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洛的脚步不自觉放缓。
雨幕中,打粉色伞的高马尾女生,居高临下命令着全身雨水的娃娃脸女生。
“跟你说话呢,听清楚,一楼靠南的那排教室,从左往右数第二个。位置在最后面靠窗,单人单桌。”
“我今晚就要听到这封情书传遍整个南淮一中的消息。”
旁边有小姐妹七嘴八舌附和。
“一中传开了,明天职高自然就知道了。到时候就能摸清他的底细。”
女生的笑声混入雨声,轻飘飘晕散。
巷口的灯光暗沉,将众人的轮廓压长。
唯唯诺诺、佝偻着肩膀的女生,在欺凌者远去后瑟缩成雨中的一团阴影。
脚边歪斜着一把破伞,骨架断裂处缠着胶布,伞面补丁斑驳。
怀里的信封被她用校服紧紧裹住,指尖因过度用力而泛白。
雨水不能渗入,欺凌者不能折回。
雨夜里,分明比娃娃脸女孩身影单薄太多的人,却穿过水雾一步步坚定走向她。
阔大的伞面像一片骤然降落的银杏叶,遮天蔽日,隔绝了横冲直撞的雨水。
失声痛哭的女生慢慢扬起湿漉漉的脸颊,映入视野的,是一张江南美人脸。
肤色白皙透亮,眉色淡而形柔,唇薄而润。
此时此刻,将摇摇欲坠的伞柄牢牢圈在手心,臂膀微微倾斜,将伞面尽数偏向她的颅顶。
自己半侧肩立刻暴露在雨帘下,校服迅速洇出深水痕。
雨再大,总有人愿意穿越风雨,只为送你一方晴空。
“情书我帮你送,快回学校吧。”
她的腔音被雨声冲散,又断断续续渗入耳际。
“谢……谢谢。”
女生哆嗦着道谢,辨不清是寒风刺骨的冷,抑或巷口一抹蓝白校服身影带来的惊悸。
巷口渐远的身形在伞布上拓出修长的廓影。
雨打伞,伞护人,人藏心。
晦夜中一柄孤伞,是娃娃脸女生眸中的一片光。
原来,滂沱大雨中,总有人比她更怕自己淋湿。
暴雨无情,人间有伞。
折回教室的白洛,从粉色信封中取出信,随意夹入一本课本中。
听着窗外噼里啪啦的落雨声,她无聊发呆走神。
直至前桌叠成堡垒的课本忽而漏出一隙光亮,是一块嵌于课本中间的圆形小镜,镜面蒙着水汽,却恰在某一瞬捕获天光。
亮影恰好折射在白洛小指的尾戒上。
戒环极薄,闪了一下光,斜斜刺入她涣散的视线。
忽然有了主意。
随手抽出一本素描本,扉页间尽是动漫人物的线条。
翻开一页空白处,炭笔在指间旋转,依着职高女生的描述,在左下角落笔勾勒一扇窗户和一张书桌的轮廓。
她不知道八班单排单人桌是谁,所以信手描摹一位少年伏桌而睡的场景。
随后用漫画笔层层晕染:蓝白色校服。赤红的晚霞。金色的银杏树。
她的人生底色是灰暗的,不忍少年与自己同色。
最后用勾线笔收势,落下清隽小楷。
「少年,天天开心」
她情商不高,词藻匮乏,无法书写华丽的祝贺词,只盼他向着阳光天天绽放。
大笑、纵意,张扬,皆成生命的底色。
最后,鬼使神差落了个款。
——讨厌的人。
再把信拢入粉色信封时,第一堂晚自习已接近尾声。
计划利用课间短短的十分钟,前往一楼将情书送出。
明晃晃地送,不回避任何目光,将信封径直交予收信人。
反正她的声名早已是校园风声中的一阙传奇,没必要遮遮掩掩的。
教室前方悬挂的白色钟表,分针已行至45的位置,距离下课仅剩五分钟。
白洛趴在堆满书册的桌上静等。
耳际划过一阵阵闷雷。一道粉紫色闪电一刹间照亮了整幢教学楼。
下一秒,视野一片隐隐绰绰的暗黑。
扑朔迷离。
有人立刻尖叫出声。
“怎么断电了?”
“吓我一跳。”
“这是今年第二次停电了吧。”
伏在桌上的白洛眯眼适应光线骤变,忽觉趁着停电送情书,远比光明正大刺激。
脑子一热,攥紧信封起身,趁众人陷于嬉闹的漩涡,融入走廊的阴影中。
每层楼、每个班级皆是乱哄哄吵闹闹一片,晦涩了楼梯上沉闷的脚步声。
弓着腰,经行前面的教室,停住八班后门廊下。
楼外哔哔啦啦下着暴雨,空气中浮着粘腻的潮水汽。
教室角隅的空调早已歇闭,前后门敞开着,闷热与潮气对流。
八班教室内,多数学生正与同桌嬉闹推搡,笑声此起彼伏。
“今天六一儿童节,在我这未成年就是儿童。”
“你还挺霸道。”
似乎今天是某位同学的生日,前排男生带头起哄唱生日歌。
“祝你生日快乐……”
白洛趁乱躬身踅至最后一排孤桌,将情书径直塞入悬于桌侧挂钩的黑色书包,动作利落毫无迟疑。
转身欲遁的刹那,小指擦蹭灼烫的弧面。
冰凉的戒指脱手飞出。
“啪嗒”一声,滚落潮湿地面上。
“谁的戒指掉了?”
倚着一窗夜色的少年冷不丁开口,喧喧闹闹的教室霎时鸦雀无声。
众人纷纷回头时,白洛已悄无声息逃离了八班。
“阽,你在教室啊?”
“不是去办公室了吗?”
邻座的人听见了他的问询。
“什么戒指掉了?”
“戒指哪呢?”
“我掉的。”
沙哑语调自顾自接话。
平日和他玩得好的兄弟纷纷纳闷。
“阽,你什么时候有的戒指?”
“怎么没见你戴过?”
“我看看。”
有兄弟好奇心过重,在书包中翻出手电筒的一霎,窗外骤降一道闪电。
刺目的蓝光将教室每一寸阴影都曝于睽睽之下,恰将黑色书包内一抹不和谐的粉红映入了旁观者的眼底。
“我去,你书包里装的是什么?”
众人目光本聚焦于角落少年,闻声灼灼凝神睇视。
“是情书!”
“谁他妈这么大胆?”
“不知道你是个游戏人间的主吗?”
事态正如职高女生所料,消息在第二堂晚课的间隙传遍整个校园。
后来,职高女生再未为难娃娃脸女生。
倒是让白洛多了几分烦躁。
红黑榜上与她并列的名字、记忆中灼热而莽撞的初吻,竟全指向同一张面孔。
偏偏是同一人。
所幸是同一人。
返校领取毕业证的当日,白洛攥着证书遮挡烈日。
前方几名女生的低语随风飘入耳中。
“听说八班的薄阽考了省状元呢。”
“这不是很正常吗?”
“而且,我还听说他的左手小指上戴了一枚尾戒呢。”
“你觉得他这种薄情的人能为哪个女生收心?”
“你把他说得像个渣男似的,他可从来没有谈过恋爱呢,也不知道他的初吻最后会献给谁。”
蝉声倏而喧沸,将絮语淹没于盛夏的声浪。
但白洛的脑海中却清晰窃获一关键词。
“尾戒。”
日光掠过证书边缘,在她眼底投下一线淡影。
是她的那枚?
若是,权当送他了。
若不是,也无所谓了。
她早前曾听闻,二手戒指带霉运。
若真是,愿他的运气差些,好分她一点。
--
关于戒指的记忆,白洛只记得神明偏了心,并没有把他的好运降临她的身上。
羡慕的藤蔓,缠绕心脏,盛开带毒的花。
刺向了薄阽,亦刺向了自己。
包厢内有人听得入神,忽地掷出一问。
“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还会替那个女生送情书吗?”
液晶屏光影斑驳,映射着一双泪眼朦胧的眸。
持话筒的女生醉意醺然哼唱。
“如果再回到从前”
“所有一切重演”
包厢内一片末日灰压肩,脊背挺直的女孩,咬字时唇齿间迸出淬着血的单音。
“会。”
命运若重演千百次轮回,她仍会擎起一柄伞,走向巷陌尽头,为娃娃脸女生劈开一方澄明。
母亲弃她而去的那日,她第一次在雨中独行。
父亲去世时,她第二次与雨水相逢。
逃离毒窝的仓皇之夜,雨水冲刷着脚下泥泞。
小叔叔远赴港岛的码头,咸涩雨滴混入海风。
抑郁症确诊书落下的瞬间,泪与雨早已在脸颊上失了界限。
人生中的雨,早已数不清次数。
痛过,所以不忍心看他人再痛。
沙发上阖眼凝神的人,嘲讽勾了勾唇。
还是会替别人把情书递予他的手中,还是祈愿霉运缠他身。
他如她的愿,将好运尽数给予她。
能开心一点了吗?
游戏继续。
白洛拾起桌上的手机,起身离开了包厢。
方才她的手机一直在震鸣,屏幕上显示一串陌生号码。
她向来将陌生来电视作无关杂音,可今日陌生的数字执拗穿透她的疏离防线。
寻了个安全通道僻静处,触及接听键。
未待她启唇,对方先自报家门。
“喂,您好,是白小姐吗?我是商彧的助理,他喝多了,一直在喊你的名字,您能过来一趟吗?”
白洛见过商彧的助理,是和他的重逢日,坐在商务车厢内的女人。
雾棕色波浪长发垂落腰际,搭配奢华羊毛斗篷,俨然一副精致千金的模样。
“喝多了给他喝瓶酸奶吧。”
天窗漏进一缕冷暗光,昏沉沉落在她冷漠的侧脸上。
彼端传来不依不挠的恳求声线。
“商彧他一直在闹着见你,他好像真的很难受,白小姐,求您了,就过来一趟吧。”
可惜白洛冷血冷情冷心。
“我们早没可能了,如果你喜欢他,好好抓住机会,他不喜欢孤独,多陪陪他。如果不喜欢,权当我没说。”
__
白洛对商彧心动之前,他已扼杀了两人在一起的可能性。
冷却了整个世界的可能性。
2012年商彧离去的夏末,她升入高一,尚不不懂得何为情爱,只将他当作家人。
后来她恍然大悟,体贴背后藏着隐秘的爱意。
可叹的是,他离开得太早,而她醒悟得太晚。
__
“嗡!”
通话中断。
转身离开时,冷漠的眼睛刺入暗里一双眸影。
有人在赌她。
不知道他又从哪冒出来的。
方才阿伊莎的消息她看到了。
[洛洛,对不起,我先让妃姐送我回去了。你要是不自在,和他们说一声离开就好。]
她猜想,许是气氛不太融洽,所以阿伊莎提前离开。
但白洛对薄阽逗弄自己的行为耿耿于怀,决定不予理睬。
擦肩而过时,一缕清苦烟悠悠缠上鼻息。
“还气呢?”
“……”
忽忆起包厢内他对阿伊莎漠然的回怼。
“用你管。”
原封不动掷回。
薄阽浑不在意似的,倏然贴近,烟圈从她的耳畔斜擦。潮湿的空气中拖曳淡蓝的尾痕。
“小床友。”
“原来你高中这么讨厌我啊。”
白洛脑袋一空,抬眸却跌入他晦涩不堪的眸。黑得深,却亮得邪。
他听见了?
她以为他一直未回包厢。
不知道他是从她哪句话开始听的。
她说她讨厌他,因为他耀眼的光芒,刺得她眼睛生疼。
所以她希望那枚二手戒指,能够带给他霉运,像诅咒般让他跌下神坛。
老朽的天窗像一扇小小的画框,框住她不知所措的倒影。
不知道该道歉,又或什么,只好把问题抛给他。
“你……”
“我什么?”
声音陡然被截断,左手小指上那枚二手戒指,被他明晃晃举到光线下。
“现在如你愿了吗?落魄得和巷子疯狗没什么区别。见谁咬谁。”
“是不是收留你的那晚,心里也是这么想的,怎么就咬着你了?”
“……”
她还真是这样想的。
一线月光穿透天窗蒙灰玻璃漏下,恰好落在他的侧脸上。
半昧半暗的轮廓,他笑得痞气又危险,却让白洛看清了他的情绪变化。
戏谑、探究,更有一缕她不敢确认的受伤。
“我今晚搬走。”
她憋出一句,语气生硬。
天真以为只要切断联系,所有纠缠便可以一笔勾销。
可惜跌入狼窝的人,早已逃不出层层圈套了。
转身欲逃,却被他一把捞住后腰抵着斑驳墙壁。他的掌心烫得惊人,隔着布料烙在她皮肤上。
“想逃?”
白洛浑身一颤,呼吸乱了分寸,却倔犟扬起冷白的小脸。
“没有,我只是有地方住了。”
似怕他质疑,又添补一句。
“在学校附近的高档小区。”
一句话却让薄阽慌了心神。唇齿间细细咀嚼了下“高档小区”。
他最初的打算不正是拉她一把吗?
如今她有更好的去处,理应松手任她高飞。
为什么他会有一点失落?
手臂瞬间卸了力道,他转背点燃新烟,声音复归惯常的散漫。
“行,现在回家。”
通道内一片黯淡无光,白洛再次对上他的眼睛,笑意浮于瞳孔却未达眼底。
“好。”
自始至终,她都不曾欲与他有半分纠葛。
那夜随他回家不过是走投无路,更因错将他认作他人而应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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