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尚未破晓,皇城南郊的小城已是流民遍地、饿殍盈路。昨夜一场恶战,使得原本繁华的集市化作断壁残垣。一个瘦削的少年蜷缩在街角,满脸风尘与饥色。他衣衫褴褛,面容却难掩清秀,只是眉宇间隐隐透着与年纪不符的沉稳。
少年名唤阿锦,此刻正强忍腹中饥火。四周皆是神情木然的难民,偶尔传来几声孩子的啼哭。他垂下眼睑,将自己埋进破毯的一角,尽量不引人注意。
忽然,一阵饭香飘来。阿锦警觉地抬头,只见一位中年妇人端着半碗稀粥,怜惜地看向他。
“孩子,快喝点吧。”妇人轻声说道,将碗递到他面前。
阿锦心中一暖,正要接过,冷不防旁边窜出一个壮汉,一把夺走粥碗,大口灌入口中。那壮汉蓬头垢面,满脸横肉,喝完还意犹未尽,用粗糙的舌头舔了舔碗沿。
妇人花容失色:“你!那是给这孩子的!”
壮汉不以为然,瞪眼骂道:“老子饿了,谁的东西都是老子的!”说罢抬手一推,妇人踉跄跌坐在地。
阿锦见状,眼底闪过寒光。他急忙扶起妇人,小声道谢安慰。然而壮汉抢了食物还不满足,又将目光落在妇人携带的包袱上,“包里是不是还有吃的?拿来!”说着就要动手去扯。
周围难民见壮汉人高马大,又凶狠异常,皆敢怒不敢言。妇人吓得瘫坐,死死护住包袱不放。阿锦疾步上前,拦在妇人身前,沉声道:“别碰她!”
那壮汉一愣,随即哼笑:“呵,一个小叫花子,挺讲义气啊!怎么,你也有吃的?识相的赶紧奉上!”
阿锦暗中握紧拳头,指尖因为极度用力而微微发白。他环顾四周,注意到脚边散落着几颗碎石和断木。他眼珠微转,忽然换上讨饶的语气:“大哥莫生气,粥给你喝了就算了,请别再为难她。我们都没有吃的,你就放过我们吧。”说着他故意后退半步,似乎畏惧到了极点。
壮汉见少年服软,更加趾高气扬:“没吃的?那她包里是什么?少骗我!”说完欺近一步,伸手来抓阿锦。
电光石火间,阿锦将藏于袖中的一枚尖锐竹签猛地刺向壮汉的手背!壮汉吃痛暴怒,下意识缩手。就在这一瞬,阿锦另一只手迅速抄起地上的破碗残片,朝壮汉脸上掷去。
“嗤——”
碗片划过壮汉布满污垢的脸颊,留下一道血痕。壮汉惨叫,捂住脸连连后退。围观的难民吓得一阵哗然,纷纷散开。
阿锦趁机拉起妇人:“快走!”两人转身就跑。壮汉怒极反笑,拔腿追赶:“小崽子,敢伤老子!看我不撕了你!”
街道残破不堪,阿锦一手扶着摇摇欲坠的妇人,一手捡起地上的一根长长木棍。眼见壮汉追近,他回身将木棍用力一抛。木棍正中壮汉膝盖,壮汉重心不稳,扑通一声跪倒。
妇人怯生生地问:“孩子,我们去哪?”
阿锦目光沉静:“城西有条小路,或可暂避锋芒。”
此时城内厮杀声渐起,远处火光冲天。显然昨夜的攻城还未结束,混战又起。
妇人颤声道:“难民营恐怕也不安全,我们逃出城去吧。”
阿锦点点头,搀扶妇人朝西门奔去。
半路上,妇人忽然脚下一软栽倒在地。阿锦低头一看,她腿上不知何时染了一大片血迹,方才被推倒时似乎受了伤。妇人脸色煞白,汗如雨下,恐怕难以继续前行。阿锦心急如焚,正思忖间,忽听后方传来马蹄声与喊杀声。
“叛军来了——快跑啊!”
凄厉的喊声此起彼伏。原来守军已溃散,城门大开,新朝叛军的铁骑呼啸冲入,见人便砍。
阿锦瞳孔一缩,拦腰将妇人扶起:“我们得走!”他强忍疲惫,把妇人背上肩头,拼命朝城外狂奔。
一路上刀光剑影,不时有无辜百姓倒在血泊。阿锦心如刀绞,却无能为力。他紧紧压低身形,尽量融入逃亡的人流中。突然,前方传来一阵哭喊:“不好了!西门被封了!”原来叛军已绕至城西,将城门堵死。
人群如困兽,四散冲撞。一名叛军将领大笑着扬刀:“一个不留!”话音未落,只听“轰隆”一声巨响,城墙被炸开一道缺口!碎石飞溅,烟尘滚滚。
人们愣了一瞬,随即蜂拥朝缺口逃去。阿锦也顾不得许多,咬牙挤入人群。火光映照下,他瞥见那将领被炸得人仰马翻,狼狈不堪。
“是谁干的?”
将领怒吼。然而逃难的百姓谁有空理会?阿锦暗暗吃惊:那炸药之威力,不似寻常火药……他脑中灵光一闪:莫非有同行义士暗中相助?不及细想,他已背着妇人冲出缺口,冲入荒郊黑夜中。
城后的荒野冷风刺骨。阿锦筋疲力尽,放下背上的妇人。她已经昏迷,呼吸微弱。阿锦心头发酸,却只能将她安置在一处避风的矮墙后。他轻声道:“大娘,对不住……我不能照顾你了。”若继续背着她逃,恐怕两人都难幸免。
说完,他忍痛转身,朝林中奔去。泪水在他眼眶打转,却被他生生忍下。
不知跑了多久,四周逐渐安静下来。阿锦脚步虚浮,来到一处破败的庙宇前。庙门斜歪着开了一道缝,里面漆黑一片。阿锦小心翼翼推门而入。
庙内弥漫着尘埃和陈腐的气息,唯有角落里残留的一座泥塑神像孤零零矗立。阿锦屏住呼吸,借着外头微弱的星光辨认前路。
突然,“沙”的一声轻响,一簇火光在庙中亮起。
有人点燃了火折子。
阿锦心中一凛,反手从靴筒拔出一柄薄刃小刀,厉声道:“谁?”
黑暗中传来一阵低沉悦耳的笑声:“别紧张。”
随着话音,一道颀长的身影自神像后缓步走出。那人手持火折,将之插入地上的铜香炉内当做照明,柔和的火光映出他清俊如玉的面容。
只见来人约莫二十出头年纪,一袭月白长袍虽染上几分尘土,却难掩挺拔气度。他眉目如画,眼中含笑,仿佛春风拂面一般温润。
阿锦不由一怔。她生平从未见过男子相貌如此出众,一时看得失了神。
那白袍公子并未靠近,只抬手做了个安抚的姿势:“在下并无恶意。见这破庙中又来了位借宿之人,怕你摸黑不便,便点个火照亮。”
阿锦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忙压下戒心,将小刀藏回袖中,低声道:“多谢。”
她迈步进庙,警惕地与那人拉开一段距离。
白袍公子轻轻一笑,转身从身后的包裹中取出一个油纸包袱,打开后递过一块干粮:“看你脸色,似是饿了?先垫垫吧。”
干粮的香味扑鼻而来,阿锦确实饥肠辘辘,但仍迟疑不敢伸手:“这是你的口粮,我怎敢夺人所需。”
公子摇摇头:“无妨,我还有。”
语气温和却不容拒绝。
阿锦只得接过,道了声谢,小小咬了一口。干粮已有些发硬,却是她这两天尝到的第一口像样的食物。她努力维持斯文吃相,不敢狼吞虎咽,可胃中空空,此刻几乎要感动得落泪。
公子静静看着少年般的阿锦,一边自顾取出水壶抿了一口。片刻后,他笑问:“听口音,你不是本地人?”
阿锦微微一僵,随即点头:“嗯,我从别处逃难来的。”
“哦?”公子眸光一闪,“可是那场战乱所致?”
阿锦神色黯然,低声道:“……家人都没了。”
此言一出,火光中可以看见少年紧抿的唇线和垂落的长睫。白袍公子眼里闪过一丝怜惜,叹道:“抱歉,勾起你的伤心事了。”
阿锦摇摇头:“无碍。”
她抬眼瞧了瞧这位公子,反问:“那你呢?为何独自在此?”
公子含笑答道:“我也是路过此地,遇上兵乱只好暂避于此罢了。”
“你……也是逃难的百姓?”阿锦半信半疑地打量对方。那人气度从容,谈吐斯文,怎么看都不像流离失所之徒,更像是哪家世家公子。
公子笑意加深:“也可以这么说。”
阿锦听出他语带保留,便不再多问,只道:“乱世之中,相逢即是有缘。敢问公子尊姓大名?”
公子温声道:“在下姓顾,单名一个凌字。你呢?”
阿锦思索瞬间,回道:“我姓金,叫阿锦。”她不愿透露真名,便草草应付。
“原来是金兄弟。”顾凌朗声道,“此地危机四伏,接下来你有何打算?”
阿锦垂眸:“先逃离这座城再说。外面搜捕虽严,总还有一线生机。”
顾凌缓缓点头:“不错。不过如今各城封锁,逃出去也举目无亲,不如随我一道。我打算往南走,听闻南边战火未及,也许安全些。”
阿锦诧异地抬眸:“你愿意带我?”
“路上有个照应,也好彼此有个伴。”顾凌微笑,“更何况金兄弟机敏勇敢,适才在庙外你来的脚步很轻,若非火光,我都难察觉你进来了。”
阿锦心中一紧,没想到自己的步伐被他注意到了。她匆匆掩饰道:“或许是顾公子当时神思不属。”
顾凌不置可否地笑笑,没有拆穿。
庙外风声呼啸,夹杂着远处的惨叫与喊杀,令人心惊胆战。这破庙虽暂时平静,却也寒气逼人。
顾凌从包裹里拿出一件干净的长衫,递给阿锦:“夜凉,披上吧。”
阿锦看着那衣物,明显做工精细,料子上乘,绝非寻常人家之物。她略一迟疑:“我不冷……”
话未说完,腹中一阵绞痛袭来,可能是方才奔波过度又骤然进食导致。阿锦脸色一白,身形晃了晃。
顾凌眼疾手快,一步上前扶住她手臂:“你没事吧?”
阿锦松开他的手,自己勉强站稳:“无碍。”但额角已渗出冷汗。
顾凌也不再勉强,轻轻将长衫披在她肩头:“先坐下歇息。”
阿锦本想拒绝,可双腿发软,只能在神像基座旁坐下。顾凌隔着一段距离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庙中火光跳动,将两人的影子映在墙上。两人一时无言,各怀心思。
半晌,顾凌柔声开口:“世道艰难,金兄弟年纪轻轻却敢舍身护人,刚刚听你提及……令我想起一些故人。”
阿锦闻言抬头:“什么?”
顾凌目光悠远:“没什么。只是感慨如今忠义之人难得。”
阿锦眉梢微动,总觉得他话中有话。可再看去,他神情温和,似乎只是随口感叹。
忽然,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庙外尘土飞扬。阿锦立刻绷紧身体,如受惊的小兽。顾凌朝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自己也屏息凝神。
透过门缝望去,只见一队手持火把的叛军骑兵押送着十余个平民从不远处经过。平民们一个个衣衫褴褛,脸色绝望。
“快走!”为首的军官粗暴吆喝,一鞭抽在走得慢的老人身上。老人吃痛倒地,被拽起继续赶路。
阿锦咬住下唇,拳头捏得发颤,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群人渐渐消失在夜幕中。
良久,她才缓缓吐出一口气,闭了闭泛红的眼眶。
顾凌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似笑非笑地开口:“金兄弟似乎很恨这些叛军?”
阿锦愣了一下,旋即压低声音道:“他们烧杀掳掠,无恶不作,人人得而诛之。”
顾凌轻抚衣袖,淡淡道:“可他们如今气焰正盛,朝廷旧部节节败退。这天下,只怕迟早易主。更何况,元景帝本就荒淫无道,闭宫二十年不理朝政,宠信佞臣,罢黜忠良、废太子、屠英杰,铁血镇压八方藩镇。天下看似一统,实则风雨欲来,军心动荡,民间早有传言:‘景帝不死,九州必亡。’”
阿锦猛地抬头,眸光冰冷。
眼前的顾公子果然不简单,竟然对元阙国之事如此明晰。
他说得不错。
大炎洲,自古帝祚多舛,百年更迭如棋局翻覆,今朝荣光未褪,明日便可尸横遍野。
元阙国末代昏君,内廷专宠、外戚弄权,朝纲腐朽,早就民怨沸腾。
终究,乱局还是爆发在那一夜。宫城大火三日三夜不熄,烈焰吞金殿,血雨洒长街。镇北大将军萧成湛以“清君侧”为名攻入皇城,亲率义军斩佞臣庞恒于紫宸殿前。当朝帝后俱亡,四姓世家俱灭。元阙百年国祚,至此断绝。
而这位化名阿锦的少年,实为元阙王朝金氏之女,旧朝辅国柱石金府嫡女,机关术唯一传人。彼时不过二十岁,亲眼目睹祖父、父兄被斩于奉天台下,母亲投火殉国,一夜之间,世族尽灭,血染金銮。
她被打作“逆贼余孽”,本应沉尸冷宫,却在丫鬟拼死护送下,披夜火逃出皇城,携一纸残诏、半本秘册,隐姓埋名于人海,沦为最底层的流民难女。
至此,世人皆以为,金家已绝,机关绝学永沉火海。
想到这里,阿锦不由得反驳,可声音却低了下去,“易主又如何?这战火不断、民不聊生的改朝换代,不如不要!”
顾凌挑眉,饶有兴趣地望着她激动的神情:“听你这语气,像是哪位‘忠臣’之后。”
顾公子在谈及“忠臣”二字时,刻意加重了语气。
阿锦心中一凛,知道自己失言,忙垂下目光:“我只是…看不惯他们草菅人命。”
顾凌莞尔,并不追问,话锋一转:“天色将明,我们也该上路了。”
阿锦点点头。她站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尽管疲惫,逃亡刻不容缓。她将顾凌的外衫整齐叠好,双手递回:“多谢顾公子衣物相赠,这就还你。”
顾凌却并未伸手去接,而是微笑道:“先穿着吧,外面寒气重。”说罢,他起身背好行囊,拾起倚在墙边的长剑。
借着微光,阿锦瞥见剑鞘上雕刻的暗纹,心中一动:此人竟还佩剑?当下更觉他的来历成谜。
顾凌已朝庙外走去,边回头冲她伸出手:“走吧。”
阿锦深吸一口气,抓紧肩头披风,迈步跟了上去。残月西沉,天地间泛起鱼肚白。她望着前方公子挺拔的背影,不知为何,原本冰冷绝望的心湖荡起一丝涟漪。
或许,这乱世之中,她不再是形单影只。
咕咕碎碎:架空王朝背景,大炎洲是这片土地的名字,共有九洲。元阙王朝开国皇帝被称为“千古一帝”,一统九洲,建立元阙国。然“百年一帝,五世一亡”,元阙国至女主金云锦这一代时,出现“元昏君”,败尽元阙国气运,至此战乱频发,改朝换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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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少年阿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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