一包药包好,门外就传来“笃笃”的叩门声,轻得像鸟啄木头。“请进。”她擦了擦指尖的药粉,抬头望向门口。
门被推开条缝,一个佝偻的老汉探进头来,面色蜡黄,嘴唇干裂,咳嗽声像破风箱似的:“姑、姑娘……能跟我去趟西山吗?我家老婆子……快不行了……”
他的声音抖得厉害,手里攥着块脏兮兮的帕子,帕子上沾着些暗红的污渍,看着像血。“求你了姑娘,”老汉说着就要下跪,被汐澜连忙扶住,“西山上就我们老两口,实在没人能去请大夫了……我给你钱,我有钱……”他从怀里掏出个布包,打开来,里面是几枚磨得发亮的铜板,还有个银角子,一看就是攒了很久的。
汐澜看着他焦急的脸,又看了看日头——刚过巳时,灵汐应该还得一阵子才回来。她犹豫了瞬,拿起药箱:“走吧,我去看看。”
老汉眼里闪过一丝极快的光,快得像错觉,随即又被慌乱掩盖:“谢谢姑娘!谢谢姑娘!您真是活菩萨!”他在前头引路,脚步看着蹒跚,却比看上去要快得多,拐过街角时,还回头望了眼,确认没人跟着。
灵汐回到望月镇时,日头已爬到头顶。她老远就看见药铺的门板关着,心里“咯噔”一下,快步冲过去,指节叩在门板上,声音清脆:“汐澜?汐澜你在吗?我回来了!”
门板纹丝不动。
她绕到药铺后窗,窗户虚掩着,往里瞧时,空无一人。柜台上的戥子还摆在原位,旁边放着半包没包完的甘草,砚台里的墨已经干了,纸上还压着块青石,是汐澜看书时用来镇纸的。
“去哪了?”灵汐的心沉了下去。她跑到悦来客栈,掌柜的正趴在柜台上打盹,被她摇醒,迷迷糊糊地说:“汐澜姑娘?没看见啊,上午还在药铺呢,好像……有个老汉来请她去看病?”
“老汉?”灵汐追问,“什么样的老汉?往哪去了?”
“就……挺瘦的,脸色不太好,”掌柜挠了挠头,“好像是往西边去了,说家里有急病。”
西边?西山?
灵汐的手脚瞬间凉了。西山荒得很,除了几座废弃的破庙,根本没人住。她转身就往西街跑,挨家挨户地问,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发抖:“你见过汐澜吗?穿青布裙的姑娘,提着个棕色的药箱……”
卖花的小丫头举着篮子,摇着头:“没见着澜姐姐,早上她还说要给我留薄荷糖呢……”
张屠户的婆娘正在剁肉,菜刀“哐当”落在砧板上:“没看见!不过刚才好像有个老汉慌慌张张地往西山口去,身边是跟着个穿青布裙的……”
灵汐没听完,转身就往西山跑。月白色的裙摆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竹篓里的金银花掉了一路,淡紫色的花瓣沾在青石板上,像淌了一路的泪。
西山的路坑坑洼洼,长满了半人高的野草,草叶上的露水打湿了她的布鞋,凉得刺骨。她越往里走,心口的疼越厉害,像有把钝刀子在慢慢割。走到半山腰时,她看见路边有枚熟悉的木簪——是汐澜常戴的那支,黑檀木的,上面刻着朵小小的兰花,此刻断成了两截,躺在泥地里,簪头还沾着几根墨色的发丝。
“汐澜!”灵汐的声音在山谷里回荡,惊起一群飞鸟,翅膀拍打的声音像在哭。
前面的破庙门虚掩着,门轴“吱呀”作响,像谁在磨牙。灵汐放轻脚步,贴着墙根往里看——庙里的地上躺着几个醉醺醺的汉子,正是王老虎的手下,李三也在其中,手里把玩着把锈迹斑斑的刀,刀身上沾着些暗红的东西。
“那丫头片子……还真信有急病……”李三打了个酒嗝,唾沫星子喷在地上,“胖爷说了,吓唬吓唬就行,谁让你他妈真捅了?”
“我、我不是故意的……”另一个满脸横肉的汉子结结巴巴地说,手里的刀还在抖,“她要跑,我就想拿刀拦着,谁知道脚滑了……”
“滑了?”李三冷笑,“现在怎么办?人都这样了,要是被那姓灵的小贱人知道了,有我们好果子吃?”
“那……那不如……”另一个汉子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眼里闪过一丝狠厉,“一不做二不休,省得麻烦!”
李三犹豫了瞬,看了看角落里的草堆,咬了咬牙:“妈的!干了!出了事胖爷担着!”
灵汐的血瞬间冲上头顶,又瞬间凉透。她猛地踹开庙门,木头碰撞的声音像炸雷,震得汉子们都跳了起来。“汐澜呢?”她的声音像淬了冰,每个字都带着寒气。
汉子们吓了一跳,看见灵汐,脸色骤变。李三强作镇定,挥了挥手里的刀:“小丫头片子,你自己送上门来……”
灵汐没理他,目光像箭一样射向角落的草堆——那里躺着个青布裙的身影,一动不动,身下的草被血染成了深褐,像开了片绝望的花。
“汐澜!”灵汐冲过去,跪倒在她身边,颤抖着伸手探她的鼻息。
只有微弱的气若游丝,像风中残烛,随时都会熄灭。汐澜的眼睛半睁着,浅褐色的瞳孔已经失了焦,看见灵汐时,嘴角艰难地扯了扯,像要笑,却涌出一口血沫,染红了灵汐的衣袖。
“灵……汐……”她的声音轻得像羽毛,指尖微微动了动,想抬起来碰灵汐的脸,却没了力气,“对不……起……”
灵汐把她抱在怀里,她的身子软得像没有骨头,体温一点点往下掉,青布裙上的血沾了灵汐一身,黏糊糊的,带着铁锈味。“别说了,我带你回去,我救你……”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掌心的灵力不受控制地涌出来,金色的光晕像水一样包裹着汐澜,却像泼在了石头上,连点涟漪都没激起。
她这才想起长老的话——仙力能治仙伤,能愈凡疾,却破不了凡刀造成的必死之局。凡间的生死有命,连凤凰真火都烧不破这天道规则。
“为……什么……”汐澜的眼睛渐渐失去神采,视线落在灵汐发间的梧桐木簪上,那里曾别过她送的茉莉,“我……好像……见过你……”
“要一起去海边的……你不能说话不算数……”
汐澜的嘴角似乎微微翘了下,像听到了她的话,却再也没了动静。最后一口气吐在灵汐的颈窝,带着淡淡的药香,像句没说完的告别。
怀里的身子彻底冷了下去。
灵汐抱着她,坐在冰冷的泥地上,一动不动。阳光透过破庙的窟窿照进来,落在她发间的梧桐木簪上,簪头的绒羽闪过极淡的金光,随即黯淡下去,像熄灭的星。
李三和汉子们早就趁她失神时溜了,庙里只剩下她和怀里渐渐变凉的人。风从庙门灌进来,吹得草堆沙沙响,像谁在哭。
不知过了多久,灵汐轻轻把汐澜放在草堆上,动作温柔得像对待易碎的瓷。她站起身,拍了拍裙摆上的泥,浅琥珀色的眼睛里没有泪,只有一片死寂的冰。
她捡起地上那把沾血的刀,刀身锈迹斑斑,却依旧锋利,映出她苍白的脸,和眼底翻涌的、毁天灭地的恨意。
青鸾境的长老说,仙者不可动杀心,否则会堕入魔道,永世不得超生。
可现在,她只想让那些人,血债血偿。
夕阳把西山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条浸了血的舌头。灵汐提着刀往山下走,月白色的裙摆沾了泥和血,像朵被揉碎的花。她的脚步很轻,却每一步都像踩在人心上,带着山崩地裂的寒意。
望月镇的灯笼次第亮起时,有人看见个满身血污的姑娘走进镇子,手里的刀滴着血,在青石板上画出蜿蜒的红痕,像条追命的蛇。
那晚,西街的王家大院传出撕心裂肺的惨叫,一声比一声凄厉,直到后半夜才歇。有人说看见火光冲天,把半边天都染红了,像烧起来的晚霞;有人说听见了凤凰的悲鸣,尖得能刺破耳膜,连镇口的老槐树都落了叶。
第二天清晨,胆大的人敢靠近王家大院,看见朱红色的大门敞开着,里面横七竖八地躺着十几具尸体,都是王老虎的手下,死状凄惨,每个人的胸口都插着把锈刀,刀柄上刻着朵小小的兰花——那是汐澜药箱上的花纹。
王老虎被吊在院中的老槐树上,眼睛瞪得溜圆,舌头吐得老长,脖子上的伤口参差不齐,像是被什么东西生生撕开的。
没人知道是谁干的。只有悦来客栈的掌柜说,那天凌晨,天还没亮,他看见灵汐姑娘背着个青布裙的身影,往海边去了,她的发间没有茉莉,只有一支断了的木簪,走一步,滴一滴血,在青石板上连成了线。
那片海,蓝得发晃,浪涛拍打着礁石,像永不停歇的挽歌。灵汐把汐澜放进亲手挖的沙坑,上面铺满了她最喜欢的金银花,还有从药铺带来的、没包完的甘草。
她坐在礁石上,看着日出又日落,直到发间的梧桐木簪彻底失去光泽,变成根普通的木头。海水涨了又退,退了又涨,漫过她的脚,凉得刺骨,像汐澜最后吐在她颈窝的那口气。
原来凡间最痛的,不是生离,而是你明明有翻江倒海的力量,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最重要的人,在你怀里慢慢变冷,连一滴泪都留不住。
风吹过海面,带来咸涩的气息。灵汐抬手摸了摸心口,那里空荡荡的,像被剜去了一块,再也填不满了。她望着远处的海平面,那里,朝阳正一点点升起来。
只有一片烧不尽的灰烬,和一颗在凡尘里,彻底死去的心。
海浪漫过脚踝时,灵汐才后知后觉地打了个寒颤。
深秋的海水带着浸骨的凉,像汐澜总爱泡的薄荷茶,只是少了那点清苦的甜。她蹲下身,指尖插进细软的沙里,抓起一把又松开,沙粒顺着指缝漏下去,露出底下半枚被浪冲上来的贝壳——淡紫色的,边缘带着圈浅金,像极了汐澜药箱上那只。
“你看,”她对着空无一人的海面轻声说,声音被风撕得七零八落,“又捡着好看的了。”
没人应。只有海浪拍打着礁石的“哗哗”声,像谁在低低地笑。
灵汐把贝壳揣进怀里,贴着心口的位置。那里还放着支断成两截的黑檀木簪,簪头刻着朵没开完的兰,是上次她帮汐澜梳头时,不小心被门夹断的。当时汐澜还笑着说“断了正好,我再刻支新的”,可直到她躺在破庙里,发间别着的还是这支断簪。
“你说你傻不傻。”灵汐用袖子蹭了蹭鼻子,不知什么时候湿了一片,“明知道那老汉不对劲,为什么还要去?”
她想起那天早上,自己背竹篓出门时,汐澜正踮脚够药架顶层的甘草,青布裙的后摆扫过她的手背,带着刚晒过太阳的温度。那时她还打趣:“要不要我帮你把药架都降矮点?省得你天天蹦跶。”汐澜回头瞪她,浅褐色的眼睛弯成月牙:“等你采回金边金银花,我就给你煮酸梅汤,多放冰糖。”
酸梅汤还没喝到。
她甚至没来得及告诉汐澜,后山阴坡的金边金银花根本不是什么稀罕物,是她前几天偷偷用灵力催开的,就想看汐澜收到时眼睛发亮的样子。
海浪又涨上来些,漫过膝盖。灵汐想起两人第一次沿着河边散步,她踩着水往前走,白布鞋湿得透透的,汐澜站在岸边,手里攥着块干净的帕子,眉头皱得像药书上的注解。可等她回过头,却看见汐澜正弯腰捡贝壳,侧脸被夕阳镀上层金,连耳尖都红扑扑的。
“你那时候是不是在笑我?”灵汐望着远处翻涌的浪花,“笑我堂堂凤凰,连双布鞋都护不住?”
其实她没说,那天踩水不是故意的。她就是想看看,汐澜会不会像青鸾境的仙娥们那样板起脸说教,却没料到会看见那样柔软的侧脸——比青鸾境最名贵的玉髓还温润。
沙地里不知何时爬来只小螃蟹,举着两只大螯横着走,撞见她的鞋尖,吓得缩成个球。灵汐伸手把它捏起来,放在手心。小螃蟹的壳冰冰凉凉的,爪子挠得手心发痒,像汐澜给她贴创可贴时,指尖不经意划过皮肤的触感。
“她给人包伤口总爱用粉色的绷带,”灵汐对着小螃蟹絮絮叨叨,“明明药箱里有纯色的,偏说粉色看着喜气。上次张屠户家小子摔破膝盖,哭得惊天动地,看见粉色绷带倒不哭了,说像朵小花儿。”
她忽然顿住,指尖轻轻碰了碰小螃蟹的壳。那天帮张屠户家小子包扎完,汐澜的指尖被那孩子抓出道红痕,她当时没在意,现在却突然想起,破庙里那双冰凉的手背上,也有这样道浅浅的疤。
“你说,要是那天我没去采金银花呢?”灵汐把小螃蟹放回海里,看着它慌慌张张地钻进礁石缝,“要是我早点回来,是不是就能……”
后面的话哽在喉咙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她想起破庙里那把锈刀,想起汐澜心口不断涌出的血,想起自己掌心的灵力像泼在石头上的水,连点热气都留不住。长老说过的话在耳边回响——仙凡殊途,生死有命。
原来“命”这东西,这么硬,这么冷。
天色渐渐暗了,海面上浮起层薄薄的雾。灵汐站起身,拍了拍裙摆上的沙,转身往岸上走。海水退下去,在她身后留下串歪歪扭扭的脚印,很快又被新的浪抚平,像从没有人来过。
她走到那座小小的沙坟前,上面铺着的金银花已经蔫了,被海风卷走了好几朵。灵汐蹲下身,把怀里的贝壳轻轻放在坟头,又将那支断簪摆好。
晚潮来了,带着更重的凉意。灵汐最后看了眼那座沙坟,转身走进暮色里。她的脚步很慢,像在数着什么,一步,两步,三步……数到第七十三步时,忽然想起三百年前,海边礁石缝里那条瑟瑟发抖的小水蛇。
原来有些约定,从一开始就注定了要落空。
海浪拍打着礁石,夜雾越来越浓。灵汐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暮色里,只有风还在断断续续地传着她的声音,像句没说完的话:
“汐澜,海边的风太大了,下次……我们还是在药铺门口晒太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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