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相
在我死去的第七天,他俯身,吻了我。
我什么都看不到,只有黑魆魆一片。
毕竟,我的眼再也睁不开了。
我知道尸体会溃烂发臭,可那薄凉僵硬的躯体却被他拥起,唇齿相依。
于是,我叹:果真是个疯子。
·
“……”
“疯子。”
老媪惊惶,木拐狠狠戳着他,就此剥去他身而为人的身份。
“我亲眼看见的。”
“他把死人骨,塞进了嘴里。”
疯儿从废墟之上醒来,一片腐尸的气味。
他很安静地待在那里,紧攥着一只没有温度的手。
发颤的手一遍遍执着地摩挲着那只手。
然后,他无声地看着那个无声的人,终是疯了。
陋巷前的小道上驴驹子浩荡而过,尘土飞扬。
仙风道骨的老道士一捻念珠,拂尘勾起疯儿肮脏的面孔:“神明貌,万相生……”
古老画卷终被风雪席卷而去,风吹雪散。
好冷。
疯儿迎着风雪爬了起来,眼中一片白茫茫。
污水冻在他的手上,甲缝间裹了些淤泥进去。
眼前的幻视不知何时退去,他又如常人一般了。
一道魂影掠过,寒意凛冽。
又是黄纸翻动间的书香墨气,字词如珠玑弹落,弹散一地:“你个骗子。”
疯儿只依稀记着,那昏暗烛火之下,香墨直透毫端。
那本要提笔写字的玉雪小人儿悬了笔,斜斜地抬眼瞥他。
寒柳摇响,风雪疾掠走如潮哀思。他冷透了。
疯儿突然禁不住地嗽着,涕泪冻凝。
他依风雪奔走,倏然跌倒,满嘴雪泥,乱发如蓬。
凄风楚雨,风吹雪散。
他忘了许多,只记得茫茫人间,他从此找不到去路。
人间尽,长恨处,无归路。
身体一点点冰冷下去,沉下去。
许是太冷了,错觉混乱,寒雪的冷硬成了烫水一般的炙热,烫得他好疼。
那河边的簌声摇响,终是成了脚步窸窣。
一阵大力从背后推来,他感知到自己落入冰河,一切又更滚烫了起来。
“……这怎么办?”
“不是说就冻晕过去就好了吗?现在人都给死透了啊。”
“哎呦,到时候神仙怪罪,说不新鲜了怎么办?”
熙熙攘攘,人头攒动。
看不清的人脸飘过,无悲无喜。
他静静地听着那言语,像是呛到了,寒彻腑脏。
有人把他从河中捞起,摆动他的身躯。
他们用泥封住了他的五观,虔敬地在躯壳外塑上一层神像。
把他的痛楚,当成他的荣宗耀祖。
一秉虔诚,欢欢喜喜,好不热闹。
朱红门壁,疏朗窗棂,袅袅升烟大宣炉。
楹联用的是丝绸锦缎,壁上绘的是青石牡丹。
殿外是玉砌雕栏,缇红院墙,青灰殿脊玉雕琉璃瓦。
鸣钟击罄,金声玉应。满寺钟声悠远庄重,蔚为大观。
“这是什么神?”
“无相神。”
“无相?无相神是管什么的?”
“无相观里这无相神啊,除的是罪孽,管的是孽瘴。”
“无相,便生万相啊。”
呕哑嘲哳,尘土纷嚣,万张脸上囚着一样的癫狂。
供台上的肉糜没人敢清扫,于是便渐渐地烂了,臭了,闻之欲呕了,那腥臊又归了尘泥。
生前的疯子,死后反成消灾神明。
活着微不足道,死了万人跪拜。
神像里,是万籁俱寂。
土泥与疯儿息息相融,身体被土泥填满,好似有什么力量把他已经长在神像里的皮肉生生撕扯下来,生长在他的五脏六腑里。
原本的生息被挤出,身体里好像有什么东西逃逸出去。
·
寒来暑往,斗转星移。
怔忡惊诧间,他做了一个梦。
可死人不应做梦才是。
梦里的上天裂了一个口,黑影从罅隙间窜出掠食,残尸上有乌鸦啄食腐物。
村里那颗千年大榕树上挂满白绸缎,缎上缠了人头。
而人身早已经过数十年的沉淀化为养料,埋在天尽深根之下。
“这是什么?”
他扭曲的声音发涩。
无人答话。
他在哭。
哽咽之中挤出的,不知是断续的话语还是粘稠的泪。
涟洏交流,干涩的皮肤被泪水打湿,活人才有的疼痛自皮肤蔓延。
有东西从他体内抽离,锥心蚀骨,所有器官像是重新有了知觉。
已经过了太久太久,一切都太陈旧了。
神像裂开,他被什么东西挤了出来,僵硬地瘫软在地。
殿内风蚀虫蛀,只留下少得可怜的支柱。
壁画残破不清,图案早被痛苦的血迹划烂。
殿顶上万张精致的腐烂面孔就这样目不转睛地看他。
他拼尽全力,却只让左手移动了那么分毫,手还被带刺的东西勾了一下。
褐色老旧的液体从他脏兮兮的指间滑出,带着一丝疼痛,从僵硬的深色渐变成一点红。
门外阳光熹微,宛若生前。
一层轻纱慈悲地包容着一切影影绰绰,艳阳从云中剥离,炸开一大片炽热。
神像的尽头,有一扇门。
他花了几十年,或是几百年,迈出了第一步。
“我想活下去。”
神听到了。
于是,他成了不老不死的怪物。
1.这里是第一章
“叩,叩。”
这已经不知道是他第几次来到这里了。
尘天沉指尖敲击着躺椅扶手,脸上都没有什么表情了。
眼前勾勒繁复金纹的帘帐总是垂落着,整个宽阔空间死气沉沉,光只从缝隙间抖落,逼仄空气压迫着每一次呼吸。
身体感觉很沉重,估计站起来走两步胸腔都能被大气压压炸。
这次的梦里,像个废人。
他眯着眼抬手随意看了眼手。
竟然还带了双黑金手套。
很费力地把手套拉掉后,露出的手纤瘦无比。
手指骨节分明,但是看起来也像是只剩骨头了。
……好奇怪。
看起来这么瘦,身体却沉重得像是要压死自己。
尘天沉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装束,一身大红衣露出黑色里衫,外面又披了一层黑色大袄。
加上自己这幅半死不活的样子,有种烟熏妆配尸体的美。
他揉着太阳穴。
这一切的最开始,先是一个钟。
他在梦见了一个钟,然后陆续做了一些古怪的梦。
其中一个令他印象深刻的,是他在空无一人的大殿里落寞地拉长影子。刚想起身,睁眼却发现自己其实站在公交车内。
从梦境到现实,幻境无孔不入,如今连动弹都是奢望。
他气笑了,烦躁地扯了下头发。那风流的发型便被抓乱了,还扯下了一根红头绳。
“城主,我帮你重新扎头发。”
他抬眼,看到一个没有脸的女孩走近。
尘天沉迟钝地意识到,该死的近视在幻境里竟也如影随形。
模糊视野中,头被微微后拉。
扎完头后的条件反射使他低头,便又看到那身扎眼的衣服。
尘天沉生涩开口:“能帮我拿件寻常些的衣服吗?”
“好啊,城主。”
女孩转身前搁了碗药在桌上。
中药浓浊的颜色荡开,气息中弥漫着苦味,尘天沉忽觉舌根涩得发麻。
“城主,衣服拿来了。”女孩挂好衣物,却先端来药,“先喝药吧,这是糖。”说罢还摇了摇手中那颗剔透的冰糖。
尘天沉看着女孩身上那件金贵的云缎裙似蝶一般掠过来。
“……我看不清人,你是谁?”
那碗苦水步步紧逼,浓烈的死亡预感攫住了他。
他狐疑地往碗里瞥去。
药是浑浊的棕色,里面飘着许多融不下去的药渣,沉淀成大块的胶状物质。
“啊……?城主,我是黎落央啊。”女孩微微睁大双眼。
眼前滚滚黑河一般的苦药向自己袭来。
“咳咳咳!!!”
“咳咳咳咳咳!!!”
恶心至极的药!
尘天沉直接一口喷了出来。
本想是一口闷的,没想到将自己害死了。
剧烈的咳嗽撕扯着喉咙和胃部,干呕连连,却吐不出什么。
黎落央熟稔地为他拍背,尘天沉强忍翻江倒海,为了体面捂住嘴,却感觉掌心一热,一股温热的黏腻涌出。
缓过来一些后,他抬起手看了看。
怎么还咳了一口血出来?
那一口污血好像……还在他手中蠕动?
黎落央用布帛裹走了血迹不知塞去何处,打岔般将冰糖胡乱塞进尘天沉口中:“城主,你看你又是这样连药都喝不下去。
“要是身体再差下去,要喝更苦的药可怎么办?”
尘天沉嫌恶地看着身上充满中药味的黑衣,用衣袖狠狠擦了下嘴,感觉嘴唇火辣辣地疼。
骚红黑衣袍都被脱去了,像一只花蝴蝶蜕了壳,露出苍白的内里。
尘天沉尚未缓过劲,黎落央已笑着抖开白衣要为他披上。他赶忙扯住衣服:“我自己穿就行,你下去吧。”
“啊。”黎落央眨了眨眼,抱着花里胡哨的外衣退了下去。
尘天沉缓慢地将衣服披上并拢紧,指节甚至发出不堪负重的轻响。
刚穿好衣,颈后一松,闷热的躁意爬上脊背。
他伸手往发尾伸去,获得一根半掉不掉的红头绳。
……头发又散了。
尘天沉把所有头发拢到耳后,以很慢的速度笨拙地给自己扎了一个歪斜的低马尾。
突然,“咚”的诡异声音从窗外传来。
没等他看清,窗唰得开了。
一道影子翻身而入,单膝跪在地。
那是个梳着利落马尾的女子,衣着似改良的利落短袍。
女子垂首:“城主,要回内院?”
“嗯。”尘天沉自然想离开这个地方,见她不动补充道,“我近来眼睛痛,看不清路,你带路。”
女子颔首:“是。”
历经无数次幻境中的枯坐,这是头一回离开这方囚笼。
看着那扇黑色槅扇门被推开,好似终于解锁了新地图,尘天沉有些恍惚了。
这里好似终年寒冷,虽瞧得见纱般的日光,却有阴冷的质感缝入眼帘。
漫步过回廊,沿着几个小道转出来,曲折的路让本是路痴的尘天沉早已晕头转向,而且这副破身体也快吃不消了。
“城主。”
女子突然停步回头。
“您从未记住过这条路,每次也都是属下或家兄引路。”
尘天沉脚步一顿。
女子面无表情,声音毫无波澜:“您又失忆了。孽瘴加重了。”
尘天沉:“……”
装聋作哑,竟歪打正着了。
女子拨开鬓边碎发:“您是却城城主尘渚,表字子归。
“此处为城主府,属下边九,与家兄同为您近身侍卫。”
尘渚……是城主的谐音吗?
意识在混沌中飘摇,尘天沉轻易地接受了这个名字。
然后,他就像聆听新手引导般听边九介绍:
"城主府内院为主居所,仅限亲信出入;外院安置贵族进献的侍从,负责日常杂务。
“您在外院佯作纨绔掩人耳目,实则于内院……"
“……我知道。”
尘渚想到那身貂皮他就眼角抽搐。
边九继续道:“我与我哥轮守外院梁上,一旦您有危险就立即现身保护。内院为免打扰,我与我哥会在屋顶静候,您叫一声便下来。”
尘渚看着这个比自己矮一头、身形纤瘦的小姑娘:“……怎么保护我?”
虽说再怎么样也比他现在的废柴模样要好。
小姑娘一言不发,反手探向脑后。
“咔嗒”一声轻响,尘渚清晰地看到她那两条看似寻常的马尾竟□□脆利落地拆了下来。
拆下的发辫后,被浅红头巾包裹的利落短发便散了开来。
边九后退半步,手腕一抖,辫梢寒光乍现
——那竟是两把锋芒毕露的狭长长刀。
尘渚呆住:“这……?”
边九不语,只是将双刀在虚空中看似笨拙地划拉两下,空气在波动中泛出涟漪。
一抹猩红自长刀尖端滴落,随即大片血红被划拉开来。
长刀似在执笔作画,鲜红的纸张轮廓被勾勒完毕,古朴煜炜的庞大红门赫然而立。
“请。”边九收刀归鞘。
布着繁复花纹的大门轰隆打开,尘渚眯眼望去,门内深处似乎伫立着一个模糊的白色身影。
他抬步踏入,发觉身体被空气压得喘不过气。刚迈入门槛,双腿骤然失力。
眼前画面天旋地转,地面急速逼近
——“咚”的一声,尘渚热吻大地。
尘渚:“……”
走两步路,胸腔还真能被大气压压炸。
痛觉刺激着涣散的意识,边九的声音在耳边恍惚:
“城主?”
尘渚咬牙,狼狈地撑起身。
屋内那抹白色的身影,是一个身着素白长衫的青年。他静默地看着城主的跪倒,片刻后竟平淡开口:“城主,何须行此大礼?”
尘渚捂着口鼻,抬眼冷冷地睨向他。
青年不动声色地将他这副模样尽收眼底,平地起惊雷:“那我们开始吧。”
尘渚:“……?”
他放下手,寒意料峭地看向了这个话语轻浮的青年。
先前余光中就觉得青年的轮廓被勾了一层血色。此时他眯眼才看清那人是穿了一件双面长衫,白衣里面一面是大肆涂抹的红色。
白绸子随意垂挂下来,地上也布满了白色帷幔,织成了这个白色的房间。
白与白的拥裹之间,那个青年像是洇在白绢上的一滴血,刺眼得紧。
这滴白绢上的血看了尘渚好一会儿,却是垂下眸,缓缓开口:“我解卿垂从未想害过城主分毫……城主如今,竟连半分也不肯信我了么?”
尘渚面无表情地看他。
解卿垂抬起眼,言语里掖着哀然:“城主向来见着我便是一句‘解卿’,如此怎么如此生分?”
见解卿垂还要演,尘渚索性打断:“我失忆了。”
解卿垂酝酿好的情绪被打断,眼中的水雾瞬间散去:“啊呀,竟是如此?”
他唇角眼梢揉出一抹笑:“方才小落央就说城主的孽瘴又重了些……那,我们便去房内开始?”
又是这句话。
尘渚寒意料峭地看了他一眼,提着素白袍摆掠过他。
若边九所言非虚,尘渚是个假纨绔,内院自然没有娈童。
这人怕是早看出他“失忆”,存心戏弄。
解卿垂见城主不理自己也不恼,仍是面上挂着笑,于一旁候着。
已是秋冬季节,雪落无声。小轩窗半开着,窗外绿意被雪吞没。
这城主就着这么一件白衣,与小窗外无尽雪色落为一体。
然后,解卿垂就这样看着这个传闻里的大魔头回头,带着倦怠对边九说:“我冷。”
“是,城主。属下去拿衣。”
边九走开,用余光在铜镜里瞥了屋顶一眼。
尘渚垂着眸,雪都要落到眼睫毛上了,是一副困极的模样。
“要小憩吗?”解卿垂适时开口,说出了第一句人话。
“嗯……”
尘渚拉长了尾音,眼前的事物皆飘散不清,柔柔地融进雪里。
·
“……”
“……铛……”
不知过了多久,尘渚是被钟声吵醒的。
是类似骨头相撞的声音,又像是铁皮罐头被来回踢打声。
两个完全毫无共同点可言的声音合在一起却毫无违和感,于是那样的声音在空荡的夜晚里越发显得怪异。
“该醒了……”
像是从潮水中剥离,梦的一切退散,他身上被拖曳着沉重的水汽。
尘渚一睁眼,天黑了。
门外是空的。黑沉沉地压下来。
这是哪?
他似乎躺在床榻上,身上好像压着重物。
意识慢慢回来,昏迷的感觉实在不好受。
尘渚缓缓挪动自己,就发现了身边的解卿垂。
“神经病。”尘渚皱眉,看了下自己的衣服还算整齐,“不能自己睡自己的吗。”
可能是睡过一觉的原因,也或许是喝了那恶心的药,身体竟然没有那么沉重了。
屋内的黑让他没有安全感,于是他往有光的地方走去,黑暗中手一摸便拉开了门。
宫灯缓缓地晃进这个逼仄的空间,两根珠钗相撞出声。
“小主,入夜了,该去了……”
灯晃了过来,使提着宫廷花灯的女孩逐渐明晰。
尘渚抬眼。
哦,他认识这个人。
好像是叫黎落央?
黎落央着一件齐胸襦裙,明晰的脸在柔和光影下恰到好处地勾起一个笑。
眼睛被透明的浅红色布条缠起来,隐约看见两只迷离的眼。
她突然转过身,似乎在等待尘渚跟上。
女孩子发量多,头发深处层峦叠嶂,被一根杏叶钗固定,后脑勺编起的发间隐约发出窸窣声。
尘渚眯眼一看。
她的后脑勺上,长了一张蠕动着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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