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相距咫尺,白洛泛红的眼眶,一片灰白中刺目、再刺目。
女孩的瞳孔是罕见的冰蓝色,冷感如她的发色。
他却从中窥见自己倒影般的爱恨。
沉默的、飘渺的、混沌的。
万木疯长,野草不尽,生命灼烧,却不知为谁燃尽。
女孩甚至比他更像一场误入人间的迷雾。未来于她,是地平线尽头悬浮的蜃景。
厨房内水流哔哔啦啦淌着,洗洁精的茉莉香淡淡渗入空气。
昏昏的路灯光,将少年的影子拓印斑驳的墙面。
孤僻,修长,一副“别烦我”的架势。
望着被黑暗衬亮的背影,白洛第一次开口唤他的姓名。
语气生涩与迟疑,但无比真诚。
“薄……薄阽(diàn)。”
窗台洗碗槽前的人,正将碗沿最后一丝泡沫冲入漩涡。
水声骤然模糊了一瞬。一道温淡的腔调刮过耳膜,让他怔了下。
蹩了蹩眉,唇角几不可察一扬,几乎要笑出声。
谁家小孩,把“阽”念成“diàn”?
“阽”读“yán”,取“危而不坠”之意,是他母亲起的名字。
他缓缓转身,水珠顺着手背滑落,滴入水槽。目光与她相撞,潮湿暧昧。
真他妈离谱。
活了二十年,头一回有人念错他的姓名。
薄阽(bó yán)。
人如其名,薄情,危险,靠近者死。
可她偏偏念成“bó diàn”。
薄到垫底?什么鬼?
“谢谢你。”
她长吁一口气。
斜倚暗处橱柜畔的身影顿了下,光影游弋他的眉梢时,笑意显形一瞬,又即刻隐入晦暗。
啧。
女孩倒是懂得人情冷暖,知晓滴水之恩当以言谢。
可一声“薄阽(diàn)”,比谢意更戳人。
错就错吧。
反正,他也不打算纠正。
就让她这么叫。
叫一辈子。
指尖沾着水汽,薄阽散漫一抬手,银灰发丝撩至耳后,眉峰一挑,嗓音怠倦带刺。
“谢?我图你什么?”
“……”
白洛不明所以,她怎么知道他图她什么?
但谢意是真的。
不是客套,不是礼节,是刻入血骨的感激。
谢他留宿风雪夜,谢他记得无人知晓的生日,谢他热气腾腾递予一碗人间烟火。
光影交错间,薄阽眼底的痞坏褪了层,袒露一百分认真。
“好好吃饭,好好生活。”
__
他见过她太多次。
见过她逆着杭港的暴雪回家,风雪割得她几乎透明。
石板路上的脚印深浅不一,一步一陷。
见过她挂断电话后红肿的眼眶,潮湿的夜风拂过,一双艳美的眼睛水汪汪。
电话彼端的人不懂她,可他知道,她快撑不住了。
见过她胃痛到蜷缩,手抵腹部,脚步踉跄。
不知出租屋是否备有药物,双手空荡荡的,指间风漏得干干净净。
所以他想拉她一把,救救她。
不是出于怜悯,不是一时兴起,是他看不得她明明那么亮,却活得那么暗。
他一个男生,囚困南风巷又如何?
巷子破,心也破,修不好,也不打算修。
可她不一样。
她是该被捧在手心的人,是该穿漂亮裙子、收鲜花、被温柔以待的人。
女生生来被宠爱,被护着,被照亮。
而不是一个人扛着学业、房租、冷眼、病痛,把整个世界强压单薄的脊骨上,走得跌跌撞撞。
世界烂透了,她不该是其中一块碎片。
他托不住自己,但想托住她。
沉沦的尽头,不是毁灭。
是两个破碎的人,互相借力,一步一步,往黎明爬。
他不是救世主,但偏要拽着她,从泥泞里拽出来,活成光。
而她,值得被偏爱一次。
__
立于夜色中的白洛怔怔凝他,少年眼中的光恍若将整片暴雪夜的阴晦悉数收拢,凝作一泓绻绻的柔。
世人言,救赎,是触碰另一人的温度。
他眼底滚烫的温度,是要尽数渡她?
那他呢?他算什么?
她不过是个满身疮痍的人,根本不配拥有光。
她所求的,从来卑微。
母亲哪怕一瞬的温柔,千分之一。
可母亲的冷漠,比暴雪更寒,比长夜更死。
红透的眼眶暴露苍茫的白色世界,她听见自己比窗外冰雪温暖千倍的回应声。
“好。”
她答应他,好好吃饭,好好生活。
被黑暗吞没千万次的少年,终于咬住了光的尾巴。
他们不言伤,不揭疤,却心有灵犀伸出了手。
一双狠手,托起彼此,硬生生把命运踩在脚下,登顶,看山河滚烫,天地重光。
这场雪夜,从她应允的一刻起,就再也干净不了了。
早他妈脏了。
*
老式平开窗的帘幔褪色泛黄,风自罅隙间鬼祟潜入,掀动一角垂褶。
灰蒙蒙的天光渗漏而入,却不足以驱散卧室的阴影。
薄阽大抵是被寒意噬醒的。
新年第一日,以荒诞的方式应验。
睁眼时,瞳孔凝定,冷戾的澄澈中毫无一丝人间惺忪。
他从不迷糊,尤其面对失控的局面。
银灰发凌乱垂散,阴影覆盖大半面孔,发梢滞留着昨夜烟蒂的淡雾气。
__
昨夜,他自作聪明在客厅沙发上瘫了半小时,等她“入睡”像影子般摸回房间。
为的是避免两人共处一室的不自在。
可推门而入时,人傻了。
女孩盘腿坐于衾褥上,双眸凝于手机屏幕,神采奕奕如昼。
他的眼光虚扫一瞬,微信界面滚着一串串消息。
在聊天啊。
骤时,心口一震,一道惊雷劈裂思绪。
女孩是否有男朋友?
她独来独往,一个人走夜路,一个人啃饭团,一个人回出租屋,背影清冷。
可孤独,从来不是单身的证明。
异地恋?
说不定是她在云端养了个“电子男友”。
校内论坛早有传言,言之凿凿:
白洛有主了。
人没露面,存在感却极强。
事情追溯至大二元旦晚会的尾声。
华灯将尽,余音袅袅,主持人登台宣布落幕,观众掌声将响未响时。
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嚎,震得整个世界塌了半寸,全场乱了节拍。
“回来看我一眼有这么难吗?”
“我有抑郁症你又不是不知道。”
“这么多年你从来都没有爱过我。”
薄薄的红幕之后,影影绰绰,一个纤弱身影蜷缩。
主持人及后台人员疾步趋前,惊觉是白洛失声痛哭。
发丝凌乱,泪渍斑驳,指节牢牢攥着幕布。
妆花了,人崩了,伪装碎了一地。
台前,掌声凝滞,笑语冻结,只余她断续的哽咽。
彼时,他落座前排评委席,冷眼旁观。
她可以一个人走遍黑夜,可以冷眼睥睨世俗桃花,可以嘴硬说“我不需要”。
可那一晚,她跪坐阴影里,哭得像个被全世界遗弃的傻子。
狼狈、失控、毫无体面。
后来,论坛炸了。
“白洛后台痛哭”成了热帖,标题一个比一个劲爆。
有人说她为情所伤,与男友决裂。有人脑补八点档狗血剧。
更有昔日同窗的女生,眼底泛着酸腐的绿光,网络上肆意泼墨。
说她高中逃课、沉迷网吧,说她惯会勾引别人男友,说她表面清冷,实则心机深沉。
但白洛没解释,没对线,没发一句“不是我”。
人间蒸发一般,任谣言野蛮生长。
风波快凉了,他才知情。
没废话,直接动手,一一删尽污言秽语,清空论坛的污浊。
可总有阴魂不散的,躲于论坛的犄角旮旯,用字母代号继续放毒。
“A.L.”、“B.L.”……懂的都懂,不懂的装懂。
不点名,却句句指向她。
可笑的是,他们骂得越狠,她越安静。
不争,不吵,不自证。
流言四起时,众人认定她私生活混乱,不堪入目。
路人跟风指点,看客冷眼旁观,仿佛她已是罪人。
事实上,白洛压根没看过那些破帖。
校园论坛连登录都未登过。不屑入场,更不屑搭理。
清者自清,浊者自浊。
可她根本不在乎清不清。
时间会说话,而她,只负责活得漂亮。
__
凛冽的寒风入袭小小的卧室,空气流凉飕飕的。
白洛应是有感于寒流,但睡眠深沉,只缩了缩肩膀。
无意识循着热源趋近,像一只倦极的猫儿,不偏不倚,直扑薄阽的怀里。
让原本清醒的薄阽浑身一震,瞳孔骤缩。
她发丝凌乱扫过他下颌,细微的痒意窜入心口。
冻僵的手指甚至攀上了他的睡衣领口。
操。
女孩可真敢。
室内光晕淡薄,仅够勾勒她依偎的轮廓,暧昧又致命。
下一秒,她又动了,脚趾一勾,冰凉如雪的触感贴上他的小腿。
“……草。”
薄阽脑子当场宕机。
退,怕惊了她。
推,手悬于半空,硬是迟迟不落。
活了二十年的人,清冷自持,从不越界,不沾软肋,却被一个睡着的女孩逼到无路可逃。
神经短路。脑子一片空白。他低眉细细打量她。
睡颜恬静无辜,颊间浮着病态的绯红,长长的睫毛安静垂着,像装睡,装无辜。
可她越无辜,他越清醒。他们不过床伴,各取暖意,各不负责。
可她凭什么?凭什么睡着了还敢往他怀里钻?凭什么冻着了还敢抓他的衣领?凭什么……让他觉得,荒唐的一切,竟有点像“家”?
若她醒来,看见自己被他半搂着,会不会笑他虚伪?说他假正经?
可他动不了。不是不能,是不敢。怕一动……
他试图拉被子裹紧她,动作却僵硬得像个第一次拆炸弹的菜鸟,手抖得差点扯了她头发。
她的脚趾贴着他小腿,冰得像罪,暖得像罚。
闭了闭眼,终于认命。
他向来掌控一切,唯独对她,败得彻底。
败在她无意识的一个蹭,一个贴,一个呼吸。
直至天明,他都没动。
*
雪暴终于歇了,像一场闹够了的疯子收了手。
白洛自梦魇般的酣眠中转醒,透过点缀着斑驳冰花的玻璃窗眺望。
巷道被雪埋得只剩一条窄缝,积雪厚得能吞下整个春天。
眸底冰封封一座旧城。
随意伸了个懒腰,手机解锁,屏幕一亮:九点半。
无兼职的日子,第一次放任自己睡个昏天黑地,一夜无梦,沉静如冬。
腹间忽有细细密密的刺痛。她颦了颦眉,忆及例假每逢月初如约而至。
第一反应是翻身下床,趿上拖鞋,俯身检查床单。
掀被刹那,视线触及明晃晃的红,瞳孔蓦然睁大,震惊不已。
恰逢卧室门被人推开,白日光斜切室内,将她的窘态曝于半明半晦间。
手忙脚乱扯着床单堆叠自己眼前,却不料棉被失了依凭,软绵绵垂落成一方凌乱。
薄阽以为她尚在酣睡,入内取耳机时,恰撞见一场荒腔走板的遮掩戏。
目光一扫,落及一抹红上,瞬间了然。
白洛僵滞的脖颈转过,视线与被单上的刺目红痕撞个正着。
霎时如被灼烫,指尖颤抖着攥住褶皱,将布料狠命往绯色处压去。
“不是故意的,马上处理干净。”
她嗓音绷紧,带着点自持的冷,
“我有备用四件套,先暂时套上。”
她仰头,黑睫沾着丝丝缕缕的羞赧,尴尬又不知所措辩解。
只是第一夜,竟搞出这种乌龙。
薄阽斜倚门框,唇角勾着似笑非笑的浅弧,慢条斯理剥开她所有伪装的镇定。
“需要我帮忙吗?”
“出去就好。”
空气中的雪水汽若有若无,洛白只觉颊间有灼火无声蔓延。
“……”
薄阽一眼读懂她欲盖弥彰的虚饰,未再做扰人的存在,连原要取走的耳机也成了门隙间的弃影。
只余阖门声与一室狼藉。
低矮的卧室,阒寂再度沉降。
须臾间,楼上传来玻璃碎裂的刺耳声,以及不堪入耳的辱骂声。
整栋楼的隔音设施形同虚设,嘶哑的谩骂声时而断裂,时而粘连,一寸寸磨着听觉神经。
白洛俯身于行李箱,翻出十月打折季囤的床品。
乳白底色,爱心熊刺绣浮夸又张扬,英文字母歪歪扭扭穿插。
够可爱,也够幼稚。
蓦然间,窗外烈风骤起,呼啸有声。
天空水蓝蓝的光线汹涌漫入房间,新换的床单被罩与单只黑灰抱枕格格不入。
自作主张取来自己的白枕套覆上。
抱着皱巴巴的脏床单出门时,客厅空得能听见回音。没人气,没声响,更没人等她。
终归是不习惯与陌生人共处。
直至确认薄阽不在,紧绷的肩线塌陷。
不足三平米的卫生间,弥散着一股经年不散的霉潮味。
玻璃窗蒙着灰,天光被滤得只剩一缕残喘。
床单被罩不适合洗衣机洗涤,只能手工清洗。墙角蹲着一个廉价塑料盆,池边锈迹斑斑的铁架硌得指节生疼。
打开水龙头,浑浊冷水淅淅沥沥,似从年久失修的血管渗落。
白洛按了数泵自己的洗衣液,瓶身标签磨旧。别人的,她碰不得。
洁癖不是习惯,是边界。
液珠坠入水面,漾开一圈圈银灰泡沫。
欲将床单沉入混着清冽泡沫的水盆时,忽有冷飕飕的风自四面墙垣漫涌而入,和一道不辨温凉的提醒声撞了个满怀。
“往左是热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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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__
中间是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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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橘子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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