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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雪玫瑰

后厨壁钟的指针指向凌晨两点,白洛又送走两打科罗娜。

此刻的酒吧恍若一艘超载的夜航船,每一寸空气皆浸着醉意。

支着晕乎乎的头颅,摇摇欲倒间穿过光线频闪的廊道,朝着更衣室的方向而去。

下一秒,视界天旋地转,胃里翻江倒海。

她踉跄几步,竭力扶住墙壁,指尖深深掐入石灰斑驳的墙皮。

她阖眸凝神,呼吸间尽是啤酒泡沫与劣质香水的浑浊气,却倔强保持着最后一线清明。

“怎么回事?”

身后传来一记清冽男声。

隆冬的黑夜弥漫着冷水汽。白洛迷迷糊糊回眸。

窗外的灯火昏黄闪着,光晕被水汽吞没大半,却毫不吝啬攀附上逆光而来的人脸上。

视野内,少年张扬的轮廓一节节清晰。

愣愣颦眉注视数秒,混沌的眩晕感稍退。

“有糖吗?”

一呼一吸间,唇齿间溢出透明的雾。

薄阽眸底掠过谙熟的洞悉,从口袋摸出一枚常备的棒棒糖,撕开糖纸衔入她唇间。

清冽甜意在舌尖化开,血糖回升的暖流漫过四肢百骸,将方才的虚乏一寸寸熨平。

“需要我扶你去休息室吗?”

薄阽的影子覆压她的身影,沙哑的嗓音混着尼古丁的余味,音量却压得极低。

杭港入夜的小雪无声飘洒,一股冷冽的风瑟瑟袭来,白洛冷不防打了个颤。

“不用了,我男朋友不喜欢别人碰我,他会不开心。”

他是她的老板薄阽(yán),是薄阽(diàn)的哥哥,他们关系不好。

她不愿薄阽(diàn)不开心。

怕他把自己赶出出租屋。

要时时刻刻保持分寸。

所以只能撒个小小谎。

薄阽唇角抿成一线冷弧,垂落的银发半掩着眼底的晦暗。

啧。

女孩竟亲口承认已有男朋友。

他与她同处一室,她的男朋友不会吃醋?

是新近交往,抑或早已存在?

难怪他近一周未回,她始终未发一言。

许是她不愿他回去。

夜色浓稠,天际间一片灰调的冷色。

“那你缓一会,下班吧。”

“好,谢谢。”

更衣室的门被推开时,白洛换回自己的羽绒服。指尖颤抖着拆下盘了一天的冰蓝发。

玻璃镜中的女孩,一张鹅蛋脸病态般发白,发冷。

灵魂抽离一瞬。

2008年,医院IMCU,玻璃窗,昭昭。

2018年,酒吧更衣室,玻璃镜,白洛。

同一个人,同一副躯壳,同一个魂魄。

昭昭在玻璃窗畔枯萎,白洛在玻璃镜里凋零。

不同的名字,不过是时间的绷带,包扎永远渗血的伤口。

十年,一直活得如同行尸走肉。

最后一次以昭昭的身份,在生死簿上签下自己的名字,早已人间蒸发。

只剩白洛在喧嚣的酒吧内,用冷漠伪装坚强。

更衣室的门合上时,走廊的冷风灌入领口,卷起她飞扬的长发。

白洛拖着脚步走出酒吧,身后镜中的纤影渐渐模糊成一片雪雾。

路灯在街角投下昏黄的光圈,像极了2008年医院长廊的永夜明灯。

只是此刻,她再不是被推着走向死亡的孩子,而是主动走向沸腾的小大人。

酒吧门扉闭合的刹那,驻唱歌手嘶哑的嗓音自暗处入侵听觉。

“我看见”

“每天的夕阳也会有变化”

每一句歌词,都是她与昭昭,隔着十年的玻璃,彼此无声的对白。

后来,她看遍了世间万千的潋滟夕阳,踏遍了迢迢漫漫的霞光大道。

蝴蝶终将张开翅膀,越过万千山巅。

*

路灯在头顶投下冷冷的光,人在光晕下恍惚。

白洛冷淡的眸光静静凝定车内矜贵的男人。

五年,一千八百多个日日夜夜堆叠。

三年,是她与世界较劲的分分秒秒。

两年,是她与绝望拉扯的昼夜轮回。

时间太长,也太陌生。

第一年,记得眉眼。

第二年,忘了唇角笑意。

第三年,模糊了声音。

第四年,连气息都淡了。

第五年,只剩‘他曾存在’的空白。

可又太短,短到他从未回来看她一次。

无数次她立于窗前,望着春去秋来,云卷云舒。

春日的樱花开了又谢,秋夜的银杏叶落了又积。

五年,步步成痕。

但此此刻刻,杭港隆冬飘雪的午夜,他的身影完整烙在她的视网膜上,供她细细打量,审视,摹拓。

一时一岁远,一岁一成熟。

男人眉宇间隐忍着风雨的印记,唇角却蓄着温煦的笑意。

“好久不见。”

“商彧(yù)。”

人应如其名,矜贵高雅,彬彬有礼。

可他是么?

她原以为重逢不会如尘世浮礼般虚套,疏离如陌路相逢,只道一句泛泛的“好久不见”。

终究低估了时间的杀伤力,回忆像沙,五年漏成了空。

唯有雪落声织就一张薄网,隔住了所有欲说还休的过往,也隔开了此刻呼吸的温度。

车内的男人将她眉睫间的冷色、唇畔间的浅纹一寸寸收拢,一节节摹描她的声调。

“好久不见。”

“昭昭。”

久违的声音。

久违的称呼。

久违的他们。

白洛的睫毛颤了颤,眼底一片潋滟水光,却固执咬唇不让泪坠入夜色。

他抬手欲抚她鬓角的碎发,指尖却在半空凝滞。

太陌生了。

一切的一切。

朦胧而触不可及。

雪积渐厚,层层覆盖往昔,只余一地雪白,映得夜色澄透。

“这些年……”

商彧的问句哽在喉间,被风雪呛住了后半截。

风雪卷入他的眼眶,化作酸涩的湿意。

无数个寒夜,他总在辗转中听见旧日回音,想起她孤身远去的背影,想起……

白洛垂下湿漉漉的眼睫,声音太轻。

“挺好的。”

三个字概括了所有挣扎与溃败。

只字不提没完没了的谩骂声、诋毁声,只字不提病痛的折磨、绝望。

一个人把所有苦楚细细嚼碎,生生咽入漫天的风雪。

风,依旧呼啸着。雪,断续飘落着。

商彧的喉结滚动,胸腔内闷着一团带血的雪,“你可怪我”的诘语被凛冽风雪绞没。

雪光映得她的蝴蝶骨单薄,薄得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卷走的枯蝶翅膀。

他们之间不知何时筑起一道透明的墙,比寒冬更冷,比风雪更无声。

白洛的眼底盛着雪光,亮得骇人,唇角却绽开一朵逆光的笑,残忍而绮丽。

“小叔叔。”

“太迟了。”

真的太迟太迟了。

她已经……不需要了,不需要他了……

他已成了她相册模糊的一帧,连轮廓都淡得触不可及。

风夹着雪粒刮着白洛的侧脸,她毫不犹豫旋身,远眺天际虚蒙的灯火。

商彧恍然惊觉,女孩瘦得惊人,若风雪的力道再添一分,便能将她化为弥散于漫天无声的雪沫。

他们最终成了雪地间两道孤独的辙痕,一个向北,一个向南。

蝴蝶不会永远困于深海,终会越过幽暗的水域,振翅飞向阳光明媚的天空。

*

“咔哒!”

砂轮的摩擦声被风声吞没,却固执迸出一簇蓝焰。

浑身浸透雪水的人踉跄而行,泪珠一滴一滴滑落,咬着惹火的细烟,漫无目的漂泊。

好冷啊。

不知不觉间,走到了灯火长明的街口。

颓丧倚着路灯柱,头颅无力垂坠。

烟灰层层叠叠堆积。淡淡的焦苦味。慢慢慢慢引向冷白的指骨。

分辨不清是心在痛,还是血肉在痛。

“啪嗒!”

半截烟卷狼狈惊落雪地。

一阵尖锐刺耳的汽笛声穿透冷寂,直击耳膜。

雾灯的光线在寒夜中疯狂切割,白洛被迫眯起双眼,烦躁地抬起头。

泪光折射间,一辆黑色跑车悄无声息泊于她的面前。

副驾车窗徐徐降落,露出一张半生不熟的冷脸,比她的脸还冷。

刹那间,泪腺溃堤,滚烫的泪珠坠入风雪。

头颅重重磕在冰冷柱面上,意味不明笑了声。

每次困在长夜尽头。

怎么都是你提灯在捞我上岸。

黑夜与雪雾共谋,消弭了色彩,只余彻骨的冷。

静寂胜似雪崩前的刹那。

薄阽没脾气顶开车门,下车踏入积雪。

方才在酒吧长廊分别后,他折返二楼包厢,温水冲刷掉发间虚伪的夜色。

化学制剂涂抹的黑色褪去,银灰的本源在水汽中浮现。

得知她名花有主后,他断了回出租屋的念头。

恪守分寸,不去破坏他人感情,是他最基本的底线。

在停车场驶出跑车后,本欲去超市为女孩采购一些屯粮。

车灯划破暮色的刹那,转过弯角,一抹熟悉的身影倏然闯入眼帘。

穿着白色羽绒服的人,静静伫立于一辆黑色商务车前。

车内探出一只骨骼分明的手,指尖悬停她发顶半寸处,似抚非抚。

他忽地来了兴致。

降下半截车窗,自副驾位拈过烟盒,低头垂眸,拢火点烟。

缥缈的烟雾袅袅模糊了下颌线。

漫天飞雪晦涩了昏昏暗暗的天际线,可他分明看见女孩真真切切落了一滴泪。

心底没由来烦躁。

真是个小哭包。

冷劲的手指探出车窗外,磕了磕烟灰。

须臾,白洛的身影湮没于一片苍茫中。

仓促掐灭烟头,方向盘急转,划向另一条长街。

雪覆车牌的商务车编号却莫名烙入眼底。

车速总比双腿跋涉要快。

绕过长街数匝,终于在灯影交叠的街口路灯下,捕捉到了熟悉的轮廓。

减速趋近时,忽地看见女孩将长长的烟灰,慢慢慢慢引向自己的指节。

心底骂了一声。

女孩比他还疯。

毫不犹豫地,狂按喇叭,猛打雾灯。

待车泊稳,降下副驾车窗,隔着纷飞雪粒与做傻事的人对视时,她的眼泪掉得更凶了。

瞬间将他心底的火从头到脚浇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心疼。

心疼她为了一个男人哭。

山海可填,何苦为一人碎心断肠?

薄阽默不作声,俯身倾近,曲着骨节一点点拭去她满脸的泪痕。

一片烫意和酥痒。

白洛颤了颤睫毛。

神志澄净,眸眼清明。

他们这般熟悉了吗?

她从不抗拒他掌心的温度。

他从不厌恶她颊边的咸涩。

“你……”

欲言又止的唇音颤抖。

薄阽敛回越了界的触碰。

“白洛。”

“知不知道爱别人的前提,是先学会真正爱自己?”

“别为男人哭,让你不开心就分手。”

雪天里,他的眼睛似淬了夜的冷雾。

猜不透,看不穿,读不懂。

白洛大脑一圈懵。

“什么分手?”

泪痕确实为男人而凝。

一者是商彧。

旧日的亲情片片凋零,每一缕回忆皆刺得眼眶酸涩。

了断的决绝狠狠剜心,痛得她难以自抑。

一者是薄阽。

陌生却屡次相护的人。

他的善意如雪中炭火,烫得她泪眼婆娑。

薄阽身姿颀长,刻意将身影向她倾斜,开阔的脊背替她挡去漫天肆虐的雪浪。

“刚才我看见了。”

声音沉哑,却字字凿入人心。

“所以,白洛,为自己而活,不要为任何人停留。”

此时此刻,白洛根根神经错位,灰白噪点在脑中无序跳动。

像一台年代失修的斑驳老电视,追不上时代呼啸向前的列车。

而她,跟不上眼前人的逻辑思维。

“谢谢你。”

白洛心中千回百转,最终只吐出三个字,是她拨开重重迷雾后,最真挚、最诚恳的剖白。

谢谢他,在她愈走愈顺的堕落路上,拉了她一把。

所以,她亦盼他活得肆意,随心所欲。

“啧,小哭包,真要谢我就少流泪。”

“情侣之间吵架再正常不过,和他好好沟通,没有什么问题是解决不了的。”

薄阽忽觉自己倒成了庙里念经的菩萨,连情爱亦要指点迷津。

“先送你回去,别感冒了。”

冻得绯红的手指,侵入一时温软。

有人勾住了他的小指。

触到了尾戒的沁凉。

“和谁啊?”

她会少流泪的,但与谁好好沟通?

小叔叔?

两人气息缠缠绕绕,薄阽不动声色勾紧了那抹暖意。

冷昏灯下,两人小指相缠的影子,清清晰晰映在皑皑积雪上。

恍若两枚锈蚀的古铜锁,齿隙相嵌,纹脉难分。

“你不是和你男朋友……”

薄阽话未及半,却教白洛轻语截断。

“我没有男朋友。”

他是信了学校的谣言吗?

也对,她的声名向来差,又始终缄口不言,误以为她私生活混乱,有男朋友亦是情理之中。

“好困,回家。”

她没给他说话机会,抽离交缠的指节,径直拉开车门。

跑车沿着长街行道树间的灯笼,一路向南。

“我看见”

“每天的夕阳也会有变化”

《隐形的翅膀》

——张韶涵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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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雪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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