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洛决意辞去酒吧的工作。
每个夜晚,尹霜惠的挑衅汹涌不息,与其在觥筹交错的浮华里日夜煎熬,倒不若抽身而退,与她保持距离。
而且亦不必再与薄阽(yán)生出纠葛,更无需忧心薄阽(diàn)窥见分毫。
她在大学城的夜市排档寻得新职,熙攘的烟火气中,酬劳颇为可观。
更有一个好消息来临,她的好朋友年前将抽空赴杭港见她一面。
具体时日没有言明,所以白洛见到她时,被措不及防的惊喜撞了个满怀。
“洛洛,真的好想你。”
风尘仆仆的身影提着回族特产出现,低矮的天花板压不住她长途跋涉后的鲜活气息。
杭港,黑夜,大排档,沸腾,昏灯。
她的好朋友跨越千山万水,只为与她相见。
总有人不远万里,只为这一刻的重逢。
大排档内浓浓烟火气,油锅滋滋作响,喧喧嚣嚣一片。
身着绿色工作服,一张与破旧烟火气格格不入的鹅蛋脸,一双平日寡寡淡淡的眼睛,因为好朋友的到来,渗入了鲜活的温度。
白洛迎上来时,没有冗余的寒暄,只一句“累不累?”出口。
“见你怎么会累。”
阿伊莎笑着把鼓囊囊的背包往桌上一搁,油渍斑驳的塑料凳吱呀吱呀。
“火车晚点两个小时,差点赶不上最后一班渡轮。我攥着票在候车室急得直转圈,心想要是真见不着你,得后悔死!”
她故作戏谑长叹一声,转瞬又言笑晏晏。
“不过老天爷还是眷顾的,这不见到你了!”
两人相视一笑,酸涩与暖意同时在眼底翻涌。
阿伊莎打开背包,一一拿出带来的特产,整齐地摆放在桌上。
有家乡的风干肉、手工奶酪,还有阿伊莎妈妈特制的小饼干。
白洛指尖触到奶酪温润的质地,温热的血液汩汩回流。
重逢无需泪眼婆娑,只需在昏灯下,让倦怠与欢欣在无声处,慢慢慢慢煨成一盅不散的烟火。
*
白洛与阿伊莎在就近的酒店办理了入住。
阿伊莎提及明日要见一人,希望她陪同,白洛应允了。
她自能猜到对方身份。
毕竟高中时,经常被提及的名字如雷贯耳。
——薄阽。
南淮一中校门口百年银杏树下,少年总爱将校服外套随意披于肩头,脚步踩着风。
操场主席台上,他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背对着台下人山人海,脊背笔直,肩线削瘦。
走廊光影斑驳处,总有人瞥见那簇灼灼的光。
他替被欺凌者挡在廊柱阴影下,校服溅满泥点却笑得猖狂。
有人被他的大笑感染,在压抑的课堂上偷偷掀动嘴角。
有人模仿他将耳机音量调到最大,假装自己也能与世界对抗。
他大笑时虎牙微露的模样被无数镜头定格,但笑意中的坦荡无畏,却无人能效仿分毫。
哪怕毕业多年后提及他的名字,仍有人眼角发亮,似又望见那年银杏树下,他逆光奔跑时,衣角掀起的整个青春。
*
白洛和阿伊莎道别后,迎着夜色登上了末班的夜路公交。
公交车摇摇晃晃一路疾驰。
车内乘客稀疏,影子被头顶的荧光灯拉得细长。
前排角落有人蜷坐,耳机线缠着颈项,沉浸于音乐。
老人握着褪色的布袋,目光随窗外闪烁的广告牌起伏。
尾排白洛的脸颊抵着车窗,玻璃沁着凉意,呵气在冷窗凝成薄雾,用手指勾勒出一颗星,随即被下一盏路灯的光浪抹平。
大道两侧的轮廓流转不息。时而掠过林立的高楼,时而转入老旧的街区。
偶有立交桥凌空飞架,灯串缀于栏侧。
公交车攀上斜坡时,车灯刺破黑暗,照亮桥下野草丛中一闪而逝的萤火。
白洛凝视着永动的消逝,忽觉自己亦不过是车窗上转瞬即逝的星,被城市的巨笔一遍遍描画,又一遍遍抹去。
公交车绕行杭港一周后,在末站路口转向。
惯性将浅眠的白洛推至窗畔,险些失手滑脱扶手。
“南风巷已到,开门请当心,下车请走好,欢迎再次乘坐33路公交车。”
电子音落下的一瞬,公交车泊定。
车厢内唯一的乘客白洛,迷迷糊糊揉了揉湿润的眼睛。
深夜的冷风吹得人眼眶发烫。
她再次梦回2008年的那个新春。
__
梦境中,一个满脸疤痕的男人出现,自称是父亲的朋友,并提出带她寻找父亲。
后来她真的见到了爸爸,不过是在一面视频墙上,但画面骤然切换至另一场景。
父亲被悬吊于昏暗地下室,四肢被粗麻绳捆缚,浸泡在刺骨冰水中。
毒贩们戴着黑色面罩,只露出阴森的眼睛,他们用沾了盐的鞭子抽打他早已血肉模糊的后背,每一下皆激起痉挛般的颤抖。
“说!货藏在哪?”
沙哑的吼声在潮湿的空间内回荡。
父亲低垂着头,凌乱的发丝贴在面颊上。嘴角却微微上扬,弧度冷硬。
他深知言语的代价,一旦开口,无数无辜者将坠入更深的火海。
他们用浸了辣椒水的布捂住口鼻,逼他窒息。
将通电的铁丝缠绕指尖,电流窜过身体时,他咬碎牙齿也不发出惨叫。
毒贩甚至将女孩的照片摔在面前,刀尖抵住相纸上的面容,他却阖上眼睑,任由冷汗沿额角滑落,沉默如铁。
他们不让他死去,迫使他在求生无门、求死不能的绝境中煎熬整整三天三夜。
他的声带从嘶哑到彻底失声,眼球从充血到浑浊,却始终维持着最后一丝意识。
当毒贩撕碎女儿童年照片的瞬间,父亲的精神彻底瓦解。
他仰头嘶吼,声音支离破碎,血沫自唇角渗出。
毒贩们得意大笑,视频画面戛然中断。
她蜷缩在墙角,指甲嵌入手心。
随之而来的是,无穷无尽的黑暗,以及永无休止的痛与惧。
__
咸湿的液体慢慢浸入味蕾。
白洛浑身颤抖着缩在路灯的暗影下。
父亲在世时常常教导她,为人要坦荡无私,光明磊落。
她名“昭昭”,寓意着阳光,期望她能如璀璨的阳光般,照亮己身与人间。
所以她在大学选择了新闻专业,立志未来成为一名战地记者。
用手中的笔和镜头,记录下世界的真实,将那些被隐藏的真相揭露于世,让光明穿透黑暗的角落。
惨白的路灯光落在湿润润的眼睛上,一片潋滟水光。
成长的代价,是学会放手,包括那个紧攥着糖纸、恣意哭泣的旧日自我。
人生路很长很长,需跋涉千山、泅渡万水,方能迎来艳阳光。
新年将至,南风巷依旧一副颓败的旧影。
居民楼下方,几根裸露的电线凌乱悬垂,与锈蚀晾衣绳绞缠共生,绳上挂着花花绿绿的衣物,在阴风中无力摆动。
巷口铁皮门杂货店兀立,木质招牌书“烟酒糖茶”,字迹早被油烟蚀去棱角,只余模糊轮廓。
没烟了。
白洛吸吸鼻子,走去老歌循环的杂货店。
歌词间歇性渗入听觉。
“夜空中最亮的星”
“能否听清”
“那仰望的人”
“心底的孤独和叹息”
看管者是位正在放寒假的男高中生,趁假期替父母守着一方烟火人间。
搬来老城区的两年内,白洛定期光顾,成为了他记忆中固定的身影。
总觉得漂亮姐姐不该和烟有交集。
分明生着一张安静纯净的鹅蛋脸,偏偏抽的是货架上最烈的烟。
“漂亮姐姐。”
称谓从初见时便脱口而出。
每逢她踏入店门,问候如往常般自然流露。
“又来买烟啊。”
店内钨丝灯泡的灯罩蒙着灰,落在柜台前的人影上一片灰调。
仿佛她的人生底色该是灰暗调。
“左手破了。”
她垂眸时,瞥见少年食指上刺目的猩红,轻声提醒。
“嗐,不是我的。”
男生轻描淡写摆了摆手,指尖在掌心一抹,血迹消失不见。
忽而支起臂弯,手肘抵住柜台向前倾身,笑得神秘兮兮。
“美女姐姐,你认识我们巷子里那个一头银发的少年吗?血是他的。”
“刚刚巷子内有个猥琐男生盯上一个女孩,他正好在居民楼下抽烟,目睹了全过程。猥琐男跟着女孩越走越偏,伸手要去拽她衣服时,是他冲上去救了小女孩,两人随即扭打在一起。”
“警察来的时候,我还上去补了两脚,踹了那猥琐男。”
他吊儿郎当讲述着,笑得得意洋洋。
白洛眉间微蹙,眼底掠过一丝忧色。
“他伤的严重吗?”
尾音轻飘飘坠入空气,惊得男生指尖掠过寸短的鬓角,喉头滚了滚方应道。
“挺严重的,血都是从他身上沾来的。”
“烟钱过去了。”
手机屏幕冷白的光,晃了下白洛恍惚的眉眼。
他打架了。
行李箱内空无一物,连基本的创可贴与药水都未备。
出租屋的柜子亦是空荡,唯独厨房的柜子里零星散落着几样杂用品。
走出杂货店,巷陌间油烟与霉味沉沉浮浮,小吃摊的吆喝声清晰可闻,转角处笑语却朦胧成渺远的回响。
风向似在捉弄路人,时而将浊气推搡至丈外,忽又灌入鼻腔,令人无处遁形。
白洛的视线刺透南风巷支离破碎的夜色,忽地跌跌撞撞穿越斑驳月影,朝着邻街长明的灯河狂奔而去。
要她好好吃饭,好好生活。
他呢?
落魄少年,巷子疯狗。
没有笑容,唯有戾气。
见人,瞪眼。
靠近,咬人。
谁沾谁晦气。
一身伤痕累累,却偏偏漏出一线暖光,映亮了她的眼底。
老诊所的轮廓在夜色中渐次显影,天穹忽作剧变,骤雨倾盆而下。
视野一片模糊的雨水光线。脚步声合着雨声,沉甸甸浸透了潮气。
来人浑身落满雨水,狼狈如一只湿透的蝶。瓷白地砖上拓印着蜿蜒的湿痕。
“一瓶碘伏,一支抗菌药膏,一包创可贴。”
她跑得急而气喘吁吁。
柜台后的医生侧目瞥去,视线掠过她湿漉漉的肩颈。
女孩张扬的冰蓝发被雨水打湿,一绺一绺黏在过分纯的脸蛋上。
一双清冷的眼睛却黯淡无光。
仿佛她活在永恒的阴雨天里,灰云密布是常态,绵绵细雨是常势。
医生转身自药柜里取出碘伏、抗菌药膏以及创可贴,一一置于橡木柜台。
“谢谢。”
转账付款后,白洛将药袋拢入怀中,跌跌撞撞投身于滂沱雨。
每一步踉跄都溅起水花,仿佛在泥泞中,只要一直逆风奔跑,奔跑,将身躯化作一支逆风的箭矢,就能逃出心底永不释怀的黯色暴雨。
十一岁的她,靠着仅剩百分之一的求生欲,在吞噬一切的狂风暴雨中,始终向前奔跑,冲刺,毫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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