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早问候她死没死的,她竟然觉得挺福气的。
听得人心暖暖的。
善哉善哉,真是天大的好事,这救命稻草哪怕晚来一步,她覃晏初可能就要生食毒毛蛛了。
“还有口气儿!”
覃晏初扯着嗓子喊,但因为长时间缺水,她的声音低哑暗沉,粗如沙砾。
来人闻言,朝井口放下一段粗大紧实的麻绳,覃晏初如同垂死的人抓住一截希望的蜘蛛丝一般,她牢牢抓紧绳索,不容自己有一点放松。
做工粗糙的绳段十分硌手,手感宛若荆棘藤条,毛刺如锥,但覃晏初未言一语,生生地捱着。
井底的绳一截一截地缩短,覃晏初被拉至洞口,自深渊中爬出,窄小的通天道之外,是碎阳流金,天地宽阔无量,却又总是不饶人。
把她拉上来的人是曹元,那个传闻中十分嘴碎的近身护法。
但此刻,他一句话也道不出。
覃晏初的长发垂坠,翻身跃出,立于地面,活似诡怪话本中的井底艳鬼。
她的眼眶赤红,没有恐惧,平静得仿佛只是一只在洞穴中浅觉的狼,优雅又狠厉。
太煞了。
曹元职务在身,有义务管辖违背规矩之人,那些被关在圜室的人,出来后无一不面露狰狞,浑身狼狈。
有的身上还沾有毛蜘蛛的细毛,一看便是按捺不住去招惹蛛群的,这类人的下场都是引火烧身——蜂拥过来的蜘蛛会一点一点地爬上人的身躯,钻入衣襟之中,无孔不入,步足上细密的毛绒会剐蹭着人的肌肤,很痒,但又挠不得。
若是气急之下碾死了蜘蛛,惹怒了群蛛,那后果将不堪设想。
万蚁噬心,不过如此。
死不得,也活不好,此种监禁方式堪比酷刑。
所以从圜室里出来的,疯不疯,那得看命。
曹元一时不敢确定,这姓覃的究竟是胆量过人,还是单纯的命太好。
彷若黄天眷顾,也不该使得此人再三落魄,可若是老天无眼,她覃晏初也不会次次死里逃生。
说到底,还是命不好,却又命硬。
覃晏初出来的时候还拎着齐烟赠的衣裳,她一时未注意,竟然发现这半干的衣裳上还挂着只毛蜘蛛,许是先前趴在她面上的那一只。
她将植株引到自己的指尖上,问:“曹大人,这蜘蛛可有毒?”
“这是药师饲养的蜘蛛,至于是否有毒,全看药师的是如何养的,他们自有古籍药书,据说还能将毒物调理成益虫,也能将益虫饲养成毒物,这是全凭他们心意的事。”曹元说,“当然,实情是否如此,我也不大知情。”
覃晏初颔首,“若是摘除毒腺肝脏,那可以食用么?”
曹元以为自己听岔了,“你的意思可是‘药用’?”
“非也,就是生吞以饱腹。”
“……”曹元一时无话可说。
他从前听闻过在饥荒年代时,百姓易子而食,析骸以爨,啃食树皮,却未曾听闻有人要拆食蜘蛛。
且不说这小东西还不够塞牙缝,寻常人见了此物,怕是也会觉得瘆得慌,饕餮转世怕也不会想着要生吞活剥蜘蛛吧。
曹元怀疑覃晏初不是沉着淡漠,而是疯得太彻底,于平静之中见痴狂。
他连连摇头,揭开了这个让人匪夷所思的问题:“阁中元老们请要求我将你带去议事堂。”
阁中所谓的元老大多是帮扶商关汉建立飞观阁的第一批得力干将,有的出财,有的出兵,有的还曾是山匪寨主、土地霸王,而以上种种,皆被商关汉一人收于麾下,成为他的拥趸。
元老们平日里神龙不见首尾,所谓的议事堂,在许多时候都是商关汉的一言堂。
今日如此大张旗鼓地传唤她,莫不是他们知晓了彭智之死,特来问罪了?
她的拳渐渐握紧,她的命运不应如此。
曹元垂眸视之,觉其神色不妥,心犯狐疑,又见覃晏初拳掌紧握,已然猜到了几分。
覃晏初说:“知晓了。”
曹元一挥手,有两名影卫自他身后的不知名处出现,押送着她离开。
他目送着她离去,心中叹惋,这姓覃的相貌昳丽柔温,本该是金屋中娇,就算练就了杀伐果断的性情,也该是一把优美的宝刀,奈何命运多舛,“红颜命薄古今同”,有人要她死,她又如何不亡?
议事高堂,远望巍峨高耸,富丽堂皇,内里漆朱嵌玉,纱帷珠帘,恍若宫城。
这商关汉真是好生胆大,如此装潢,简直算得上是崩坏礼乐,就差立旗自封为王。
覃晏初有一瞬恍惚,仿佛在这短短的几步里,她就回到了三年前。
影卫押送着她,摁着她的肩,让她跪伏在位高者的脚下。
那么短暂的一瞬,她想起了从前的宫城主殿。
殿试之日,她意气风发,人人叹服于她的才气,受刑之时,君臣却冷眼相待,生怕沾腥受累。
朱墙高楼,漆的是血,铸的是骨。
可,也她再也回不去的辉煌与荣耀。
她可以回望,却无法赴往。
一人开口问:“覃晏初,可知你今日来,该当何罪?”
覃晏初脊背高挺,头颅抬起,只见商关汉位于主座,素缟长裳,乌发如瀑,姿态散漫,如同小憩的孤鹤,受百鸟环拱,却又无人敢近他的身。
她不畏不惧。
她一口咬定,“晏初早向阁主请过罪,也在圜室反省过数日,今日元老们派人将我带出来,我还以为是阁主见我心诚,要解除我的禁闭,晏初愚钝,元老如此问,倒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彭智、金勤与薛柏缇已死,证据早被大雨冲刷殆尽,知情者唯余温尚余一人,可只凭他的一面之词,掀起的风浪终归有限。
况且,若是温尚余肯出面作证,相当于默认了他与太守苏宏之死脱不了干系,一介草民害死堂堂禹城知府,他死一百次都不够抵。
温尚余跟金勤这位自大的莽夫不一样,他是个多疑的聪明人。
而且,在这件事上,温尚余从未脏过手,干净得太可怕了。
这么说来,姓温的还得感谢她,一介体弱的懦夫,却除了这么多祸患。
覃晏初一口咬死不知情,起码还有转圜之地。
那人哼笑一声。
她置若罔闻,只是笃定地望着商关汉,眼神没有愤恨,也没有恐慌,平静得宛若风暴之前的海,暗流涌动,于无声中惊天骇地。
商关汉凝睇着她,神情专注,似是陷入了某种沉思,缄默不言,倒是让人猜不透他的心思。
倒是一位年轻的玄衣男子怒目而视,直白地问:“彭元老之死,你可知情?”
覃晏初知道此人是彭智一手提拔上来的,她答:“您说的可是彭智?晏初确实略知一二。”
她恰到好处地一顿,似是陷入了思索,“那日我与阁主排查现场,依着蛛丝马迹找到了太燕山,认为彭智是先死于太燕山,而后才被人搬尸至禹城太守府……”
她还未讲完,玄衣男子当即打断,“仵作与药师皆认为,彭元老是死于影卫选拔之日,而你那日是最后一个到达试炼地点的,新晋的影卫们皆可作证。
“之后,你与齐烟皆被派去看守温尚余,齐烟向上汇报说,你去追捕嫌疑人,无功而返,我们却在金勤屋外的百里之地发现了血迹与打斗痕迹。而翌日,你擅自行动,金勤、苏宏与薛氏皆死,你恰好在现场……如此种种,你当如何解释?”
“空穴来风,毫无因果关系。”覃晏初说,“我最后一个到达试炼地,可又并未迟到,若是以此为据,阁主才是最后到达太燕山崖的人,难不成您是在含沙射影,妄想加罪于阁主?”
“你!”
商关汉一抬手,示意他住嘴。
玄衣男子怒不敢言,是以缄默。
覃晏初继续说:“我未曾抓捕到嫌疑者,确是我的失职,可打斗的痕迹我确实不知,总不能是什么阿猫阿狗打架留下的血迹都能安在我的身上。
“至于最后一点,不知者无罪,晏初无意之间酿成惨案,实该受罚,若是阁主犹嫌惩罚不够,晏初愿重回圜室禁闭。”
她态度诚恳,言之凿凿,也拿准了这些人没有确切的证据,只不过想诈一下她,越是如此,便越不能掉以轻心,反容人算计了去。
玄衣男子还欲再言,商关汉却抢先说:“覃晏初。”
覃晏初觉出他的语气不对。
“押到崖底牢犴,加审。”
他这是不论证据,全凭主观臆断就给她定罪了?
这是要刑讯逼供!
覃晏初波澜不惊的面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惶恐,好似古美花瓶上的裂纹。
覃晏初气性上头,挣开了试图押着她的两名隐卫,护法及在座的影卫皆拔剑现刃,削利的刀刃对着她。
众人的刀刃,对准的是她的脖颈。
她敢笃定,在座的所有人平日里不见踪迹,更没有多少人与彭智交好。此刻,她杀死彭智的缘由不再重要,他们哀悼与护卫的只不过是一位位高权重的元老。
只需有这么个元老供他们杀鸡儆猴,而无所谓元老是谁。
覃晏初顿觉凄哀,蔑笑一声,“我自己出去,不劳烦押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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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审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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