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关汉没有说明是哪具尸首。
他这是在试探,还是在单纯地陈述事实,覃晏初不知道,但她清楚地知道,商关汉没有证据。
起码到目前为止,他不会有。
商关汉终于侧首望向覃晏初,他的眼神很冷静,不掺杂任何情绪。
他的眸子一瞬不瞬,像一块碧玉,玉石是个死物,故而沉寂无温度,它存在即是存在,没有多余的情感。
商关汉缓慢地走向她,在他靠近她之时,外头已然乌压压地来了好些人。
商关汉说:“今日申时,我已派人探查过那位从‘疆汜阁’离开的男子,他们寻根溯源,最终在东徂山的一座粗陋瓦房内找到他的住处。我跟随前去,却发觉家中无人。”
他话锋一转,“他不过是一位粗鄙脚夫,香墨绵纸,他又如何用得起?”
“纵使他用得起,或是有人赠送,我亦未曾在其房舍内找到笔墨纸砚等物。”
门外潮雨翻滚,大风卷着细雨,一股脑地灌了进屋,覃晏初顿时发觉背后一凉。
不是雨水打湿了她的背部,而是她背夹冷汗,经寒风一袭,凉得她一惊。
大意了。
她覃晏初千算万算,把天时人心皆算计进去了,却忘了此等细节。
外头的人俱围在房舍门口,却也不敢入内,窸窸窣窣宛若虫豸。
覃晏初适时地俯身屈膝,“属下自作主张伪造金勤书信交于薛柏缇,自以为是权宜之计,是为了引出苏宏、薛柏缇与金勤三人之纠葛,属下未曾料到会酿成如此大错,反害了三条性命。”
“阁主如何处置,晏初绝无二言,至于那些莫须有的罪名……”
覃晏初抬头望他,字句确凿,“属下一概不认。”
事已至此,她已然做绝,若是此刻认输,未免功亏一篑,倒不如放手一搏。
霎时间,外头雷轰电闪,人心惶惶,杂语不绝。
商关汉冷颜相望,在一派杂音中,他眼帘微阖,薄唇轻启:“来人,将她押回太燕山。”
不是“送”,亦不是“带”,而是“押”。
饶是早有准备,覃晏初的心还是从半空直坠地窖。
这人数言片语,便能决定她的生死。
外头的一位女子闻声闯入,她环顾一周,似是未曾找到目标,反问商关汉:“阁主,押谁?”
商关汉瞥了覃晏初一眼。
覃晏初沉声反驳,“我可以自己走。”
“押走。”
齐烟没料到竟是与她素日不合的覃晏初,二人虽成人相互不待见,但多日相处,齐烟未免心有戚戚焉,但此刻她亦不敢多言一语,只敢低头照办。
她从囊中扯出一绳索,将覃晏初的手腕缚于身后,“走罢。”
覃晏初挣了挣手腕,齐烟绑得很是结实,轻易挣不动,她咬咬牙,快步走了。
齐烟一时愣神,反应过来时覃晏初已经走到了雨里了,她心里犯嘀咕:没见过有人领罚还如此积极的。
她心里腹诽完,忙步跟了上去,将手搭在覃晏初的身上。
一番下来,齐烟竟觉得自己不是在押着她,而是覃晏初在牵着她走哇!
“喂,姓覃的,好歹慢些走,我腿还伤着呢!”齐烟愤愤道。
覃晏初不语,只是一味地快步走,仿佛身后有凶神恶煞追着她似的。
齐烟见她无甚反应,只得作罢,却按捺不住心底的好奇,转而开始八卦,“话说,你……”
“不该问的别问。”覃晏初先发制人,堵住了齐烟的嘴。
齐烟见她气焰如此之盛,也不打算吃力不讨好地去冲撞她的火气,撇撇嘴,收了声。
圜室。
此处虽以“室”名,但实际上是个类似于地窖的井,四处封闭,仅有顶上一个井口大的通气口,足有十几丈深。
窖底四周宽阔,但荒芜,人若是失足掉落下去,无所依凭,纵使窖中人有通天的本身,在此窖面前也不过是只井底之蛙,怕也难从“井口”爬出。
出入口处并未配置绳索一类的器具,若是想下去,那就只有一种办法。
那就是跳下去。
齐烟收缴了她身上的利器,使刀割开了她手腕上的束缚。
“下去罢,你知道规矩的。”
倒不是齐烟有意为难她,只是她也无可奈何,虽然人是活的,规矩是死的,但若是不守死规矩,活人也成活死人。
这雷池她是一点也不敢越,这规矩她也是一点不敢破啊。
覃晏初也并无二话,单手撑着井口边缘,一借力,一跃而下坠入井底,不带丝毫犹豫。
齐烟在一旁看着,兔眼圆睁。
戮人跳崖毫不犹豫,自伤跳井毫不迟疑,也只有覃晏初这种不把自己当回事的疯子才能干出来。
齐烟虽也为影卫,但跟覃晏初比起来,自己还是太惜命了。
此刻雨势力渐微,但她的衣袍带履早已湿透,更遑论覃晏初了。她在井口观望了阵,却也未曾听见有呼号求助的声音。
她犹疑片刻,褪下了自己的外袍,拧干雨水捆成一簇,而后扔进圜室中。
“身上没带东西,就只有件衣裳,送你了,可别死得这么快啊。”
齐烟对着井底嚎完,也不等回应,转头就抱着手臂快步离开了。
这秋夜真好生冷。
话说覃晏初跳入圜室后,急忙将自己蜷曲起来,一手护住后脑,伤臂藏于腹与髀夹处的位置。
经历了一遭大雨,圜室早已积了水,她摔至井底之时,溅起了点点水花,身上多了好些剐蹭伤,但好歹没伤及要害。
覃晏初支着手坐了起来,她负伤的手臂尚未痊愈,经暴雨浇灌,要是沤一晚上,怕也得生脓。
她咬牙将洇湿了的布段拆了下来,将模糊的伤口晾着。
此刻的她浑身湿透,她踉跄地站起来,去拾齐烟掷入井底的那件衣物。
她并未将捆成束的衣物解开,而是将其置于身侧,枕着它,阖上了眼。
覃晏初疲极乏极,心力早已不足,加之是雨天,她此刻感到无比寒冷,哪怕大雨不再滂沱,但她的心却在下雨。
她不由自主地将自己蜷缩起来,把自己抱得很紧。
她的耳边的雨声渐渐小了,圜室变得寂静,甚至针落可闻。
可不多时,她的耳边响起了窸窣之声,似是虫虺行走之声。
覃晏初本陷在酝酿睡意的迷蒙中,这会儿她忽而想起来,据说圜室曾经系阁中药师炼药制蛊之地,蛇蝎蛆蝇无处不在,浊臭污秽不堪。
她还听人说,曾有一位心智不甚坚定的影卫犯了大错,被关了八十一日,出来后神志不清、口滴涎液,宛若心智不全的稚童呆儿。
但其余的,覃晏初已经顾不着了,因为在这两个模糊的念头闪过她的脑海之后,她因疲倦而彻底昏睡了过去。
覃晏初是被高悬于天的晴阳晒醒的。
烈日悬于井上,怕是只有正午才有此光景。
全然苏醒后,她感觉自己的左臂一阵刺痛。
伤口虽然未曾发脓,但伤口上的薄痂经雨水一煞,似有发炎之兆,伤势仍旧未曾好转。
覃晏初暗叹一声,方才被手臂上的通感夺去了注意,此刻,她才觉得自己鬓角处一阵痒,似是有东西扒着她的头发,悬在她的侧脸上。
覃晏初一甩头,一只通体玄褐色的物体从她脑袋上掉下来,落在她的手背上。
借着阳光,她才看清,这是一只毛蜘蛛,巴掌大小,通体有细绒,毛发蓊葱细短似鼠。
覃晏初盯这面前这只小东西,脑海里却闪过了一个念头。
饿。
她自昨夜其便未进食,她靠着睡意撑到了晌午,十二个时辰过去,饶是铁人,也该饿了。
昨夜落雨,天无明月,覃晏初未曾观察窖井的情形,此刻略有微光,她开始环顾四周,虽不能看尽四处的景色,但她也依稀看见了一面墙。
满墙的蜘蛛,品种不一,但毛蜘蛛居多,整面墙毛茸茸的,似兽毛铺就。
窖中有许多虫豸毒物确是不假,但这些毒物对她并无攻击性,安静得宛如某种壁上装饰。
可能是因为她所坐的地方积水成洼,故而形成了某种阻碍,昆虫轻易过不来,而她手背上的蜘蛛算是只小倒霉,从高壁坠落,只能借她的身子处落脚偷生。
她收回目光,想着不去招惹便好,莫要庸人自扰、自找麻烦不讨好。
她在阳光下打坐,等着阳光将她身上的水烘烤干,并最大限度地节约体力。
覃晏初又与这只毛蜘蛛度过了一日,仅靠圜室内不断被蒸发、日渐减少的积水补充水分。
看久了,她竟然觉得这蜘蛛绒绒的,竟有几分可爱。
但她依旧饥肠辘辘,饿得前胸贴后背。
“……”
在被毒死与被饿死之间,覃晏初一番挣扎,选择了后者。
毒死是短痛,饿死是长痛,那么还是饿着吧,苟且偷生就是要苟着点的。
她继续发着愣,想着若是圜室内真的寸草不生,那么这些蜘蛛又是如何活下来的呢?总不会光靠喝露水为生罢?
若是真有除她和蜘蛛以外的活物,那么她未必不能与之共享一份食。
覃晏初刚准备只身入盘丝洞觅食之时,却听见自己头顶上冒出了一个男声:
“喂,你死没死啊?没死的话给点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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