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得冬野发寂。
白洛未及等来对方的只言片语,手机倏忽沉于黑暗。
模糊的夜灯泻于黯色的屏幕,倒映着她缀着泪的眉眼。
一个人茫然无措吸吸鼻腔,免疫系统孱弱的身躯经风雪剜刻良久,寒意已渗入肺腑,昏昏沉沉的冷感缠缚周身。
怀中小猫温热犹存,她却难以借力起身。
久蹲的双腿早已酸涩无力,起身一瞬,重心倾塌,膝盖重重撞上厚雪。
双手沾满白雪,晶莹而冷冽。她随意掸去衣上积雪,白痕转瞬又被新雪覆灭。
像生命对她的冷漠,纷纷扬扬,永不停歇。
跌跌撞撞的纤细身影,慢慢融入苍茫的冷色。
末班公交早已驶离。
长长的银杏大道空寂廖廖,唯有雪夜灯火阑珊。
唯有雪花飘,飘,飘……
不知归途何在,不晓前路通向何方。
更不清楚自己的未来在哪。
困于雪野,困于心狱。
手机关机,导航失效。
她天生方向感不佳,东南西北尽失。
只记得怀中小橘猫温热的躯体,和脚下深一脚浅一脚的雪层。
可有些路,走着走着就通了,想太多,反而废了。
不知不觉间走到了杭江大桥下,桥面偶有呼啸而过的大货车。
车灯划破黑暗,照亮一片片雪雾,趴在乔栏杆上的身影单薄落寞。
两岸灯火稀疏,渔火摇曳,像谁在暗处点烟,忽明忽暗。
雪影与天光连成一片,恍惚间,分不清是雪落江中,又或江流入了夜空。
清醒太累,迷离才够味。
这城市人海离散。
谁在你影里。
*
视频通话戛然而止。
视界恢复一线冷白,斜斜刺入薄阽沉得发黑的眼睛。
多半是她发现拨错了人。
也好,她主动挂了,省得他动手。
睇着短短20秒的通话记录,舌尖抵了抵腮帮子。
记忆偏不讲道理,反扑而来。
女孩的眼睛干净得近乎透明,眉眼间是不经世事的姣好。
一声憨憨绵软的“小叔叔”,分明是醉态可掬,却偏生有种令人失神的蛊惑。
莫名不安。
现在打过去?
太急,太贱,太落了下乘。
不闻不问,又他妈难释怀。
斟酌再三,指尖一动,信息已发。
没有废话,没有问候。
只有一笔转账,静默落入她的账户。
酒吧重金属音浪沸腾,轰鸣声冲刷着耳膜,烦躁横冲直撞血管。
摸了颗烟叼唇间,火光明灭难定,混沌的光影勾描眉骨间的燥意。
时间化作烟灰,随心跳的节奏坠落。
烟卷燃至三分之二,指间骤现一道冷光。
骨节分明的手指,点了方才20秒的语音通话。
仅一瞬挂断。
「对方手机已关闭,无法接受视频通话。」
提示一闪而过。像小丑。
薄阽顿觉不妙,抓沙发上的羽绒服,冲二楼包厢。
有人拽卫衣下摆。
“出什么事?”
“松手。”
薄阽不回眸,身形如黑影,三步并两步上楼。
二楼长廊,暖金灯光假温柔。
实木门后包厢,是他的地盘。装修时特意预留了一间自用。
跑车、机车钥匙藏于柜中。他今晚喝了不少酒,无法驾驶跑车,疾驰的唯有铁骑。
抓钥匙,扯头盔,径直奔向楼下。
酒吧外的烈烈冷风,割一身凛冽。
步入停车场,迅速找到自己的机车,插入钥匙,启动引擎,轰鸣声长夜中回响。
*
天际是泱泱不息的江水。
杭江大桥渐渐模糊。人影小成一点。绝望的眼神望着灰色马路上的冰痕。
雪于她,不是季节。
是刑期。是梦魇的引子。
雪团堆着堆着,冻成冰晶,刺眼般剔透。像糖。像毒。像她碎掉的心。
一样的美,一样的毒,一样的冷,能把人从内到外,冻成一具只能喘气的尸体。
被救回人间的第一个凛冬,她常凝伫病房的玻璃前。
雪花落,冰.毒浮,记忆离谱重叠。
一粒粒白色。
是雪?是毒?是泪?是血?
她分不清。
有时,她会站在江边,听江水滔滔。
想问它:
你见过她吗?
那个穿漂亮裙子的小女孩。
她是不是,已经沉到了江底?
可江水不语,只顾流淌。
十年了。很长很长。
可她,还是那个不会哭出声的小女孩。躲躲藏于冰冬天。
2008年,像一场醒不来的噩梦。
十一岁的她,被冻在了时间里。
没长大。没离开。
她释怀不了。
不是不想。
是心,不肯松手。
她在等。
等一个,不会融化的春天。
等一个,能原谅她的世界。
等一个,能喊出名字的自己。
雪飘飘。她没有动。
心,却哭得很大声。
远处,一列火车缓缓驶过大桥,汽笛长鸣,仿若一声迟来的呼唤。
可她知道。
那不是来找她的。
她早已,被世界遗忘。
*
元旦夜,又一个被孤寂泡透的垃圾日。
第n个独自数过的元旦。
倒也习惯了,习惯了从日出到日落,一个人烂在黑暗中。
可习惯,不是不痛。
“喵呜~”
藏于羽绒服的幼猫似通灵性,感知她心碎的频率,探着绒爪蹭了蹭她的踝骨。
一道冷色调的白光,跌落清冷感的冰蓝发梢。
恰似月光,吻了不该吻的人。
小小的灰影一寸寸变成白影子。发亮。发烫。
像梦。
可梦,总会醒。
醉眼迷乱的人,头低得像跪拜自己的影子。
不敢看世界。
怕一眼,就泪崩。
直至光灭了。影叠了。才慢半拍疑惑抬眼。
刺目一抹银。
不是光,是银。
一道流动的、锋利的、带着凶意的银。
头盔摘离的少年,惹火的银灰发丝扬起。如风,吹乱心跳。
斜飞的眼波滑落,与蜷伏于地的小小醉影撞个正着。
雪风很大。吹得眼睛发酸。
他以为是风。
薄阽眉峰一压,一股烈火骤升。
“白洛。”
他眸光一戾,手臂一捞,人已腾空。羽绒服裹住她。黑色的。像夜。
她没躲,没看。陌生人似的。
又恶劣扳正女孩冻得僵硬的下颚,语气不爽,一字一顿质问。
“我他妈是你什么人啊?找你快把整个城翻个底朝天了,知不知道?”
自喧嚣酒吧甩门而出,他跨上机车,引擎吼鸣。
华灯初上。湿冷雾气弥漫。
霓虹洇成一片迷离光海,光影掠过他脸。
照见眉间郁色。
照不见,眼底的痛。
拐入暗色窄巷,轮胎碾压青石板。一声又一声。
他不语,只加速。
一双戾眼扫过每一寸阴影。好似在找,遗失的自己。又似在找,一颗丢了的心。
寒风割着面颊生疼,却不及心口焦灼万分。
他不信命,更不认输。
一路疾驰,直逼杭港高架。钢铁长桥横跨江面,连接两岸。
一江春水,南北两世界。
南为江南烟雨,北是江北风沙。
他追了一路。追到整座城都安静。
追到自己,也快丢了。
她是他杭港唯一不该丢、不敢丢、丢了也得被他亲手捡回来的人。
雪花纷纷扬扬着,两人靠得很近,却又像隔了整座冬。
肩并着肩,心却不在一起。
冷风呼呼,忽而渗着一声哽咽。
是白洛的。
“对不起,对不起……”
是赎罪。是哀求。
下一秒,泪如暴雨,崩溃似的,一粒粒坠入夜色。
恍若她的糜烂人生,落下去,没人接。
“昭昭会听话的,会听话的,别不要我。”
别弃她于永夜。
她仰着小脸,睫毛附着潮湿的雾。话说得慢,字字带血。
“我会赚很多很多钱……”
湿漉漉的眸底,全是乞求。
“分我一点爱好不好?”
不是多贪心。
只是一点。
一点点,够她暖一整座冬天的爱。
她数着微小的奢望。
每月多一通电话,哪怕只是沉默,却胜过永夜。
偶尔主动的关切,哪怕只是“天冷了,加衣”,足够她反复温热整夜。
或者一次归途,母亲走在前面,她跟在后面,像童年旧梦那样。
__
她真的好羡慕。
别人一家三口,围坐灯下吃饭。孩子笑,父母哄。热汤冒着白气,暖了整个屋子。
世界真会演戏。
她想要普通到烂俗的幸福,可命运偏要她活得像个讨债的,低着头、弯着腰,小心翼翼讨。
杭大开学日,四人间寝室,上床下桌,标配。
她的三位室友,爸妈开着车,后备箱塞满“爱的补给包”。
床上用品。零食水果。家乡特产。说不完的叮嘱。
唯独她,孤身扛着十多小时绿皮火车的颠簸,摇晃、闷热、嘈杂。
室友每隔两天和爸妈煲电话粥,聊的全是“今天吃了什么”“衣服够不够暖”。
无聊又温暖的废话。
她们家族群红包飞得比心跳还快,长辈发,小辈抢,热闹得像过年。
而白洛的微信,干净得像个荒废的账号。只有班级群、社团群、兼职群,冷冰冰排成一列,无声提醒她:别做梦了,没人等你。
校园是八卦的温床,是偏见的直播间。
她总被阴影追着跑。
有人看她独来独往,说她孤僻。有人见她不笑,说她阴郁。有人根本不懂她,却敢在背后定义她。
更有人指指点点,听风就是雨,根本懒得听她解释。
纵使有澄清的机会,众人一味固执己见,只相信自己的所见所闻。
所谓的目击事实,不过是冰山一角。
听来的真相,往往是被扭曲的传言。
世界说爱就爱,说暖就暖。她却屡屡遭受伤害。
母亲的。室友的。同学的。陌生人的。
她不吵。只是疼。
疼得像冬天的伤口,结了又裂,裂了又结。
世间温情泛滥,爱意横流,偏偏都绕开她走。
__
雪下得嚣张,狠狠砸入眼睛,化成湿漉漉的疼。
薄阽望着她,眸瞳映不出光,只映着她模糊的影。
“是我该说对不起,不该凶你。”
他真该死。
他算她哪根葱?
又有何资格凶她?
冰白劲冷的骨节一曲,一点点为她拭去眼角的泪水。
江风冷。吹乱了雪。吹乱了心跳。
映着两个破碎的灰影,时隐时现。
像极了世界想把他们拆散,可又拆不散的执念。
“你是谁啊?”
白洛哭得缺氧,加上醒酒缓慢,脑子一直晕晕乎乎。
可她看清了他。
一副清绝骨相,生来该被万人仰望。
眉骨高。眼神冷。左眉有疤。非但没毁了美感,反而添了点破碎又危险的帅。
似漫画中的禁欲系反派。
引人犯罪。
薄阽气笑了。
找了半天人,擦了半天泪,女孩连他的轮廓都辨不清。
真是个不争气的小醉鬼。
可偏偏,他更不争气,不想扔下她。
他是她世界崩塌时,唯一站着的人。
江大桥的夜,昏影如雾,光影斑驳。薄阽温灼的指节虚扣她纤弱的后颈,将人拢入呼吸可触的领地。
耐心引导,命令式纠正。
“薄阽(yán)。”
循循引诱。
“跟我念阽(yán)。”
提醒强调。
“不许再读成阽(diàn)”
被迫仰头的女孩,一个劲盯着眼前五官周正的少年。
四周风雪翻涌,他的呼吸是律法。
一个音,一个调,细细摹着他的腔调。很乖很乖唤了他的名字,软而驯顺。
“薄阽(yán)。”
自报姓名时,语气认认真真。
“我叫昭昭。”
昭昭如愿,岁岁安澜。
觉得他名字很好听似的,风雪漫卷中,一遍一遍字音清晰呼唤。
“薄阽(yán)。”
“薄阽(yán)。”
“……”
“薄阽(yán)。”
不疾不徐。不骄不躁。
像祷告,像确认,像把他的名字,一寸寸缝进自己的生命。
喉声温柔的让名字主人失了魂魄。
原来,最冷的夜,能被一个名字暖透。
而她,是唯一执掌他名讳的人。
__
记忆中的暴雪夜,恍惚中卷土重来。
风雪封路,世界失语。
成人礼那日,同样的大桥。同样的暴雪。同样的冷。同样的痛。
母亲的身影遥立彼岸,隔着一层雾,隔着一辈子。模糊如一场错觉。
只留下一句被寒风撕碎的话,压垮了他整个年少。
“你姐姐更需要我。”
多冠冕堂皇的抛弃。
残音落定,余响却在他骨缝间生根。
掌心残留的温度,是雪也化不开的、被遗弃的痛。
不是灼烧,是冻结。
是心口结出的一块永不解冻的冰。
白洛的呼唤越是柔软,他越是清晰听见自己内心溃烂的声响。
腐烂的不是身体。是瘾欲。
曾经,他是南淮一中意气风发的天之骄子。校服敞着领,嘴角挂着不屑,眼神写满“老子第一”。
老师说:
“这孩子,将来必成大器。”
同学说:
“他生来就该发光。”
总以为十八岁的翅膀,足以掀翻整片天空,让命运低头。
可命运偏要他跪。
要他坏。要他下坠。要他腐浊。
要他从神坛跌成泥泞中最脏的影子。
而他,顺从了命运。
碎了骨。折了腰。死了心。
把骄傲碾成尘,踩入雪地,踩烂千万遍。混着血与冰,吞进肚肠。
他成了世人眼中的败笔。成了街角巷尾避之不及的疯狗。
成了路人绕道而行的“危险分子”。成了老师口中“可惜了”的反面教材。
日日颓靡,活在酒精、冷眼与无人知晓的长夜。
永不见天光。
__
白洛忽而将脸埋入他颈窝,絮絮念着“冷,冷,冷”。
薄阽本能回应着她的依偎,指尖触及她蝴蝶骨的轮廓,却硬生生定住。
他不敢碰。
不是没力气,是怕一碰,给了她错觉。
以为他还热,以为他还能给。
可他自己清楚,早他妈不是了。
心是空的,血是冷的,只剩烂壳一具。
雪越下越疯,桥栏没了,路没了,时间冻碎了无际的白。
他们站在一片寂冷的死刑场,像两具未来得及收的尸。
薄阽睇着白洛睫毛上颤动的雪,倏然间忆及母亲最后离去时,眼角的湿泪。
小小的,晶莹的,似雪,似糖,似一切美好假象。
却淹死了所有救赎的可能。
喉间的哽咽,被雪吞了半截。
剩下半截,胸口生根。长成一根刺。日夜扎着。
到底把人推开了,指尖颤抖着摸了一颗荔枝糖。雪光下的糖纸闪了下,像颗假心跳。
“吃糖就不冷了。”
声音懒散,带着点融雪的潮,却硬撑着不塌。
可无人告知他。
——糖是苦的。
一点点的甜,是骗人的幌子。
苦味从舌尖烂到骨髓,一烂就是十八年。
他吞下去的不是糖,是自己的尸骨。
嚼碎了,咽下去,还他妈要笑。
世间最狠的刑罚,不是痛,是明明痛得要死,偏要装作无所谓。
他做到了。
他赢了。
他输了。
机车疾驰而过杭江大桥的夜色,皑皑雪原一路延伸。
薄阽单手控车,另一手将身后摇摇欲坠的身体连同不识趣的猫一起拽入怀中。
人已经迷糊得不成样子,再不扶着,怕是要被风甩入深渊。
白洛额角抵着他胸腔的潮热起伏,鼻息间呓语似有若无。
“好想你。”
「爸爸,昭昭好想你。」
「爸爸,昭昭想去找你。」
天际有淡淡朝阳初升,一层薄薄的橙红色。
少年冷笑一声,油门一拧,引擎怒吼,车尾拖曳一道狂妄的弧线。
呼啸声灌满双耳,世界崩塌又重生。
总要穿过漆黑长夜,去迎来破晓的曙光。
雪不再冷,风不再刺骨,整片天地,都在为他们让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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