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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橘子海

两人相距咫尺,白洛泛红的眼眶,一片灰白中刺目、再刺目。

女孩的瞳孔是罕见的冰蓝色,冷感如她的发色。

他却从中窥见自己倒影般的爱恨。

沉默的、飘渺的、混沌的。

万木疯长,野草不尽,生命灼烧,却不知为谁燃尽。

女孩甚至比他更像一场误入人间的迷雾。未来于她,是地平线尽头悬浮的蜃景。

厨房内水流哔哔啦啦淌着,洗洁精的茉莉香淡淡渗入空气。

昏昏的路灯光,将少年的影子拓印斑驳的墙面。

孤僻,修长,一副“别烦我”的架势。

望着被黑暗衬亮的背影,白洛第一次开口唤他的姓名。

语气生涩与迟疑,但无比真诚。

“薄……薄阽(diàn)。”

窗台洗碗槽前的人,正将碗沿最后一丝泡沫冲入漩涡。

水声骤然模糊了一瞬。一道温淡的腔调刮过耳膜,让他怔了下。

蹩了蹩眉,唇角几不可察一扬,几乎要笑出声。

谁家小孩,把“阽”念成“diàn”?

“阽”读“yán”,取“危而不坠”之意,是他母亲起的名字。

他缓缓转身,水珠顺着手背滑落,滴入水槽。目光与她相撞,潮湿暧昧。

真他妈离谱。

活了二十年,头一回有人念错他的姓名。

薄阽(bó yán)。

人如其名,薄情,危险,靠近者死。

可她偏偏念成“bó diàn”。

薄到垫底?什么鬼?

“谢谢你。”

她长吁一口气。

斜倚暗处橱柜畔的身影顿了下,光影游弋他的眉梢时,笑意显形一瞬,又即刻隐入晦暗。

啧。

女孩倒是懂得人情冷暖,知晓滴水之恩当以言谢。

可一声“薄阽(diàn)”,比谢意更戳人。

错就错吧。

反正,他也不打算纠正。

就让她这么叫。

叫一辈子。

指尖沾着水汽,薄阽散漫一抬手,银灰发丝撩至耳后,眉峰一挑,嗓音怠倦带刺。

“谢?我图你什么?”

“……”

白洛不明所以,她怎么知道他图她什么?

但谢意是真的。

不是客套,不是礼节,是刻入血骨的感激。

谢他留宿风雪夜,谢他记得无人知晓的生日,谢他热气腾腾递予一碗人间烟火。

光影交错间,薄阽眼底的痞坏褪了层,袒露一百分认真。

“好好吃饭,好好生活。”

__

他见过她太多次。

见过她逆着杭港的暴雪回家,风雪割得她几乎透明。

石板路上的脚印深浅不一,一步一陷。

见过她挂断电话后红肿的眼眶,潮湿的夜风拂过,一双艳美的眼睛水汪汪。

电话彼端的人不懂她,可他知道,她快撑不住了。

见过她胃痛到蜷缩,手抵腹部,脚步踉跄。

不知出租屋是否备有药物,双手空荡荡的,指间风漏得干干净净。

所以他想拉她一把,救救她。

不是出于怜悯,不是一时兴起,是他看不得她明明那么亮,却活得那么暗。

他一个男生,囚困南风巷又如何?

巷子破,心也破,修不好,也不打算修。

可她不一样。

她是该被捧在手心的人,是该穿漂亮裙子、收鲜花、被温柔以待的人。

女生生来被宠爱,被护着,被照亮。

而不是一个人扛着学业、房租、冷眼、病痛,把整个世界强压单薄的脊骨上,走得跌跌撞撞。

世界烂透了,她不该是其中一块碎片。

他托不住自己,但想托住她。

沉沦的尽头,不是毁灭。

是两个破碎的人,互相借力,一步一步,往黎明爬。

他不是救世主,但偏要拽着她,从泥泞里拽出来,活成光。

而她,值得被偏爱一次。

__

立于夜色中的白洛怔怔凝他,少年眼中的光恍若将整片暴雪夜的阴晦悉数收拢,凝作一泓绻绻的柔。

世人言,救赎,是触碰另一人的温度。

他眼底滚烫的温度,是要尽数渡她?

那他呢?他算什么?

她不过是个满身疮痍的人,根本不配拥有光。

她所求的,从来卑微。

母亲哪怕一瞬的温柔,千分之一。

可母亲的冷漠,比暴雪更寒,比长夜更死。

红透的眼眶暴露苍茫的白色世界,她听见自己比窗外冰雪温暖千倍的回应声。

“好。”

她答应他,好好吃饭,好好生活。

被黑暗吞没千万次的少年,终于咬住了光的尾巴。

他们不言伤,不揭疤,却心有灵犀伸出了手。

一双狠手,托起彼此,硬生生把命运踩在脚下,登顶,看山河滚烫,天地重光。

这场雪夜,从她应允的一刻起,就再也干净不了了。

早他妈脏了。

*

老式平开窗的帘幔褪色泛黄,风自罅隙间鬼祟潜入,掀动一角垂褶。

灰蒙蒙的天光渗漏而入,却不足以驱散卧室的阴影。

薄阽大抵是被寒意噬醒的。

新年第一日,以荒诞的方式应验。

睁眼时,瞳孔凝定,冷戾的澄澈中毫无一丝人间惺忪。

他从不迷糊,尤其面对失控的局面。

银灰发凌乱垂散,阴影覆盖大半面孔,发梢滞留着昨夜烟蒂的淡雾气。

__

昨夜,他自作聪明在客厅沙发上瘫了半小时,等她“入睡”像影子般摸回房间。

为的是避免两人共处一室的不自在。

可推门而入时,人傻了。

女孩盘腿坐于衾褥上,双眸凝于手机屏幕,神采奕奕如昼。

他的眼光虚扫一瞬,微信界面滚着一串串消息。

在聊天啊。

骤时,心口一震,一道惊雷劈裂思绪。

女孩是否有男朋友?

她独来独往,一个人走夜路,一个人啃饭团,一个人回出租屋,背影清冷。

可孤独,从来不是单身的证明。

异地恋?

说不定是她在云端养了个“电子男友”。

校内论坛早有传言,言之凿凿:

白洛有主了。

人没露面,存在感却极强。

事情追溯至大二元旦晚会的尾声。

华灯将尽,余音袅袅,主持人登台宣布落幕,观众掌声将响未响时。

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嚎,震得整个世界塌了半寸,全场乱了节拍。

“回来看我一眼有这么难吗?”

“我有抑郁症你又不是不知道。”

“这么多年你从来都没有爱过我。”

薄薄的红幕之后,影影绰绰,一个纤弱身影蜷缩。

主持人及后台人员疾步趋前,惊觉是白洛失声痛哭。

发丝凌乱,泪渍斑驳,指节牢牢攥着幕布。

妆花了,人崩了,伪装碎了一地。

台前,掌声凝滞,笑语冻结,只余她断续的哽咽。

彼时,他落座前排评委席,冷眼旁观。

她可以一个人走遍黑夜,可以冷眼睥睨世俗桃花,可以嘴硬说“我不需要”。

可那一晚,她跪坐阴影里,哭得像个被全世界遗弃的傻子。

狼狈、失控、毫无体面。

后来,论坛炸了。

“白洛后台痛哭”成了热帖,标题一个比一个劲爆。

有人说她为情所伤,与男友决裂。有人脑补八点档狗血剧。

更有昔日同窗的女生,眼底泛着酸腐的绿光,网络上肆意泼墨。

说她高中逃课、沉迷网吧,说她惯会勾引别人男友,说她表面清冷,实则心机深沉。

但白洛没解释,没对线,没发一句“不是我”。

人间蒸发一般,任谣言野蛮生长。

风波快凉了,他才知情。

没废话,直接动手,一一删尽污言秽语,清空论坛的污浊。

可总有阴魂不散的,躲于论坛的犄角旮旯,用字母代号继续放毒。

“A.L.”、“B.L.”……懂的都懂,不懂的装懂。

不点名,却句句指向她。

可笑的是,他们骂得越狠,她越安静。

不争,不吵,不自证。

流言四起时,众人认定她私生活混乱,不堪入目。

路人跟风指点,看客冷眼旁观,仿佛她已是罪人。

事实上,白洛压根没看过那些破帖。

校园论坛连登录都未登过。不屑入场,更不屑搭理。

清者自清,浊者自浊。

可她根本不在乎清不清。

时间会说话,而她,只负责活得漂亮。

__

凛冽的寒风入袭小小的卧室,空气流凉飕飕的。

白洛应是有感于寒流,但睡眠深沉,只缩了缩肩膀。

无意识循着热源趋近,像一只倦极的猫儿,不偏不倚,直扑薄阽的怀里。

让原本清醒的薄阽浑身一震,瞳孔骤缩。

她发丝凌乱扫过他下颌,细微的痒意窜入心口。

冻僵的手指甚至攀上了他的睡衣领口。

操。

女孩可真敢。

室内光晕淡薄,仅够勾勒她依偎的轮廓,暧昧又致命。

下一秒,她又动了,脚趾一勾,冰凉如雪的触感贴上他的小腿。

“……草。”

薄阽脑子当场宕机。

退,怕惊了她。

推,手悬于半空,硬是迟迟不落。

活了二十年的人,清冷自持,从不越界,不沾软肋,却被一个睡着的女孩逼到无路可逃。

神经短路。脑子一片空白。他低眉细细打量她。

睡颜恬静无辜,颊间浮着病态的绯红,长长的睫毛安静垂着,像装睡,装无辜。

可她越无辜,他越清醒。他们不过床伴,各取暖意,各不负责。

可她凭什么?凭什么睡着了还敢往他怀里钻?凭什么冻着了还敢抓他的衣领?凭什么……让他觉得,荒唐的一切,竟有点像“家”?

若她醒来,看见自己被他半搂着,会不会笑他虚伪?说他假正经?

可他动不了。不是不能,是不敢。怕一动……

他试图拉被子裹紧她,动作却僵硬得像个第一次拆炸弹的菜鸟,手抖得差点扯了她头发。

她的脚趾贴着他小腿,冰得像罪,暖得像罚。

闭了闭眼,终于认命。

他向来掌控一切,唯独对她,败得彻底。

败在她无意识的一个蹭,一个贴,一个呼吸。

直至天明,他都没动。

*

雪暴终于歇了,像一场闹够了的疯子收了手。

白洛自梦魇般的酣眠中转醒,透过点缀着斑驳冰花的玻璃窗眺望。

巷道被雪埋得只剩一条窄缝,积雪厚得能吞下整个春天。

眸底冰封封一座旧城。

随意伸了个懒腰,手机解锁,屏幕一亮:九点半。

无兼职的日子,第一次放任自己睡个昏天黑地,一夜无梦,沉静如冬。

腹间忽有细细密密的刺痛。她颦了颦眉,忆及例假每逢月初如约而至。

第一反应是翻身下床,趿上拖鞋,俯身检查床单。

掀被刹那,视线触及明晃晃的红,瞳孔蓦然睁大,震惊不已。

恰逢卧室门被人推开,白日光斜切室内,将她的窘态曝于半明半晦间。

手忙脚乱扯着床单堆叠自己眼前,却不料棉被失了依凭,软绵绵垂落成一方凌乱。

薄阽以为她尚在酣睡,入内取耳机时,恰撞见一场荒腔走板的遮掩戏。

目光一扫,落及一抹红上,瞬间了然。

白洛僵滞的脖颈转过,视线与被单上的刺目红痕撞个正着。

霎时如被灼烫,指尖颤抖着攥住褶皱,将布料狠命往绯色处压去。

“不是故意的,马上处理干净。”

她嗓音绷紧,带着点自持的冷,

“我有备用四件套,先暂时套上。”

她仰头,黑睫沾着丝丝缕缕的羞赧,尴尬又不知所措辩解。

只是第一夜,竟搞出这种乌龙。

薄阽斜倚门框,唇角勾着似笑非笑的浅弧,慢条斯理剥开她所有伪装的镇定。

“需要我帮忙吗?”

“出去就好。”

空气中的雪水汽若有若无,洛白只觉颊间有灼火无声蔓延。

“……”

薄阽一眼读懂她欲盖弥彰的虚饰,未再做扰人的存在,连原要取走的耳机也成了门隙间的弃影。

只余阖门声与一室狼藉。

低矮的卧室,阒寂再度沉降。

须臾间,楼上传来玻璃碎裂的刺耳声,以及不堪入耳的辱骂声。

整栋楼的隔音设施形同虚设,嘶哑的谩骂声时而断裂,时而粘连,一寸寸磨着听觉神经。

白洛俯身于行李箱,翻出十月打折季囤的床品。

乳白底色,爱心熊刺绣浮夸又张扬,英文字母歪歪扭扭穿插。

够可爱,也够幼稚。

蓦然间,窗外烈风骤起,呼啸有声。

天空水蓝蓝的光线汹涌漫入房间,新换的床单被罩与单只黑灰抱枕格格不入。

自作主张取来自己的白枕套覆上。

抱着皱巴巴的脏床单出门时,客厅空得能听见回音。没人气,没声响,更没人等她。

终归是不习惯与陌生人共处。

直至确认薄阽不在,紧绷的肩线塌陷。

不足三平米的卫生间,弥散着一股经年不散的霉潮味。

玻璃窗蒙着灰,天光被滤得只剩一缕残喘。

床单被罩不适合洗衣机洗涤,只能手工清洗。墙角蹲着一个廉价塑料盆,池边锈迹斑斑的铁架硌得指节生疼。

打开水龙头,浑浊冷水淅淅沥沥,似从年久失修的血管渗落。

白洛按了数泵自己的洗衣液,瓶身标签磨旧。别人的,她碰不得。

洁癖不是习惯,是边界。

液珠坠入水面,漾开一圈圈银灰泡沫。

欲将床单沉入混着清冽泡沫的水盆时,忽有冷飕飕的风自四面墙垣漫涌而入,和一道不辨温凉的提醒声撞了个满怀。

“往左是热水。”

__

…………

…………

__

中间是回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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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橘子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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