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霜惠神色陡变,眼底掠过势在必得的光,咄咄逼人追问。
“你是不是跟男人睡过?”
“睡过,每天都睡。”
一会回去还要和薄阽同床共枕。
昏迷光线下,薄阽的瞳孔缩了一瞬。霓虹灯一闪一闪,将他的视线斜斜抛向阴影处的伶仃人影。
女孩穿着简朴的羽绒服和牛仔裤,纵然发梢染着冰蓝,依旧一副乖乖巧巧的模样。
宛如一只不慎误入狼窝的小兔子。
自从白洛意识沙发上的人是夺她初吻的少年后,应聘服务员的意念,一刹间烟消云散。
__
高中时,无论学校的黑红榜,又或校园广播,两人名字成双入对。
黑红榜上,薄阽与白洛,是两个世界。
一方是工整的“学习标兵”。一方是潦草的“违纪记录”。
是泾渭分明,不是混沌一潭。
广播之音,声线迥异。
一者喉腔低哑。一者音色清泠。
堪称冰火两重天。
校园广播少年念优秀作文,低腔磁调酥掉一幢教学楼。
“大家好,我是薄阽,今天唠唠成长……”
十七八岁的少年,浑身上下是尖刺儿。
老师的谆谆教诲,左耳进右耳出,只觉“天高任我飞,地厚随我闯”。
盛夏操场上,夕阳西下,拉长他的影子。球场欢呼与教室窃语,总绕着他的名字。晚自习时,窗边藏着偷看他的眼睛。
他灼灼生辉于每个人的青春纪年,张扬如盛夏烟火,热烈似初升朝阳。
不知天高地厚的青春,炽热、明亮、恣意、坦荡、莽撞,让人无法直视,却又不舍移目。
每每他念完作文结尾,白洛会攥着检讨书,穿过乱哄哄的教室离开。
广播站坐落于艺术楼,与教学楼隔着一段湿润的寂静。
南淮河流纵横,每逢六月中旬,梅雨季节如约而至。
空气中夹杂着雨天的潮湿,以及梅子特有的酸涩香气。
教学楼天井中央,一棵多年生的莺宿梅树挺立。
梅子累累,压弯枝头,酸风阵阵,回甘久久。
青色的果,小巧玲珑,与夏天同色,茸茸隐于叶间。
白洛途经天井,总忍不住踮着脚尖,偷偷摘下一枚。
梅雨下得缠绵,下得温吞,一滴一滴打着阔绰伞面。
林荫小径蜿蜒向前,蝉鸣如疯似狂,嘶嘶作响,萦绕不绝。
盛夏的视野,绿是立体的。
阳光一层层、一片片斜切原野,将草甸、灌木、乔木剖成透明的色层。
风吹时,色阶涌动,浅翠上浮,黛绿下潜,明暗交错,绿浪翻滚。
偏偏一抹晃动的蓝白相间身影,突兀横亘于她的视野。
少年懒散晃着步子,教踩石板溅飞水花,口中哼着不成调的曲调,漫不经心。
伞檐压得极低,两人精致的五官严严实实笼于阴影。
步调参差的两人擦肩而过,白洛因身形稍矮,伞沿堪堪从他宽大的伞面掠过,堪堪擦过少年搭在肩上的校服外套。
一阵捣乱的风刮来,衣角蹭着衣角,留下布料摩擦的静电,酥酥麻麻,扎入心脉。
少年浑然不觉,哼着不成调的歌往教室去,白洛却咬着青梅向广播站而去。
高中三年,两人无数次交错。
俨如两股永不相融的雨线。
__
年少时的相遇,是无数次的擦肩,在风里,在雨里,在走廊,在操场。
擦肩,是青春玩的一场疏离游戏。
而今夜,霓虹灯下的重逢,恍惚间分不清是年少时擦肩的回忆杀,抑或多年后命定的相遇。
但彼此冷漠相向。
疏离凉薄成了主调。
白洛的声音冷了几个度,只余一句缥缈入耳。
“所以,离我远点。”
她不愿和他们有任何牵扯。
不是软弱,是骄傲。
惹不起,但躲得起。
众人尚怔忡间,纤细的身影已融入沸腾的声色场。
薄阽凝眸远眺她消失的方向,唇角无声勾勒一抹晦暗的弧,似笑非笑。
余者只觉胸腔内滞着一团雾,朦胧又沉重。
女孩有着与众不同的灵魂。
看淡世间繁华,漠视喧嚣,抗拒窥探。
天生有着不为所动的坚韧。
*
子夜。杭港的雪花无声无息飘落。白洛踽踽独行无人街,霓虹灼灼映天际,她似一枚遗落的月,静默皎洁。
世界于她,是旋转的万花筒。她却只愿作壁上观,宁为筒外孤影。
突然,好想好想爸爸。
寒风中跌跌撞撞的她,双手冰冷编辑消息。
[我今晚不回去了。]
街角,立着一家自助售酒便利店。
余额不足十元的她,鬼使神差般闯入。
店内光影调至温柔的暖黄,货架陈列着晶莹剔透的酒瓶。
她拈一瓶标价最低的啤酒,走向自助结账区,二维码扫描的绿光一闪而过。
室内空调吐纳着暖气,落地窗前摆放着吧台椅,择了中间的皮质高脚凳落座。
手上没什么力气,酒瓶盖任凭她如何使力也拧不开。
拿着手机哐哐哐砸了数下瓶盖,三两下打开了。
啤酒入喉,冰、苦、辣,一口入肺。
烂世冷得刺骨,可她偏要喝出点温度。
室内温差悬殊,落地窗蒙上一层薄薄的雾,纤白的手指一笔一划落下两个字。
「昭昭」。
除了小叔叔,无人知晓她本名昭昭,而非白洛。
暖气流一涌,雾气再度升腾而上,将字迹肆意秒杀。
像极了她抓不住十一岁的自己。抓不住逝去的父亲。
蝉鸣停在了2008年的夏天,蝴蝶掠过指尖后飞走了。
此刻伸手,只触及空气的凉薄。
她的世界褪尽了色彩,唯余一片寂静的灰度。
白洛酒量离谱,一瓶啤酒足以让她眼神发飘,偏生今夜挑了度数高的烈酒。
酒瓶见底,意识七零八落。
睫毛沾着咸涩的泪,酒精灼烧的眼眶忽而清晰,忽而模糊。
她爱失控的痛快。
醉眼蓦然穿透雾化的厚玻璃。是一抹橘色,不是幻觉。
小小一只,路灯光晕下瑟瑟发抖。
好可怜啊。
扶着吧台踉跄起身,晃晃悠悠推门。迎面和寒气潇潇的冷风撞了个满怀,霜白汽雾顷刻糊住视线。
“小猫。”
幼猫受惊般一弹,是警觉,不是敌意。
一双眼睛映着城市的灰白调。
醉意朦胧间,从猫咪澄澈的眸底窥见自己的倒影。
孤寂,狼狈,支离破碎。
风更冷了,猫抖得更厉害。它忽而将下颌从爪垫中抬起,阑珊夜色中的圆瞳浮着粼粼微光。
白洛屈膝伏低姿态,颤抖的手悬于半空。
“别怕,我不会伤害你。”
声线被醉意浸得沙哑,却异常柔软。
幼猫后撤半步,尾尖扫着锈迹斑驳的灯柱,却未逃。
白洛褪下羽绒服,将瑟抖的幼猫拢入怀中。
喵咪慢慢卸下防备,似在冰天雪地撞见了个超级VIP避风港。
“饿了吧。”
环顾四周,街巷寂寥。商铺冬眠似的,门紧闭着,唯余零星灯火。
揣着暖烘烘的小生命,她踩着夜色的薄霜,朝着夜海里孤岛似的便利店走去。
今夜,两个被世界遗弃的影子,阴差阳错找到了彼此的倒影。
便利店的旧霓虹灯,雪色中一闪一闪。
风铃一响,店员一抬眸,见一位女孩倚门而立,眉睫凝着透明的雪,怀中有猫。
“请问,有猫条吗?”
音色染着酒香,却出奇温软。
店员脑袋一点,手往货架深处一指。
她在形形色色的货架间徘徊,取下一袋猫条。
微信余额不多,仅够换一袋暖意。
店员垂眸抚过猫耳,指尖沾了它颤抖的温度。
“这猫……是偶遇?”
“嗯,它好可怜,我想帮它。”
“你人真好。”
店员将包装袋递给她时,忍不住叹息。
分明一个醉得迷迷糊糊的女孩,自身无家可归,却为小猫提供了庇护。
离了便利店,夜风呼呼刮,似要将骨血的一点暖散尽。
白洛歪歪斜斜倚着一盏路灯,醉意一波一波洄涌。
寒流发了疯似的,吹乱她长长的冰蓝发。一缕碎发半遮了右眼,却无法阻止眼尾的泪水坠落。
费力解锁手机,反复七八次才成功。
本不想回出租屋,可猫咪太小,经不起冻。
头顶路灯光晃晃悠悠,人恍惚。
醉眼迷离间,视频通话的界面一亮,不知拨向了谁。
单手将幼猫往怀里拢了拢,单薄打底衫紧贴肌肤。
似浑然不觉寒意,又或双腿酸软,她颓糜蹲下,落满雪花的头颅抵着冷硬硬的灯柱。
像是要给人秀只超萌小猫似的,一只手臂高高擎至半空。
镜头定格了一身雪水汽的女孩。
秒秒钟,视频接通。
震耳欲聋的电子音率先侵占听觉。
画面昏昏暗暗一片,对方轮廓被黑色吞没,唯余一双戾气眼睛。
漆黑的瞳仁如今夜雪雾,笼罩了一切罪与恶。
白洛脸颊染着病态红,双眸水汪汪的,误以为对方是自己要联系的人,含混唤了一声尘封两年的称呼。
“小叔叔。”
“你能给我转点钱吗?”
鼻腔冷不防泛酸,声调哽咽。
“几块钱就行,我…没钱坐公交了。”
视频画面半明半昧。
沙发深处的少年听清“小叔叔”三字时,骤然一怔。下意识确认屏幕上的来电显示,是他的号码无误。
又退出通话界面,查看是不是他的小床友打来的。
是她,没错。
接通电话时,他正斜倚着沙发昏昏欲睡。
彼时,他已打消回出租屋的念头,索性放任自己在霓虹浸染的酒吧混过一夜。
二楼包厢的静谧触手可及,他却嫌麻烦,任由自己窝身沙发,耳畔尽是狐朋狗友的玩闹喧嚷。
谁他妈知道,搁置玻璃桌上的手机毫无征兆震响。
起初他不屑一顾,以为是别人的破铜烂铁,毕竟凌晨两点鲜少有不长眼的人联络。
直至嬉戏的人群中飘一句轻念。
“昭昭。”
声线引得众人纷纷侧目。
他们玩游戏时,手机随性往桌角一抛,七八部机型混一堆。
昏暗中,屏幕的光瞎闪。
“这谁的破手机啊?昭昭,听着像个小娘们的名字。”
“哪个哥们儿这么悲催,女朋友大半夜来查岗?”
“咋没人认呢?昭昭是谁家小情人啊?”
朋友们七嘴八舌,一群乌鸦似的叽叽喳喳。
舒尔间,他们看见沙发黑影处,手臂横眉的少年懒懒起身。
近一米九的巨影,睡得头发凌乱蓬松,惺忪着睡眼拈着手机。
一半清醒,一半沉睡,凝着屏幕上“昭昭”的备注,停顿数秒。
女孩突兀的联络令他全无头绪。
一众八卦目光的炙烤下,按下接听键。
闯入整个镜头的,是被路灯阴影囚禁着女孩,白色羽绒服裹着小毛球般的猫影,瑟瑟发抖。
未及追问她为何不回家时,镜头陡然拉近。
长发蓬乱散落,掩了半面脸颊,鼻尖可怜兮兮绯红。
尾音软软唤他“小叔叔”,向他借钱,不要太多,仅仅几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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