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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台风天

白洛被阿伊莎拽入座位时,整个人恍恍惚惚,神经麻木,瞳孔虚焦,思绪无力沉陷、分散。

木讷应着阿伊莎的诘问,机械夹着瓷碟中的青菜。

与她同处一室的,从来唯有一人。

——薄阽(yán)。

是她误将音节嚼错,错认他有个哥哥。

荒诞的独角戏,皆是她自编自导。

而他,隔岸观火,逗猫似的,耍着她玩。

她,掌中玩物。

难怪天生一副薄情的皮相,难怪名讳“薄阽”。

凉薄而危险,没有心。

此刻他手中酒杯映着灯影,杯壁折射光线,却斟不满半分真心。

怕是真心太烫,会灼烫他的伪装罢了。

真心于他,是奢侈品,易碎品,烫手山芋。

倚着一窗雾痕的人,冬夜里的一双湿冷眸眼,时不时向白洛的方向洄游。

真挺巧。

朋友的朋友是她。

喝汤的人心不在焉,却似有所察。冷不丁抬眸,瞳光穿过若隐若现的灯火,投向窗外夜色浸透的巷陌。

恰与一帧夜色中的少年虚虚碰了碰视线。

身后霓虹在云层后泛着血色残光,与他眼底的漠然浑然相融。

一瞬收回,毫无停留。

紧接着,白洛扣于桌面上的手机,毫无预兆振动。

眼皮突突弹跳数下。

解锁手机。消息映入眼帘。

[一会和他们去不去KTV?]

来之前她答应了阿伊莎去KTV。毕竟对方明日返程,想多陪陪她。

但不是逗弄她的人。

[不去。]

方似料想般,又添一尾带刺的鱼钩。

[不开心?]

“……”

又一行字刺入眼底。

[我惹的。]

陈述句。

“……”

白洛觉得,只要自己一抬眼,就能对上他明晃晃的恶劣的眼。

落地窗镜面透明,窗外的冷蓝光线海水般涌入室内。

白洛熄屏,昳丽的五官肉眼可见冷了几个度。

要搬走吗?

念头一闪而过。

*

KTV设于二楼,众人拾阶而上,木制楼梯在鞋跟叩击下细细碎碎回响。

是一间阔绰的包厢,两组环形沙发围合,墙面镶嵌着巨型液晶屏。

白洛被阿伊莎挽着臂弯款款而行,对方心事沉甸甸坠在臂弯。

“怎么了?”

白洛抬手为她整理耳畔碎发,露出耳后的小痣。

“感觉阽变了,不再是我认识的那个总胜不败的少年了。”

阿伊莎叹口气。

在包厢内望见薄阽的一刻,有一瞬她恍惚了。

依旧一副张扬恣意的姿态,生人勿近的气场如旧,眉眼间却笼着陌生的颓靡。

曾经灼灼的少年意气褪去,徒留一具华美的躯壳虚张声势。

“人都会变的。”

真心瞬息易变,何况是掌控真心的人。

没有人能永远少年,没有人能永远年少气盛。

现实就是现实。是一场注定要醒的梦。

曾以为世界非黑即白,如今方知,无边无际的暗灰才是生活的底色。

窗外似乎起了大风。白洛的心底在刮一场紊乱的风暴。

难道那枚尾戒真的把他的运气吸走了吗?

可戒指原始主人也不见得有多么幸运啊。

走入包厢时,有人持着话筒伤感哼歌。

“城市中的人啊”

“你是欢是喜是伤悲”

人一瞬间的定格,像电影的序帧,记忆一幕幕倒回播放。

欢的,喜的,伤的,悲的。

每绽一次笑靥,少年时的轮廓淡褪一分。

每落一滴泪珠,成年后的身影锐化一寸。

原来,成长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原来,青春亦只是短暂的一瞬。

包厢内,众人正嬉闹沉浸于游戏,一杯特制鸡尾酒不知何时落入白洛手心。

「台风天」

关于台风天的记忆,白洛隐约记得高一军训闭幕式时的场景。

__

2012年,编号为11的强台风“海葵”登陆沿海,肆虐南下,路径直指南淮,并在境内徘徊回旋。

校园上空笼罩着阴沉的灰霾,狂风卷着枯枝败叶呼啸而过,银杏树在风中斜成一片浪潮。

白洛和同学们排成整齐的队列,准备离开操场。

忽然间,一阵阴风袭来,她的军训帽脱头飞出。

帽檐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她快步追赶,但帽子一路跌跌撞撞,直至滚入操场边缘。

操场的边缘是一片水泥地,侧畔坐落着一排老旧的平房。

待她追上帽子藏在怀中,大口喘息时,几片瓦片被风吹落,摇摇欲坠间,一片不知从哪刮来的阔大银杏叶,恰好泊于她被风沙蜇痛的眼睑上。

下一秒,砖红瓦片纷纷坠向青灰地面。

在千钧一发之际,一截修长的手掌破空而出,指节分明的手猛然扣住她的腕骨,将她拽入一场逆向的飓风。

瓢泼大雨倾盆而至。

整个人不受控跌入一具温热的胸膛,耳畔是少年急促的呼吸声,以及汹涌澎湃的雨声。

瓦片“噼里啪啦”砸落她原本站立的位置,碎片溅起尘土,她却安然无恙。

后知后觉意识到险境时,一袭浸染体温的迷彩服已凌空覆下,罩住她沾满雨水的齐肩短发。

如同披上一片迷蒙的雾。

衣服隔绝了肆意翻涌的雨水,只听见漫天大雨打在衣服上的滂沱声。

像落叶秋沉闷的心跳。

她瑟缩在明显比她身上穿着要大得多的迷彩服里,怔怔自发丝间抬眼,只窥见人山人海中一道模糊的轮廓,在暮雨中若即若离。

平房屋角无名花的茎叶向天而生,挂起潮湿阴郁的雨痕。

她辨不清匆匆过客的轮廓,像辨不明自己狼狈的模样。

宽大的衣服垂悬于腕畔,隔着被雨水浸润的布料,隐约触碰到了什么硌物。

凝了凝神,任由好奇心牵引手指探入衣袋内。

手心摊开时,一枚塑料胸牌静静躺着。

南淮第一中学。

20120801。

爸爸。

不知是有意为之,抑或朋友间的恶作剧,塑料壳内蓝底薄纸片上的照片和姓名,已被顽童般的涂鸦覆满。

卡通贴画上,戏谑写着「爸爸已登基」,而姓名被「爸爸」粗暴替代。

白洛虽未看清正脸,但凭一枚搞怪风的胸牌,能猜到男生性格上应是个搞笑男。

后来,这件迷彩服被她珍藏了许多年,哪怕来杭港上大学时,亦被她特意收入行李箱。

__

记忆如酒微醺,朦胧得像冬夜透过摇曳的灯火,眺望老巷忽明忽暗的影。

白洛阖上双眼,任由酒精迟缓神经的知觉。

恍惚间,耳畔飘来好朋友醉醺醺的呢喃。

“阽,你还是我认识的那个高三八班的少年吗?”

“你的未来不该一片光明吗?”

未来不该是棵参天树,荫蔽整片天地吗?

所有人都笃信他的人生该是坦荡光明,白洛如是,薄阽亦曾深信不疑。

可在父母欺骗面前,他输掉了一腔孤勇和天真。

褪去少年清朗的壳,内里是不知所措的空荡荡。

未来一片空白。

窗边光影尽是水波晃动的蓝调灰。白洛小抿了一口鸡尾酒,小幅度侧了侧目。

沙发角隅不知何时多了个人,没骨头似的窝在阴影中,下颌隐入光与暗的交界线。

挺颓的。

原本阖眼假寐的人影,闻声却懒懒牵起唇角,弧度渗着嘲意。

“你谁?”

原本醉意朦胧的阿伊莎被他的话瞬间刺醒。她从不妄想他会记得自己。

当年一张被少年气浸透的脸,热烈、无畏、骄傲得近乎莽撞。

所有的棱角皆朝着天空生长,未曾沾染妥协的灰影。

此时此刻,却将好磨成坏,把上升扭曲成坠落。

命运拽他沉入了泥泞。给了他暴雨滂沱的黄昏。

“阽,你的未来不是这样的,不是要考国际第一学校吗?不是要当一名外交官吗?”

怎么选择了禁毒学?

又执意当卧底警察?

沉陷于沙发黑影的人,指间不知何时被人塞入一柱细烟。

冷冷掀了掀眼皮,一片暗调内,他的眼睛像一片烟灰色的雾。

危险晦暗,神秘莫测。

“用你管。”

不知是包厢吵得慌,抑或闷得慌,烦躁起身离开了。

白洛瞥向神色黯然的阿伊莎,对方却倏然起身追了出去。

似是不甘心。

她怕阿伊莎出事,正欲起身相随,左肩倏然一沉。

一道温凉的力道按住了她。

“我去吧,正好有事找她。”

包厢光线晦涩,衬得妆容精致的卢妃妩媚动人,嫣红唇瓣微扬。

“你坐我的位置,和她们玩会游戏吧。”

周遭面孔皆陌生,白洛不太习惯。

可有人不依不饶怂恿她。

“来呗,自己一个人坐着多无聊。”

“对啊,又不是什么过分的游戏。”

“别是不敢吧,该不会怕被问出什么秘密吧?”

包厢左侧落地窗透亮,巷弄破败的点点灯火,毫不吝啬攀上白洛冷冰冰的五官。

她不愿无端生事,压着性子忍了。

沉默挪向卢妃背对包厢门的位置。

“随便抽一张喽!”

邻座的女生一脸看热闹的模样,把玻璃桌中央的卡牌往她面前挪了挪。

白洛对游戏的规则浑然不觉,只依言自牌堆中拈起一张。

卡牌翻开,红桃A。

“阿修,红桃A对应什么问题来?”

“给男人第一次送礼物是什么时候?”

一群人的目光定定凝着她。

有人不加掩饰嗤笑。

“切,没意思。”

“谁没给男人送过礼物啊。”

窗外风声沙沙作响,几乎盖过白洛淡淡的陈述声。

“高考前一周,给讨厌的人,送了一枚戒指,内圈刻着我的名字缩写。”

“讨厌的人还送戒指?”

“挺奇葩啊。”

包厢中央两桌游戏,靠门一桌叽叽喳喳。

以至于浑然不觉开门声。

来人寻了个隅角,身子一瘫,连衣帽一遮,漆冷的瞳眸一闭。

绕有兴致听自己小指上那枚尾戒的来历。

“然后呢?”

“他知道是你吗?”

“我们不认识,是我单方面讨厌他。”

准确说,是艳羡他,艳羡他生长在爱里。

后来,因羡而生厌。

当一个人无法触及自己的影子,便会憎恶那片过于明亮的光。

而他的盛开让她荒芜,羡慕成了厌恶的替身。

“那他收了你的戒指吗?”

“不能收吧,谁会平白无故收戒指啊。”

“就是啊,肯定是只有喜欢她才会收的。”

“我不确定。”

白洛颤了颤睫毛,凝眸窗外模糊的夜景。

记忆溯回至薄阽收留她的那夜。

彼时,她分明瞧见他小指上缀着一枚尾戒,与她那枚竟似镜影相映。

知晓自己所择的不过是市面上最寻常的款式,既能入她指畔,自然不难入他眼底。

所以不确定。

且按照他疏冷的性子,那封情书怕连半眼都未及入目,便已化作垃圾桶中一文不值的废纸。

而戒指是无意间滑落,绝非有心相送。

--

2015年6月1日,儿童节与暴雨相遇。

整个南淮被浇了个淋漓尽致。

行道路坑坑洼洼处,漂浮着被雨水打落的金黄银杏叶。

潮湿的雨水汽肆意泛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南淮一中的四周遍布着各种小吃街。白洛的晚饭是在一家毫不起眼的馄饨店解决的。

单薄的身影孑孑而行在雨夜中。独行已是常态,逃课时的网吧或天台孤坐,总比教室更自在。

南淮全城光影幢幢。高楼灯火千万盏。

而她是一盏被遗落的街灯,亮着,却不属于任何电路。

只是无数个“路人甲”,是灯光扫过时短暂存在的影子。

校服的衣角被晚风掀起,又重重落下,裹住她单薄的肩胛骨。

她辨不明黑暗中的轮廓,恰似辨不明未来的形状。

今夜她鬼使神差般,安安分分按时回校。

街角的陋巷岔口,一盏老式路灯忽明忽暗闪着。

青砖墙上斑驳的爬山虎,被车灯一晃而过。

她听见巷道尽头传来清晰的女声,语调傲慢而强硬。

“今晚务必把这封情书送到他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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