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熹微,阿锦跟随顾凌离开破庙,一路往南而行。荒郊野岭中,烽烟未散,远处偶有乌鸦掠过凄厉哀鸣。
两人脚程都不慢。不多时,晨曦初露,他们已走出乱军肆虐的区域。顾凌一路沉默寡言,只在经过歧路时为阿锦指明方向。阿锦则背着双手,目光警戒地扫视四周。
约摸行出十里地,前方出现一个小村庄的遗址。放眼望去,村中茅舍多半烧毁,焦黑的梁柱横七竖八倒在地上。一股刺鼻的烟熏味仍未散去。
阿锦鼻尖一酸:显然这里不久前遭了兵灾。她忍不住低声问:“顾公子,我们要不要进去看看,有没有幸存者?”
顾凌微微皱眉:“恐怕早已人去村空,怕有瘟疫滋生,不宜久留。”
他话虽如此,阿锦却已快步走向村中。顾凌只得跟上。
村口的大树下,横陈着数具百姓的尸体,看来是被乱军杀害后草草堆放。一名衣衫破烂的老妇跪坐在尸首旁,双目无神地摆弄着什么。
阿锦上前几步,才看清老妇怀中抱着一个早已僵冷的小孩,不停晃动,嘴里喃喃:“乖啊,娘在这儿,别怕……咱不疼……不疼……”
那景象看得人心如刀割。
阿锦轻声唤道:“婆婆……”
老妇浑若未闻,自顾自摇晃孩子的尸体。
顾凌低叹一声,从怀中摸出一锭碎银,放在老妇身旁的破碗里:“节哀。”
老妇听到银子落碗的叮当声,这才抬起头。她呆滞地望了望顾凌,又看看阿锦,喉中忽然发出野兽般的嘶吼:“都是你们——都是你们害的!”
她将怀中孩子放下,疯了一般朝两人冲来,枯槁的双手又抓又挠:“把孩子还给我!还给我——”
阿锦措手不及,脸颊被抓出血痕。顾凌长臂一伸,将老妇推倒在地,然后将阿锦护在身后。老妇跌坐地上嚎啕大哭,悲音回荡在死寂的村落,令人心碎。
阿锦抚上脸上抓痕,喃喃道:“对不起……对不起……”
虽知老妇迁怒无辜,可她仍感到愧疚难安,仿佛这场乱世悲剧与自己也有难辞其咎。
顾凌轻轻按住她的肩:“走吧,这里帮不上忙的。”语气虽温和,神情却有些冷淡。
阿锦红着眼圈点了点头。两人绕开尸体,默默离开了村庄。身后老妇的哭喊声断断续续传来,直到走出很远,仍隐约可闻。
正午时分,太阳炙烤大地。阿锦因长途步行,加上伤心疲惫,额头细汗涔涔。顾凌见状,从行囊中取出水囊递给她:“喝点水吧。”
阿锦道谢接过。她抿了几口,忽然问:“顾公子为何出手救我?”
顾凌一愣:“何出此言?”
“早上在村里,婆婆抓我,你其实可以袖手旁观。”阿锦低声道,“但你还是护了我。”
顾凌失笑:“你还记挂这事?那婆婆疯癫无知,你又何须与她计较?”
阿锦摇摇头:“我只是觉着……顾公子与你身份不符。”说到这里她猛然住口,意识到自己失言。
顾凌饶有兴致地看着她:“哦?你觉得我是什么身份?”
阿锦语塞,不知如何作答。她本意是想说顾凌气度非凡,不像普通百姓,可话到嘴边又怕冒犯。
顾凌见她窘迫,便笑道:“其实也没什么。我以前读过几年书,家中略有薄产,耳濡目染习得些举止罢了。如今家乡战乱,所以才流落在外。”
他将自身来历三言两语略过,阿锦也不好再追问。只是她心底始终觉得,顾凌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威严,绝非寻常富家子弟那么简单。但毕竟双方萍水相逢,各有隐衷,她也不好深究。
两人继续前行。下午时分,道路愈发荒僻,四野无人。阿锦和顾凌干粮充饥,在一棵大树下稍作休憩。
忽然,顾凌耳朵微动,低声道:“有人。”
阿锦也听到了远处传来的窸窣声,像是脚踩落叶。她屏息凝神,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不多时,几条灰影自林中窜出,将二人团团围住。
来者是五个提刀的大汉,身形彪悍,满脸横肉。一看到顾凌和阿锦,五人眼睛都亮了起来。
“哟,碰上两个肥羊。”为首瘦高汉子狞笑着,用刀尖指了指顾凌身上的剑和行囊,“留下值钱的东西,再把这小子的鞋也脱下来!”说着,他赤红的目光在顾凌脚上那双长靴上打转,显然瞧出了货色不凡。
其余几人嘿嘿怪笑,缓缓逼近。
阿锦暗叫不妙:这些该是趁乱打劫的山匪。她与顾凌双拳难敌五刀,恐怕凶多吉少。
“顾公子,你快走!”阿锦低喝,同时摸向腰间匕首,挡在顾凌身前。她自忖搏命或许能为顾凌争取一线生机,毕竟在她看来,顾凌手无缚鸡之力。
谁知顾凌不退反进,轻轻一拉,将阿锦护在自己背后。
“想走?走得了吗?”瘦高匪徒大笑,持刀直取顾凌。
电光火石间,顾凌眼中冷芒一闪,骤然拔剑出鞘!
寒光一抹,快如闪电。只听“噗嗤”一声,瘦高匪徒笑容凝固,胸口已被利剑贯穿。
顾凌拔剑回转,动作飘逸如鸿毛。瘦高匪徒重重倒地,连哼都未哼出便没了气息。
剩下四名匪徒登时呆住。谁也没料到这个白衣公子是个狠角色。阿锦更是目瞪口呆,一时间险些忘了呼吸。
顾凌神色淡漠,剑锋一指:“还不滚?”
匪徒们面面相觑,其中一人颤声道:“兄…兄弟,别动手,我们这就走!”说罢丢下刀,转身拔腿便逃。其余三人也连滚带爬地消失在林木深处。
直到再听不见脚步声,顾凌才不紧不慢地将剑上的血迹在瘦高匪徒衣服上蹭干净,旋即入鞘。
阿锦回过神,这才意识到额角已渗出一层细汗。
“顾公子……”她眼神复杂地望向眼前斯文俊雅的男子,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方才出剑之凌厉狠辣,与平日温润形象判若两人。
顾凌瞧出她的困惑,淡淡一笑:“在下幼时跟一位剑术名家学过几年剑,今日若非情况所迫,不愿轻易露这一手。倒是让金兄弟见笑了。”
阿锦喉头发干,半晌才道:“原来顾公子武艺如此高强……适才若非你,恐怕我们都要遭难。”
顾凌眉梢微挑:“我可是答应过要护你周全的。”
阿锦心头一震,看着顾凌似笑非笑的脸庞,竟有些不知所措。她别开目光,掩饰地咳嗽一声:“多谢仗义出手。只可惜我还没来得及帮上忙……”
顾凌收剑入鞘,温声道:“金兄弟不必自责。江湖险恶,技不如人之时,也要懂得借力保全自己。这次好在没有伤着你。”
阿锦点头称是。事实上,此刻她背后已被冷汗浸湿。方才那一剑的血腥场面仍在她眼前挥之不去。她没想到顾凌出手竟如此狠决,连一丝迟疑都无。
稍作平复后,两人继续赶路。夕阳西下时,他们终于抵达一座镇子。镇子规模不大,却聚集了不少逃难的百姓,街道上显得熙熙攘攘。
顾凌选了镇中一家客栈住下,要了两间上房。他替阿锦付了银钱,又吩咐小二准备热水和晚膳。
进入房间后,阿锦难掩疲惫,简单冲洗一番,换上店家提供的干净衣衫。她照了照铜镜,镜中少年肤色白皙,眉清目秀,只是左脸颊上三道血痕清晰可见,正是早上被村中老妇抓伤所致。
她回想起一路经历的惨状,心情愈发沉重。也不知父亲若泉下有知,看到山河破碎、生灵涂炭,会作何感想。
正思忖间,门外响起顾凌的声音:“金兄弟,可用晚饭了吗?”
阿锦回神开门,见顾凌托着两壶酒、一碟花生站在门口。他已换了一袭浅灰长衫,更衬得他眉目如画,令人如沐春风。阿锦一怔,忙侧身让他进屋。
“我见你神思恍惚,特意讨了些酒菜。”顾凌将酒菜放在桌上,又笑道,“当然,还有一壶童子尿。”
阿锦扑哧笑出声:“顾公子取笑了。”
所谓“童子尿”,不过是开玩笑称烧酒罢了。想不到他也会说这样的笑话,让她紧绷的心弦稍稍放松。
两人入座共饮。烛光下,酒液清冽,荡去一路风尘。
顾凌举杯遥敬:“来,为我们能安然抵达此处干一杯。”
阿锦端起酒盏轻轻一碰,仰头饮下,一股辛辣直冲喉头,不禁被呛得咳嗽。
顾凌微笑着为她斟满热茶:“慢些。”
阿锦脸颊微红,连声道谢。两人一边吃菜,一边闲谈。顾凌席间极尽温柔体贴,阿锦虽嘴上不说,心中却颇受用。
几杯酒下肚,阿锦面上浮现一层淡淡红晕。她向来酒量浅,虽知此时不宜贪杯,却抵不住酒意上涌,脑中有些昏沉。
“不知家中还有何人等你回来?”顾凌忽然问道。
阿锦神色一黯,摇摇头:“没有了。父母兄弟皆已故去……”她声音愈发低沉。
顾凌轻声叹息:“想必令尊是忠义之士。今日之乱局,正是所谓时也命也。”
阿锦闻言握紧了杯盏,指节发白。她垂下眼睫,将所有情绪掩藏在暗影中,没有接话。
见她沉默,顾凌不再追问,转而柔声安慰:“人在世,总要往前看。今夜好生休息,明日我送你出城。”
阿锦抬眼:“顾公子不与我一道了吗?”
顾凌微笑摇头:“我还有要事在身,目的地不同,就此别过吧。不过……”他顿了顿,从袖中取出一块墨玉腰牌递给阿锦,“若日后有难,持此物去南陵城寻顾府,或许能帮到你。”
阿锦受宠若惊,将玉牌双手接过。玉面温润,刻着一个小篆“顾”字,分量不轻。她郑重地收好:“多谢顾公子,大恩不言谢。”
顾凌含笑摆手:“不必多礼。”
两人对酌片刻,阿锦终因疲累与酒劲熏然,身子一歪竟在桌边睡去。
顾凌见状,无声起身走近。少年侧颜沉静,灯火映照下,睫毛投下一小片阴影,脸上的抓痕仍红肿触目。顾凌目光落在那伤口上,眼神晦暗不明。
他俯身替阿锦拢了拢滑落的衣襟,复又取出一只小瓷瓶,倒出些药膏轻抹在她伤口上。指腹动作看似温柔,却按得极重。
睡梦中的阿锦吃痛,眉头紧皱,唇间溢出一声闷哼。
顾凌唇角微勾,低语如呢喃:“乖,再忍一忍……很快就好。”
他直起身,负手凝视片刻,旋即转身出门。门扉合上的刹那,他脸上温文的笑意尽数褪去,只余下一片阴翳。顾凌侧头吩咐守在走廊暗处的一名黑衣男子:“传信下去,明日巳时,城北十里外寒山岭设伏。”
黑衣男子抱拳领命:“属下遵命。那……目标何处获得?”
顾凌冷冷道:“不必多问,照办就是。”
黑衣人躬身退下。顾凌收敛气息,推门再次进入房内。
桌旁,阿锦仍伏案熟睡,并未惊醒。顾凌看着少年毫无防备的睡颜,忽地伸手拨开她散落耳际的一绺乱发,低语道:“真是个傻孩子……”说罢,他抬手拂过少年凌乱的发丝,眸中神色玩味莫测。顾凌缓缓靠坐在一旁墙边,就这样静静凝视着阿锦,唇角噙着似笑非笑的弧度,仿佛耐心等待着什么。夜色沉沉,昏黄烛火摇曳,将一静一动两人的影子映在墙上,诡谲非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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