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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橘子海

两人相距咫尺,白洛泛红的眼眶在一片灰白中格外刺目。

女孩的瞳孔是罕见的冰蓝色,冷感如她的发色。

他却从中窥见自己倒影般的爱恨。

沉默的、飘渺的、混沌的。

万木峥嵘,野草不尽,不知道自己的生命在为何燃烧。

而她亦如是,甚至比他更似雾中迷途者,心事被冰雪封存,无迹可寻。

未来于她而言,是地平线尽头悬浮的蜃景,缥缈如夜雾中的杭港,可望而不可即。

而他,连虚幻的奢望都沦为泡影,只能任由麻木中的日日夜夜无声交替。

厨房内水流哔哔啦啦淌着,洗洁精的茉莉香淡淡渗入空气。

昏昏的路灯光将少年的影子拓在斑驳墙面上,勾勒出孤独而巍然的廓形。

望着他被黑暗衬亮的背影,白洛第一次开口唤他的姓名。

语气生涩与迟疑,但无比真诚。

“薄……薄阽(diàn)。”

窗台洗碗槽前的人,方将碗沿最后一缕泡沫冲入漩涡。

忽有一道温淡的腔调刮过耳膜,让他怔了下,蹩了蹩眉后,压住唇边率尔欲出的嗤笑,转身时目光与她撞作一潭平静。

真他妈稀奇,头一回有人念错他的姓名。

为何她会误以为“阽”读作“diàn”,而非正确的“yán”?

薄阽(bó yán)。

人如其名,薄情危险。

薄阽(bó diàn)。

什么鬼?

“谢谢你。”

她长吁一口气,呼出的气息似冬夜可见的白烟,又如认真的话音朦胧缥缈。

倚在暗处橱柜畔的身影顿了下,光影游弋至他眉梢时,笑意显形一瞬,又即刻隐入晦暗。

啧。

女孩倒是懂得人情冷暖,知晓滴水之恩当以言谢。

“真要谢我?”

湿漉漉的指尖随意拂过额前银灰发,薄阽挑了挑眉尾,不答反诘。

白洛不明所以他的笑意,却郑重点了点头。

谢意是真的。

谢他留宿风雪夜,谢他记得无人知晓的生日,谢他亲手烹煮的温热饭菜。

光影交错间,薄阽眼底的痞坏褪了层,露出一百分认真。

“好好吃饭,好好生活。”

他目睹过女孩逆着杭港的暴雪回家,石板路上的脚印深浅参差,仿佛下一秒风雪会将她连骨带魂卷走。

目睹过女孩通话时红肿着眼睛回家,电话彼端的话语似乎击溃了她的防线,眼泪一滴一滴往下滚。

潮湿的夜风拂过,一双艳美的眼睛水汪汪的。

目睹过女孩死死抵住绞痛的胃部,蹒跚着脚步回家,不知出租屋是否备有药物,双手空荡荡的,连指间风都漏得干干净净。

所以他想拉她一把,想救救她。

他一个男生永远困于残残破破的南风巷无所谓。

但她不一样,女生生来就应备受宠爱,享受人生的美好。

而非独自面对一切,学业与生活的双重重担压肩。

无人分担的疲惫,无人抚慰的伤痛,无人照料的病躯,皆需她单薄的脊梁尽数承当。

他托不住自己,或许能托住她。

他想用最后的勇气,为她亮一盏永灯。

沉沦的尽头,是共同攀登的黎明。

立于夜色中的白洛怔怔凝他,少年眼中的光恍若将整片暴雪夜的阴晦悉数收拢,凝作一泓绻绻的柔。

有人言,救赎,是触碰另一人的温度。

他眼底滚烫的温度,是要尽数渡予她吗?

那他呢?

可她不过是个满身疮痍的人,根本无需旁人的炽烈。

她只渴求母亲哪怕一点点的爱意,千分之一便足够。

母亲的冷漠比他的炽烈更凌迟万倍。

蚀骨之痛,永夜难销。

红彤彤的眼眶暴露于苍茫的白色世界中,她听见自己比窗外冰雪温暖千倍的回应声。

“好。”

她答应他,好好吃饭,好好生活。

被黑暗吞没千百次的少年,终于咬住了光的尾巴。

他们回避触碰彼此的伤痕,却心有灵犀伸出了手。

一双托举彼此登上山巅,共赏山河壮阔的手。

今夜的寒风刺骨冷,风雪狂躁,却难以撼动心底的暖。

*

老式平开窗的帘幔褪色泛黄,风自罅缝间潜入,掀动一角垂褶。

灰蒙蒙的天光渗漏而入,却不足以驱散卧室的阴影。

薄阽大抵是被寒意噬醒的。

前所未有的情况,在新年第一日应验。

他睁眼时,瞳孔凝定,冷戾的澄澈中毫无半分惺忪。

银灰发凌乱垂散,阴影覆盖大半面孔,发梢滞留着昨夜烟蒂的淡雾气。

__

昨夜,为了避免与白洛同床共枕的尴尬,待她回卧室后,他独自在客厅沙发上瘫了半小时,等着她入睡再轻手轻脚回去。

为的是避免两人共处一室的不自在。

谁他妈知道,推门而入时,女孩盘腿坐于衾褥上,双眸凝于手机屏幕,神采奕奕如昼。

眼光在屏幕上虚悬一瞬,页面是微信聊天界面。

对话框内消息往来不绝,彼端亦是夜猫子。

倏然间,心底浮现一桩至关重要的事。

女孩是否有男朋友?

纵使她时常独来独往,但并不意味她无男朋友,或许是异地恋。

而且校中论坛早有风声,言之凿凿,称她确实有男朋友。

事情追溯至大二元旦晚会闭幕式尾声。

彼时华灯渐黯,最后一曲歌舞方歇,主持人登台致结束语。

霎时间,一阵撼天动地的哭声骤然从红色幕布后传来,全场观众惊诧不已。

“回来看我一眼有这么难吗?”

“我有抑郁症你又不是不知道。”

“这么多年你从来都没有爱过我。”

幕布后影影绰绰,似有纤弱身影蜷缩,声声控诉剖开舞台的锦绣表象。

主持人及后台人员疾步趋前,方知是白洛失声痛哭。

女孩发丝凌乱,泪渍斑驳,指节牢牢攥着幕布边缘。

台前笑语霎时凝滞,只余她哽咽低语在空寂中回荡。

彼时,他作为评委列席前排,女孩的字字句句皆落耳畔。

后来,她的异常举动在论坛上掀起轩然大波。

众多猜测纷纷涌现,有人认为她因与男朋友争吵甚或分手而情绪崩溃。

更有昔日同窗女生,因嫉妒心作祟,在网络上肆意泼墨。

诬陷她高中时品行不端,逃课流连网吧,更甚者编造她勾引他人男朋友的谣诼。

风波持续了良久,但白洛始终未出面做出任何解释。

在事态的余波渐次平息后,他才得知整个事情,于是着手将论坛中的帖子尽数删除。

但时至今日,依旧有执拗者在论坛的暗角持续散播未经证实的传闻。

尽管他们没有直接指名道姓,而是以字母代号,却令知情者一目了然。

面对影射与诋毁,女孩始终保持缄默的姿态,任由恶意在众目睽睽下扭曲。

流言的漩涡中,众人纷纷认为她的私生活混乱不堪,甚至不乏旁观者盲目附和,对她指指点点。

实际上,白洛自始至终没有登录校园论坛,更不会在意他们恶意的评价。

毕竟,清者自清,时间会证明一切。

__

凛冽的寒风自窗缝袭入小小的卧室,空气流凉飕飕的。

白洛应是有感于寒流,但睡眠深沉,只缩了缩肩膀。

无意识循着热源趋近,像一只倦极的猫儿,缓缓向身侧温暖处挪移。

让原本清醒的薄阽浑身一震,瞳孔骤缩。

白洛意识模糊地往他怀里拱,发丝散乱地蹭过下颌,细微的痒意窜入心口。

冻僵的手指甚至攀上了他的睡衣领口。

室内光晕淡薄。仅能勾勒出她依偎的轮廓。

下一秒,女孩不安分微调姿态,将冰冷的脚趾贴上他的小腿。

突如其来的冰凉触感让薄阽彻底宕机。

想后退,却又怕惊动她。

想推开,掌心却悬在半空迟迟不落。

大脑短路。只愣愣盯着天花板,脑海中一片混沌。

白洛的呼吸温软拂过他的锁骨,活了整整二十年的人,从未如此近距离接触异性,此刻连手指如何摆放都全然不知。

僵硬地转动脖子,低眉细细打量她。

睡颜恬静无辜,颊间浮着病态的绯红,长长的睫毛安静垂落。

他们分明只是床.友,她为何会毫无防备贴近自己?

若她醒来发现……自己此刻做出什么唐突的事……

思绪纷乱如麻,只能任由她蜷缩入怀中。

他试图用被褥将她裹得更紧,动作却笨拙得像第一次拆礼物盒,手忙脚乱间险些扯动她的发丝。

最终只得维持半拥的僵姿,聆听她清浅的呼吸,在寒夜的冷与怀中的暖的矛盾交织中,茫然无措直至天明。

*

白洛自梦魇般的酣眠中醒时,无休止的雪暴已停歇。

透过点缀着斑驳冰花的玻璃窗眺望,只见狭窄的巷道积雪盈尺。

眸底冰封封一座旧城。

随意伸了个懒腰,解锁手机瞥了一眼时间,已是九点半钟。

无兼职的日子,第一次放任自己睡至日深,一夜无梦,沉静如冬。

腹间忽有细细密密的刺痛。她颦眉沉吟,忆起例假每逢月初如约而至。

第一反应是起身趿鞋,俯身查看床褥是否有沾染的痕迹。

掀被刹那,视线触及明晃晃的红斑,瞳孔蓦然睁大,震惊不已。

恰逢卧室门被人叩开,晨光斜切室内,将她的窘态曝于半明半晦间。

手忙脚乱扯着床单堆叠自己眼前,却不料棉被失了依凭,软绵绵垂落成一方凌乱。

薄阽以为她尚在酣睡,入内取耳机时,恰见她手忙脚乱将平整床褥揉作一团。

不明所以盯着她的小动作,直至余光瞥见被面的红痕时,顿时明了。

白洛僵滞的脖颈转过,视线与被单上的刺目红痕相撞,霎时如被灼烫,指尖颤抖着攥住褶皱,将布料狠命往绯色处压去。

“我不是故意的,马上洗干净。”

“我也有床上用品,先暂时套上。”

她仰头,黑睫沾着丝丝缕缕的羞赧,尴尬又不知所措辩解。

只是第一夜,竟不小心把床单弄脏了。

薄阽倚在门框上,唇角勾着似笑非笑的浅弧,眸光将她慌乱的动作一寸寸剖解。

“需要我帮忙吗?”

尾音慵懒悬于潮湿的寂静中。

“出去就好。”

空气中的雪水汽若有若无,洛白只觉颊间有灼火无声蔓延。

“……”

薄阽似读懂了欲盖弥彰的局促,未再做扰人的存在,连原要取走的耳机也成了门隙间的弃影。

只余阖门声与一室狼藉。

低矮的卧室内,阒寂再度沉降。

须臾间,楼上传来玻璃碎裂的刺耳声,以及不堪入耳的辱骂声。

整栋楼的隔音设施形同虚设,任细微震颤都能在耳廓内拓印。

嘶哑的谩骂声时而断裂,时而粘连,一寸寸磨着听觉神经。

白洛俯身于行李箱,翻出十月一折扣季购置的床品。

乳白床单上缀满立体刺绣的爱心熊,英文字母穿插嵌入。

够可爱,也够幼稚。

蓦然间,窗外烈风骤起,似有千军万马奔腾而过,呼啸有声。

天空水蓝蓝的光线汹涌漫入房间,新换的床单被罩与单只黑灰抱枕格格不入。

自作主张取来自己的白枕套覆上。

将换下的脏污床单抱出房间时,客厅寂然无人。

终归是不习惯与陌生人共处。

待确认薄阽不在后,周身松懈下来,连卫生间老旧门板的吱嘎声也不再刻意留意。

不足三平米的卫生间内,弥散着一股经年不散的霉潮味。

窗玻璃上常年积灰,过滤掉了大部分天光,即使白昼也需依赖吸顶灯照明。

床单被罩不适合洗衣机洗涤,只能手工清洗。墙角放置着一个塑料盆,池边锈迹斑斑的铁架硌得指节生疼。

打开水龙头,浑浊冷水淅淅沥沥滴落。

白洛按了数泵自己的洗衣液,始终不便使用他人的。

液珠坠入水面,顷刻漾开一圈圈银灰的泡沫,自指缝间溢出,滑过冻红的腕骨,滴落至泛黄瓷砖表面,似雪绒花绽谢,昙花一现的皎洁。

欲将床单沉入混着清冽泡沫的水盆中,忽有冷飕飕的风自四面墙垣漫涌而来,和一道不辨温凉的提醒声撞了个满怀。

“往左是热水。”

__

…………

…………

__

中间是回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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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橘子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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