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了一处空旷的草地，早上的山上天气比较冷，风一吹就刺得人生疼。
他们不得不短暂停留。
黎辛坐在树下，看着正在绕草坪奔跑的林起，不禁羡慕他的力气。
到半山腰已经是下午，远远就能听见水声，绕过一处小山坡，他们终于抵达了大云措。
这一处被群山包裹着的玉湖。
湖面由绿变蓝，泛着微光。湖边是密密麻麻的棕头鸥。
黎辛走向湖边，感觉自己前所未有的自由，面前是延伸至天边的湖水，身后是岩石，广阔的荒原。
十月的微风将碎发微微吹起。
生命如此之轻，又重如神山。
黎辛想起自己的儿时，想起夜晚，花园里的月光花，想起陆明远。
这是鲜活的世界，这是渺小的世界。
“哥你快看那边！”
黎辛望过去。
“好壮观。”
在湖边，是一座巨大的，由丝质风马经幡，层层系挂堆叠而成的经幡塔，方圆几百多米。
他走向风马旗下，风的声音在此刻具象化了。
后来是如何下山的，他已经不记得了，他没有在山上找到那个男人的身影。
半山腰之后的路太险峻，就没有继续向上爬了。
虽然小有遗憾，但他看见了此生难遇的风景。
——高山湖泊，风马之下，是他认为的自由。
*
下山之后，黎辛在旅馆里睡了一天觉。
等到睡醒，已经是下午三点，他突然想起昨天下山时候和林起约定好，晚上吃饭。
他连忙地洗了个澡，赶在太阳下山时出了门。
明天林起就要回B市了，黎辛住在S市，两人分别之后就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了。
所以林起想着，自己之后再来，可能要等到公司稳定下来。可能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再见了。
这段时间的旅行，父母也只是叮嘱了几句注意安全，似乎是知道他过于劳累，就没有再提工作的事了。
但林起知道，短暂的休息的确能缓解疲劳，但这是他一定要面对的。
所以，在临走之前，他邀请黎辛去德吉大叔那里最后吃一顿饭。
“黎哥，你回去之后打算干什么？”
“目前书店刚起步，准备经营一段时间，这次旅行之后，可能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再去很远的地方了。”
“好啊，那等我有空，一定去S市找你玩。”
“嗯，只要你来，随时欢迎。”
黎辛望向身后的背包，拿出了一本泛黄的笔记本。
林起和德吉看着这段时间经常被黎辛拿出来的笔记本。
这是黎辛第一次在他们面前提起这本笔记本。
他之前有过几次好奇，但在看到他难过的神情之后便不再多问了。
这一次，黎辛终于和他们说了这笔记的来历。
===
这本书属于陆明远，他的中文系老师。
2023年12月14日。
一位资深教授在学术评鉴中涉嫌造假，明天就要举行联合会议。
办公室里。
“老陆啊，你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件事就算过去了，你举报他也捞不到好处，你说是不是。”
“王叔，这不是有没有好处的事情，如果学校所有人都像他一样呢，整个学习环境还能好起来吗？”
“唉...”王叔叹了一口气，不再多说，便随他去了。
老师陆明远拥有一票决定权，那天在联合会议上唯一一个投了反对票。
并拒绝在联合谅解书上签字。
那人在陆明远的据理力争后在教师会议上被当众批评。
结果是陆明远被撤职。
理由是对学校名誉造成损害。
黎辛记得那一天，文学系的大部分学生都去向校领导请求，而得到的回应是陆明远被开除的消息。
“老陆根本没做错什么，明明是那个人造假，为什么要开除他！”
“对，我们要见他。”
“开门！”
“姓刘的你给我出来！”
大部分的人据理力争，得到的却是紧闭的房门，和赶来的保安。
办公室内，陆明远看着外面的声音渐行渐远，眉眼低垂。
校领导指了指他：“你看看你教出来的学生，都像什么样子，他们还管上我了？。”
刘志忠气得不轻。“一个个出口成脏，还敢骂到我头上。”
缓了一段时间，刘志忠说。
“好了，明远啊，这件事你就给人家道个歉，这件事就过去了。
你继续完成你的光辉事业，我们就不追究了。”
“我不会道歉的。”
“你...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个人...”刘志忠没有再说下去。
“我知道，所以才不道歉。”
“如果一个人连反抗的能力都没有了，那他就很难站起身了。”
“明远！”
陆明远打开门，看向门外空无一人。
“出了这扇门你就别想回来！”
“早就不想回来了。”他毅然决然地走出去。
楼梯拐角，陆明远被靠在墙边的人吓了一跳。
看清来人之后，便叹了一口气。
“你要走了。”黎辛用的是肯定句而不是疑问。
“对。”陆明远看向他的眼神带着些许内疚。
“好。”黎辛不再多说，转身离开。
“你去哪，我就跟到哪。”
之后的第三天，陆明远被撤职的消息便传出，陆明远被禁止回去看望他的学生。
电影终究还是过于理想①，他们连站在课桌上，见老师最后一面的机会都没有。
[你在海上的冒险已经够多了
谨慎航行，研究海图
又按时返回港口，系好绳索
可这一会你服从自己珍藏的，隐秘的希望
拥抱你的朋友，安顿好一切
再不返回港口，抛锚系索
老水手，开始你无止境的航行]②
陆明远离开了学校。
几天后，有人将他课后与女学生在咖啡馆讨论论文的照片恶意裁剪，污蔑他骚扰女学生。
没多久，校园内传的轰轰烈烈，湖边，教室，哪怕相亲角。一 夜之间，所有人都慷慨激昂地走向高地。
原先讨厌他的人，也终于有了理由。
他们几个人的声音，终究比不过几千人的震耳欲聋。
在放假离开学校，回出租屋之前，黎辛在校门口还时不时听到，指责陆明远的声音。
*
一场暑假过后，所有声音都消失了。
蝉鸣声又响起来了。
相亲角又坐满了男女，嬉笑着讨论最近的生活。
教室又变成了那个熟悉的，威严的教学圣地。
湖边的人又开始讨论风景。
陆明远这个名字好像从那天开始，在校园里销声匿迹。
好像，陆明远这个人从来没有出现过。
那个学术造假的教授，仍然站在讲堂，慷慨激昂地诵读那不属于他的著作。
一切都没有变，又好像改变了什么。
好像从始至终，只有他们文学系的几人拥有过那段记忆，黎辛突然感受到，什么是恐怖。
先前的好友渐渐疏远，慢慢地没有人愿意和他来往。
“老师，我来了。”黎辛敲了敲门。
“啊，小黎啊，进来吧。”
黎辛推门进去，发现陆明远在写日记。
“你坐一会，我马上写完。”
黎辛坐下：“师母呢。”
陆明远沉默了一会，“她啊，这段时间比较忙，估计是加班吧。”
这段时间去陆明远那，几乎很少见到师母。见陆明远不再多说，他就也默契地不再多问。
他看向书柜上原先应该摆满荣誉的地方，现在空空如也。
他又看向地下，垃圾桶边上的一个纸壳箱，地面堆满了陆明远职业生涯中所获得的种种荣誉。
曾经让人仰慕的奖状，也好像变得黯然失色。
“啊，最近在收拾东西，这些东西放上面太积灰尘了,我就收了起来。”见他看向书柜，陆明远笑着说。
“陆明远，你再撒谎？我进来之后你骗了我几次了？”
陆明远望过去，看见黎辛坐在沙发上，豆大的泪珠一滴滴掉落。
他连忙放下笔。“哎哟喂，我的小祖宗。”
他连忙过去，单膝跪地，想要用白色的袖子为他擦干眼泪。
似乎是感到些许难堪，黎辛转过头，自己擦干了眼泪，只是眼角微微泛红。
陆明远内疚地望着他：“对不起啊，小黎，让你担心了。”
“师母呢？”
...
黎辛忘记了那天晚上是这么过去的，他知道了老师离婚的消息，也知道了朋友离开他的消息。
陆明远身边没有人了。
他哭了很久。
那天是他头一次对陆明远发火，而更多的，是在内疚自己当时没有足够的勇气陪着他，如果那个时候他在他身边，事情会不会就不一样。
“有的时候，勇气是毫无作用的。”陆明远当时这样说。
[他知道不应该较真
因为还有比老虎更可怕的理由
将证明他有不可推卸的义务
必须充当不幸者
但他谦卑地接受
那种幸福，那一束强光]③
①《死亡诗社》
②惠特曼《现在向海岸最后告别》
③博尔赫斯《某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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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一个将死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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