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铁皮盒子里是老蔡病退之后唯一留下来的青春。
李枫铭打开它的时候,还有点费力,枯瘦的手指颤抖一阵,被时光锈蚀掉的铁皮盒才哐地发出一声响。
坐在一边的老蔡有些情绪不稳定了。
于是李枫铭轻轻拍他的背安抚:“不怕不怕......”
铁皮盒子里有浓浓的樟脑丸的味道,也许是主人特别珍惜,很怕生虫,特意放了樟脑丸。张春凑近看,看见鲜红的党徽和一些奖状,还有荣誉证书,二等功和三等功的奖章。
半条命搭在残酷的缉毒战场上,换来了他这一生最值得骄傲的荣誉。
老蔡也想凑热闹,于是扒拉那个盒子,他仿佛认出来这里面的东西都是自己的,于是眼睛里流出清澈的泪水。
他还记得呢,他都记得,他并不是痴傻了,一些藏匿在内心深处的,对于这份职业和这条战线乃至于祖国和党的情感,他都记得清清楚楚,并不会因为时光和病痛的折磨而改变。
比如他颤抖着手去拿自己放在铁皮盒子里的二等功奖章,能慢慢地说出它的来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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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枫铭给老蔡擦干净眼泪,然后对张春道:“以前,他年轻的时候,每一周都写遗书,就压在案台下面。”
“每周?”张春有些震惊。
“是的,每周都写,队里的战友也写,我也写,但我都不知道该写什么,因为我没有存款,爸妈都走了,我不知道该写给谁看,所以我就说,如果我牺牲了,希望我的尸体可以被战友们抬回局里,再抬出去,就当我重新走一遍我工作过的地方,就没有什么遗憾了。”李枫铭说。
至今他们还保存着当年写下的那些遗书,很多封。
老蔡也没有家人,他的遗书内容特别简单:代我向战友们问好。
李枫铭自嘲地笑笑:“幸亏没灵验。”
其实缉毒警察也都是凡人,但党和国家需要的时候,他们所有人都会义不容辞地站出来,用身躯去抵御这条战线上的伤痛。
老蔡不知道是不是感受到什么,只低低地说:“阿年......”
“嗯,都过去了,”李枫铭在他满是疤痕的头顶上搓了搓,眼睛弯弯,“老蔡,老蔡是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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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春说自己工作忙,问李枫铭能否抽一些闲暇时间写点语句,倒也不用多么正式的,日记也好,手稿也好,算是能给未来的书籍或是报刊增加一些事实依据。
李枫铭说,好。
于是他目送张春离开后,便从老式抽屉的最底下,翻出自己好多年前在警队时的笔记本,他以前也有记日记的习惯,但自从老蔡出了事,他就再也没心思写了。
也许他到了该动笔的时候。
52
夜里,李枫铭和蔡言生一起看电视,看了新闻联播,他了解到现在的一些形势,比如碳达峰,比如中亚命运共同体,比如冬奥倒计时。
“冷不冷。”李枫铭看着蔡言生自己握着勺子舀粥吃,下意识抬手去拿毛巾给他擦嘴。
“一点点。”蔡言生说。
李枫铭笑笑,伴着电视机的声音,收拾碗筷,然后铺被子。
蔡言生病了以后睡觉总是很早,李枫铭被迫养成了早睡早起的习惯,每天吃完晚饭没多久就去铺床——农村天黑得很早,入夜就很安静,有时候狗叫,有时候猫叫,他们住的这里离别人住的地方都远,孤零零一间房子。
等李枫铭收拾好一切,蔡言生就知道该睡觉了,于是慢慢站起来,一点点挪到床边,安静躺好,睁着眼睛:“阿年。”
“干什么?”
“昨天,我梦见你中枪,倒下了,就再也没有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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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枫铭给他盖好被子,随意蹬掉拖鞋,然后自己也钻进去,靠床头坐下:“梦都是相反的。”
蔡言生没有再说话,只是很倔脾气,睁着眼睛,盯着李枫铭的一举一动,突然说:“你为什么这么老了?”
“是啊,我老了,你也老了,”李枫铭笑笑,“不然呢。”
“可我记得我前天才跟你一起在支队的食堂吃饭,你说你爸妈要来看你,跟我请假一天。”
蔡言生又陷入曾经里去,也许以为自己和李枫铭还是那么年轻。
医生说他头受伤之后会有一些记忆的错乱,而且不年轻了,时间慢慢走过太久,他会一直这么迷糊着。
李枫铭不想纠正他的错误,因为有时候,让一个人浸泡在一些好的回忆里,是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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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队的旧笔记本,他开始写一些事情。
他不是个适合写作的人,绞尽脑汁想了很久,有太多太多话想说,但不知道从哪里说起,这时候他才终于叹气,原来写东西也不容易,不会表达,就没办法把自己的心得体会写出来交给张春。
“阿年,你又干什么呢。”蔡言生有了些困意。
“老蔡,还不睡,”李枫铭轻轻说,“你记不记得今天白天的时候,来家里的那个女孩。”
蔡言生想了想:“记者。”
李枫铭点点头:“这个姑娘托我写一些心得体会,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写,可我当时一口答应了。”
“嗯。”蔡言生低低地应着。
“老蔡啊。”李枫铭攥一攥他的手。
蔡言生眨眨眼睛:“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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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枫铭看着他早已不复年轻的容颜和不那么健康的病体,问:“你后不后悔当缉毒警察。”
蔡言生似乎想到一些过往的光阴,摇摇头:“不后悔。”
“变成现在这样,天天吃药,每个月定时去医院检查,身体不能恢复得跟以前一样了,也不后悔吗。”
“绝不。”蔡言生说。
于是李枫铭有了一些想说的话,提笔记录下来。
20XX年12月2日:
老蔡说,他从未后悔;我想我也是,我不后悔当了缉毒警察,我会感谢国家给我的这个机会,让我能够为祖国的缉毒事业尽一份绵薄之力,即使是重来一次,让我重新选择,我想我也依旧会毫不犹豫地来到缉毒的战场上,毫不犹豫地加入到禁毒斗争中来。
李枫铭手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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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枫铭不知道格式对不对,但张春说随意写,后续的整理由她和编辑一起敲定。
“写啥呢。”老蔡窝在他枕头边。
“我念给你听听,你听一下我写得好不好,”李枫铭轻声朗读自己写下来的一段话,“老蔡说,他从未后悔;我想我也是,我不后悔当了缉毒警察,我会感谢国家给我的这个机会,让我能够为祖国的缉毒事业尽一份绵薄之力......”
老蔡的眼睛慢慢闭上,然后又睁开,红了。
李枫铭:“看来写得不错。”
“阿年,”老蔡光溜溜却带着很多伤疤的头慢慢贴过去,贴在他手心,“我想归队。”
“你又想起以前了?”
老蔡只说:“我想归队。”
也许是又把自己抛进某段回忆里去,觉得自己还是当年那个蔡言生。
李枫铭不忍强行把他从过去拉回来,只配合着说:“好的,蔡言生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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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枫铭非常喜欢这样的一种情感,这与他从小接受的爱国教育有关——朋友是朋友,战友是战友,战友是过命的交情,是在每一个爱国爱家的瞬间孕育而生的寄托。其实通俗一点就是一种独特的情怀。
他有了闲暇时间就在笔记本上写点什么,有时候是一句话,有时候是一小段,有时候往里头贴两张报纸上剪下来的新闻。
他写:前辈们没有走完的路,让我们替他们走完。
他想一阵,又加上一句:如果我们没能走完,请你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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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枫铭并不知道这样写是否合适,关于题材,他想过尺度,也担心把握不好,他并不擅长这个领域,但是张春拿到他的第一页手稿之后,说,这样也可以,因为很动人。
“可我追求的不是动人,”李枫铭有些失望,“是教育。因为我见过太多人知法犯法,也见过太多人为了抓捕犯罪分子而受伤或者牺牲,我想如果这个世界上少一些违法犯罪,我的战友们就能活着回到我们的大家庭里,而不是每年清明的时候,让我为他们带去一些思念和缅怀。”
外面正在下雨。
老蔡行动缓慢,挪到李枫铭身边,看到雨淅淅沥沥打在窗户上。
“这里冷,你进去罢。”李枫铭催促。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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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大的时候,能够淹没一切,但永远无法被淹没的,是鲜血染就的一片赤诚。
是面向东方的赤诚。
基辛格在《论中国》里说,“中国人总是被他们之中最勇敢的人保护得很好。”
但我们当中最勇敢的那群人,其实不过是一群爱笑、爱闹的年轻人。
他们保护着我们。
那谁保护他们呢。
哭的时候,有人帮忙擦眼泪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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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实并非经过艺术加工的文学,现实也并非无数华丽镜头拼接而成的电影,光无法照亮的背面,阴暗的角落滋生着数不清的罪恶,而那群始终背对着人民的人,正在与这些罪恶进行一场殊死搏斗。
缉毒警察用命搭筑起来的安全屋守护着这个社会里的每一个人。
但总是有人想将安全屋弄坏——譬如那些害人害己的毒|贩和瘾君子,那些人会诱骗自己的亲朋好友进入毒圈,把别人美满的家庭变得支离破碎。
他们吸食的哪里是毒|品,明明是打向缉毒警察们的子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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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枫铭说,他现在不敢去陵园,尤其不敢带老蔡一起去陵园。
是害怕,害怕触景生情。
当年的那条货轮上,火光和子弹,带走了很多战友的生命,他朝夕相处的战友,后来就成了记忆里尘封的某个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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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枫铭叹了口气,继续在本子上写。
“老蔡有一个很好的朋友,叫郭志华,我们都叫他郭子。”
“郭子有一个很漂亮的老婆,叫梅小玲......”
这么写不大对味。
于是李枫铭又划掉了。
老蔡蹲在地上洗青菜,他洗得很仔细,然后听见李枫铭坐在木头桌子旁边的喃喃,于是抬起眼眸,也跟着喃喃:“梅小玲。”
“你还记得?”李枫铭放下笔,走过去,蹲下来扶他瘦削的肩膀。
老蔡点点头,又摇头:“郭子不在了,死了,然后——”
李枫铭没说话,目光落在满地的青菜上,提起老蔡泡在水里的手:“别玩了,你看你这冻疮。”
“梅小玲,”蔡言生不确定地说,“我记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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