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沉,公主府内早早掌了灯。琉璃宫灯缀于廊下,晕开一团团暖黄的光晕,却驱不散这深宅大院骨子里的清冷。自从新婚夜谢知遥拂袖而去,搬入西院书房后,除了每日雷打不动地上朝、去衙门点卯,她便如同隐形人一般,再未踏入过主院半步。
那道月亮门,仿佛成了一道无形的界限,泾渭分明地隔开了长公主与她的驸马,也隔开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主院依旧奢华靡丽,夜夜笙歌仿佛只是缺了合适的由头;而西院,则终日沉寂,除了必要的洒扫,连鸟雀似乎都绕着飞。
西院书房,也因此成了公主府内一个心照不宣的禁地。仆从们经过时都会不自觉放轻脚步,生怕惊扰了里面那位冷面驸马,更怕一个不慎,触怒了如今性情愈发难以捉摸的长公主。
这禁地之谜,如同羽毛不断搔刮着楚凝的心。那里不仅藏着那幅关乎太子楚琰生死谜团的画像,更藏着谢知遥这个人本身的秘密。一个权倾朝野、以寒门之身登上丞相之位的女子,甘愿被困在这方寸之地,忍受着名不副实的婚姻和外界可能的耻笑,她到底在坚守什么?又在暗中谋划什么?那间书房里,除了画像,是否还有别的线索?
必须想办法再进去一次。楚凝倚在二楼的朱栏边,望着西院那一点孤灯,暗忖。但青鸾如同附骨之疽,几乎寸步不离。这皇帝亲赐的“护卫”,眼神锐利,心思缜密,明目张胆地硬闯,不仅会立刻打草惊蛇,让谢知遥警觉,更会引来楚渊更深的猜忌。她需要一个契机,一个合情合理、甚至能误导视线的契机。
就在她苦思冥想如何突破“禁地”时,一些不识趣的“旧人”却主动找上了门,将这潭水搅得更浑。
这日午后,春困懒懒,楚凝正歪在窗边的贵妃榻上小憩,身上盖着柔软的狐裘,指尖无意识地捻着一枚温润的玉佩。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她明艳却带着倦怠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红袖脚步轻盈地进来,面色却有些古怪,迟疑了一下,才低声禀报:“殿下,柳公子和玉公子在院外求见,说……多日未见殿下,心中挂念得很,特来请安。”
柳公子?玉公子?
楚凝在记忆里搜索了一下,眉头立刻几不可察地蹙了起来。是了,原主楚凝在强娶谢知遥之前,府里也是“百花齐放”的,养了好几位姿容出众、各具风情的男宠。这柳公子和玉公子,便是其中最为得宠、也最会来事的两个。柳如风擅诗词,清雅脱俗;玉生烟精音律,妩媚风流。原主很是宠爱过一阵子,几乎夜夜笙歌,饮酒作乐。
真是麻烦。林晚感到一阵头疼,像是有细小的针在扎。她现在自身难保,如履薄冰,哪里还有心情和精力去应付这些“旧爱”?但若直接冷脸打发走,似乎又不符合原主那喜新不厌旧、骄奢淫逸的作风。一个痴迷男色多年的长公主,新婚受挫(在外人看来),转头去找旧日宠臣安慰,才是更合理的逻辑。
或许……这也是一个机会?一个将“疯批”人设贯彻到底,同时……或许能刺激到那位冷面驸马的机会?
“让他们进来吧。”她放下玉佩,懒懒地抬了抬手,声音里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厌倦。
“是。”红袖松了口气,连忙退下传话。
片刻后,两名衣着华丽、容貌昳丽的年轻男子袅袅娜娜地走了进来。走在前面的柳如风一身月白长衫,衣袂飘飘,手持一柄泥金折扇,眉眼间自带三分书卷气,只是那眼神过于活络,破坏了几分清雅。后面的玉生烟则穿着绯色锦袍,领口微敞,露出精致的锁骨,眉眼含情,唇色嫣红,行走间带着一股香风。
两人见到榻上慵懒倚靠的楚凝,立刻跪下行礼,声音一个清朗如玉石相击,一个柔媚似春水潺潺:“参见殿下,殿下万福金安。多日不见,殿下风姿更胜往昔,真令我等魂牵梦萦。”
“起来吧。”楚凝抬了抬手,目光在他们身上淡淡扫过。平心而论,确实是难得的美男子,皮相极佳,姿态也做得足,若是从前的林晚,或许会欣赏一番。但此刻,她只觉得像是看到了两件精美的、却没有灵魂的瓷器,徒有其表,甚至因为深知原主与他们之间的混乱关系,而隐隐感到一丝不适。
柳如风起身,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思念与委屈,向前挪了半步,柔声道:“殿下新婚燕尔,我等不敢前来打扰,怕惹了殿下与驸马清净。只是……只是这心里实在空落落的,每日对着庭院落花,思念殿下风采,食不知味,夜不能寐……” 他话语含蓄,眼神却像带着钩子,悄悄打量着楚凝的神色。
玉生烟更直接些,他擅察言观色,见楚凝并未露出不悦,便也凑近了些,一股甜腻的香气扑面而来:“殿下,听闻驸马她……性子清冷,不似我等懂得殿下心思,怕是伺候不好殿下。若是殿下心中烦闷,玉郎新学了一曲《凤求凰》,愿为殿下抚琴解忧,只求殿下展颜一笑。”
楚凝心中腻烦更甚,那香气熏得她有些头晕。她正想着该如何既维持人设又能尽快打发这两人,眼角的余光倏地瞥见院门外,一抹清瘦挺拔的身影正目不斜视地经过——是谢知遥下朝回府,身着紫色丞相官袍,更衬得她面容清俊,气质冷冽,正朝着西院的方向走去。
机会来了!
一个念头如同电光石火般闪过楚凝的脑海。
她脸上刻意酝酿的淡漠瞬间冰雪消融,换上了一副慵懒又带着几分邪气的笑容,仿佛终于看到了有趣的玩物。她对柳公子和玉公子招了招手,声音也染上了一丝暖昧的黏腻:“过来,到本宫身边来。”
两人闻言,脸上顿时露出毫不掩饰的喜色,连忙应了一声,快步凑上前来,一左一右地偎在榻边。柳如风熟练地拿起小几上的团扇,轻轻为楚凝扇风;玉生烟则伸出纤长的手指,欲为她揉捏小腿。
楚凝没有拒绝,反而伸出手,状似亲昵地用指尖划过柳如风的脸颊,感受着那过于光滑的触感,又就势捏了捏玉生烟的手腕,目光却越过他们的肩头,紧紧锁住院门外那道即将消失在月亮门后的身影。
“本宫这几日确是有些烦闷,”她故意提高了声音,确保那经过的人能隐约听到,语气带着抱怨和撒娇的意味,“府里冷清得很,还是你们知情识趣,懂得如何让本宫开心。”
她一边说着,一边用眼角的余光死死留意着谢知遥的反应。果然,那抹紫色的身影在月亮门下微微顿了一下,虽然并未停留,也未回头,但楚凝能清晰地感觉到,一道冰冷至极的视线,似乎若有若无、极其短暂地扫过这边,如同寒风掠过皮肤。
很好,她注意到了。
楚凝心中冷笑,演戏的兴致陡然高昂起来。她不仅要演给谢知遥看,也要演给身边如同隐形人般侍立、却将一切尽收眼底的青鸾看。
“殿下……”柳如风见她心情似乎不错,眼神流转,大着胆子将头靠得更近了些,几乎要贴上她的手臂,气息温热,“殿下若闷,如风愿为殿下吟诗作赋,红袖添香……”
就在这时,楚凝忽然像是失去了耐心,猛地伸手,不轻不重地推开了他们两人。柳如风和玉生烟猝不及防,踉跄了一下,脸上都露出了错愕和一丝惊慌。
楚凝却看也没看他们,径直站起身,理了理方才被压皱的绯色宫装裙摆,对着院门外扬声道:“谢驸马!”
她的声音清亮,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在午后寂静的庭院中显得格外突兀。
那道清瘦挺拔的身影终于彻底停住了脚步,在原地停滞了一瞬,然后,缓缓地转过身来。谢知遥站在月亮门下,隔着一丛开得正盛的芍药,面无表情地看着这边。夕阳的金辉落在她身上,却暖不透她那双如同结了冰的深潭般的眸子。她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偎在榻边、神色惊疑不定的柳、玉二人,最后落在楚凝身上,无波无澜,却寒意森森,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与鄙夷。
楚凝推开试图跟上来的柳、玉二人,独自走下亭台的台阶,一步步朝谢知遥走去。绣鞋踩在青石板上,发出轻微的嗒嗒声。青鸾立刻无声地跟上,如同她的影子,保持在既能听清对话又不至于太近打扰的距离。
“驸马这是刚下朝?”楚凝走到谢知遥面前,距离近得能看清她官袍上精致的刺绣纹路,能闻到她身上那股与这府邸格格不入的、清冽的墨香与皂角混合的气息。
“是。”谢知遥的回答简短到吝啬,连一个多余的字都不愿给予。
楚凝仿佛完全没察觉到她那几乎能将人冻僵的冷淡,目光在她清丽绝尘却冷若冰霜的脸上流转,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种令人不适的玩味。“本宫瞧着,驸马今日气色倒是不错。”她顿了顿,唇角勾起一抹恶劣的弧度,“看来独守空房,远离本宫,也别有一番滋养人的滋味?”
这话语里的侮辱意味几乎不加掩饰,如同淬了毒的针,直刺过去。站在不远处的柳公子和玉公子闻言,互相对视一眼,发出低低的、带着谄媚和附和的轻笑,在这紧绷的气氛中显得格外刺耳。
谢知遥的唇线抿得更紧了些,几乎成了一条苍白的直线。周身的气压骤然降低,连她身旁那丛娇艳的芍药都仿佛瑟缩了一下。她看着楚凝,眼神里没有预料中的愤怒,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深入骨髓的鄙夷,仿佛在看什么粘稠肮脏、令人作呕的东西。
“殿下若无正事,臣告退。”她连一句辩解、一丝情绪都懒得浪费,声音冷硬,转身欲走。
“急什么?”楚凝岂能让她就这么走了?她快走一步,再次拦在谢知遥身前,距离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对方身上传来的排斥力场。她伸出手,纤长的指尖带着蔻丹的艳红,几乎要触碰到谢知遥紫色官袍的胸前绣纹。
谢知遥像是被毒蛇触碰一般,猛地向后撤了半步,彻底避开了她的触碰,眼神瞬间锐利如出鞘的寒刃,带着凛冽的警告:“殿下!请自重!”
“自重?”楚凝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清脆,却带着一丝刻意营造的癫狂意味,“在本宫的公主府里,跟本宫的驸马说话,需要自重?”她歪着头,眼神无辜又恶劣,仿佛真的在思考这个荒谬的问题。
她再次逼近一步,目光紧紧锁住谢知遥那双冰封之下似有暗流汹涌的眸子,压低了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清的、带着恶劣趣味的语气说道:“还是说,谢驸马看到本宫与旁人亲近……心里不痛快,吃味了?”
这话一出,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终于激起了明显的涟漪。谢知遥眼底的冰层瞬间出现了一丝裂痕,不是羞恼,而是纯粹的、几乎压抑不住的恶心与勃发的怒意。她的脸颊似乎因极度隐忍而微微泛白,手指在宽大的官袍袖中猛地蜷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楚凝甚至能听到她牙关微微咬紧的细微声响。
“殿下!”她的声音里带着罕见的、几乎要破冰而出的厉色,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莫要胡言乱语!臣对你之事,毫无兴趣!”
“是不是胡言,驸马心里清楚。”楚凝见好就收,目的已达到,便后退半步,拉开了那令人窒息的距离,脸上又恢复了那种漫不经心、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笑容,“本宫不过是提醒驸马,既然占着这个名分,就该有点自觉。整日躲在那个破书房里,不见天日,不知道的,还以为本宫如何亏待了你,平白让人看了笑话。”
她刻意加重了“破书房”三个字,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西院的方向。
说完,她不再看谢知遥那几乎要化为实质、将她千刀万剐的目光,仿佛只是完成了一场无聊的逗弄,转身款款走回亭台,对着仍不知所措的柳、玉二人伸出手,语气轻佻而随意:“没眼力见的东西,还愣着做什么?走吧,陪本宫去水榭听听曲儿,解解闷。这府里,总算还有点能让人开心的玩意儿。”
她左拥右抱,带着两个姿容出众的男宠,在谢知遥冰冷刺骨、如同看着死物般的注视下,旁若无人地、姿态风流地离开了庭院。青鸾紧随其后,低眉顺眼,尽职地扮演着护卫兼观察者的角色,将方才那场冲突的每一个细节,都牢牢刻印在脑中。
回到临水而建、纱幔飘飞的水榭,丝竹声很快响起,玉生烟素手调琴,柳如风低声吟唱,嗓音婉转。楚凝斜倚在铺着软垫的贵妃榻上,手执夜光杯,杯中琥珀色的美酒荡漾,映着她看似迷离、实则一片冷然的眼眸。
这次挑衅,效果显著。她不仅能感受到谢知遥那几乎化为实质的厌恶和怒火,更能确定,谢知遥对她(或者说对原主)的恨意,远比单纯的被迫嫁娶要深得多。那是一种掺杂了极致鄙夷、生理性恶心,以及……被她提及“书房”时,那一闪而过的、被触及逆鳞般的惊怒?
她果然很在意书房。楚凝抿了一口酒,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破书房”……我提到了书房。她会因此更加警惕,加强戒备,还是……会被我这番看似争风吃醋、实则意有所指的举动搅乱心神,从而有所行动?
而西院书房内,谢知遥屏退了左右,独自一人站在窗边。窗外暮色四合,最后一缕天光消失在地平线。她没有点灯,清瘦的身影几乎融入了渐浓的黑暗里。远处水榭隐约传来的乐声和笑语,如同针一般刺入耳膜。
她缓缓抬起手,看着自己刚才在袖中紧握、此刻仍微微颤抖的指尖,眼中翻涌着复杂难辨的情绪——有愤怒,有屈辱,有杀意,但更深处的,是一丝被强行勾起的、关于太子楚琰的记忆,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对楚凝这番异常举动的疑虑。
楚凝……你究竟想做什么?她脑海中反复回响着楚凝那句意有所指的“知之甚详”和今日近乎癫狂的羞辱与试探。你强娶我,真的只是为了满足你那龌龊的私欲和折辱的快感,还是……你也察觉到了什么?察觉到了我与太子的关联?察觉到了那幅画像?
你今日这般举动,是纯粹的疯病发作,还是……一种拙劣的、试图引蛇出洞的试探?
无论如何,太子的画像,以及书房里的其他东西,绝不能让她发现!必须尽快……
禁地之迷,因为楚凝主动的、裹挟着风月场腌臜气的“招惹”与“调戏”,变得更加扑朔迷离,也更加牵动人心。那扇紧闭的书房门后,隐藏的秘密,仿佛感受到了门外风暴的迫近,在黑暗中,无声地绷紧了弦。公主府的夜晚,从未如此漫长而危机四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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