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榭的丝竹之声并未能持续到深夜。翌日一早,宫里头便来了人,传皇帝口谕,宣长公主殿下与驸马一同入宫,商议北境军饷筹措之事。
这道口谕来得突然。楚凝接到消息时,正在对镜梳妆,闻言,执着玉梳的手微微一顿。
北境军饷?为何要我与谢知遥同去?林晚心中瞬间拉起警报。这绝非简单的政务咨询。楚渊此举,一则是再次彰显对她这个皇姐的“倚重”与特殊恩宠;二则,恐怕也是想亲眼看看,她与谢知遥这对“怨偶”在正式场合下,会是何等光景。
必须去,而且,必须演好这场戏。
她选了一套更为庄重的绛紫色宫装,金线绣着振翅欲飞的鸾鸟,头戴九翚四凤冠,珠翠环绕,华贵逼人。当她盛装出现在府门前时,谢知遥已经候在那里了。
谢知遥依旧是一身丞相官袍,紫色衬得她肤色愈发白皙,也更显清冷肃穆。她站在马车旁,身姿挺拔如竹,晨光熹微中,侧脸线条冷硬。听到脚步声,她并未回头,只是眼睫微垂。
楚凝扶着添香的手,步履从容地走近,目光在她身上流转一圈,唇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驸马今日这身官袍,倒是比昨日的常服更显精神。”
谢知遥依旧没有看她,只是微微颔首,声音冷淡如常:“殿下,时辰不早,该启程了。”
啧,还是这副死样子。楚凝心下冷哼,也不再多言,率先登上了马车。
紫宸殿内,气氛凝重。除了皇帝楚渊,还有户部、兵部尚书等几位重臣在列。
楚渊开门见山,提及北境军饷筹措的难题。户部尚书诉苦国库空虚,兵部尚书强调边防重要。
楚凝端着香茗,并不急于开口。她扮演的是个嚣张跋扈、对具体政务未必精通但权力**极强的长公主。
果然,楚渊将目光投向了她:“皇姐,你素来最有主意,以为如何?”
楚凝放下茶盏,抬眸,语气带着几分理所当然的骄横:“这有何难?让那些富得流油的商贾、世家多出点血便是了!依本宫看,加征一道‘北伐捐’,谁敢不从?”
她这话说得蛮横,户部尚书嘴角抽搐了一下,欲言又止。
楚渊不置可否,笑了笑,又看向一直沉默不语的谢知遥:“谢爱卿,你以为呢?”
谢知遥上前一步,身姿如松,声音清越平稳:“回陛下,殿下所言,亦是解决之道一。然则,加捐易激起民怨,非长久之计。臣以为,当务之急,一在清查军屯,核实兵员;二在整顿漕运,减少损耗;三则可考虑以部分盐铁专卖之利,专项用于军饷……”
她条理清晰,句句切中要害,与楚凝那简单粗暴的“加捐”形成了鲜明对比。
楚凝心中暗赞,但面上却不能露怯。
“呵,”她轻笑一声,带着讥诮,目光斜睨着谢知遥,“谢驸马说得倒是头头是道。清查军屯?整顿漕运?这哪一样不是耗时费力?远水解得了近渴吗?北境的将士能等你的‘长久之计’?”
谢知遥神色不变:“殿下,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军饷关乎边境稳定,社稷安危,岂能因顾及颜面而置将士性命与国家安全于不顾?臣所言之法,虽需时日,却是固本培元之策。”
“谢知遥!”楚凝猛地将茶盏往旁边小几上一顿,发出清脆的响声,柳眉倒竖,“你这是在指责本宫动摇国本吗?!你好大的胆子!”
殿内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谢知遥却依旧挺直脊梁,不卑不亢:“臣不敢。臣只是就事论事,阐述利弊,供陛下圣裁。”
“好一个就事论事!”楚凝站起身,指着谢知遥,声音冷厉,“你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皇姐息怒。”楚渊适时开口打圆场,脸上带着无奈的笑,上前轻轻按住楚凝的肩膀,“谢爱卿也是为国事考量,言语冲撞了皇姐,朕代她向皇姐赔个不是。此事容后再议。”
他看似在安抚楚凝,实则各打五十大板,眼神深处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
一场朝议,最终以一场充满火药味的夫妻争执告终。楚凝怒气冲冲(演的)地告退,谢知遥面无表情地行礼离去。
回府的马车里,楚凝揉着太阳穴,感到一阵真实的疲惫。与谢知遥言语交锋,看似她占据上风,实则她知道,在道理上,自己(扮演的角色)是站不住脚的。
马车刚在公主府门前停稳,就听到一阵尖锐的哭喊和斥骂声。楚凝沉着脸走下马车,只见前院庭中,一个穿着管事太监服饰、身材矮胖、面相油腻的太监——王胜鹏,正用力掐着一个瘦弱小太监的胳膊,唾沫横飞地骂着:
“小杂种!让你打扫书房外廊,是看得起你!竟敢偷懒打碎花盆?惊扰了驸马爷清净,你十条贱命都赔不起!”
那小太监不过十二三岁年纪,吓得浑身发抖,眼泪鼻涕糊了一脸,连连求饶:“王公公饶命!奴才不是故意的,是、是地太滑了……”
“还敢顶嘴!”王胜鹏三角眼一瞪,扬起手就要扇过去,那肥胖的手掌带着风,眼看就要落下。
“住手。”
楚凝的声音不高,却像一道冰锥,瞬间刺破了庭院的喧嚣。
所有人齐刷刷跪倒在地。王胜鹏的手僵在半空,脸上嚣张的气焰瞬间熄灭,换上一副谄媚到令人作呕的笑容,噗通一声跪得比谁都快:
“奴才给殿下请安!殿下万福金安!这点小事惊扰了殿下,奴才罪该万死!”他一边说,一边用力磕头,额头上立刻见了红,表演得十分卖力。
楚凝没理他,目光落在那瑟瑟发抖的小太监身上:“你来说,怎么回事?”
小太监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泣不成声:“回、回殿下……奴才今早奉命打扫西院书房外廊,地、地刚擦过,有些湿滑……王、王公公突然从后面撞了奴才一下,奴才没站稳,碰、碰倒了廊下的兰草盆……”
“你胡说八道!”王胜鹏尖声打断,指着小太监的鼻子,“分明是你自己毛手毛脚!殿下明鉴,这小贱种惯会撒谎!奴才可是亲眼所见!”
楚凝眼神冰冷地扫过王胜鹏。这奴才,她早就看着不顺眼。原主记忆里,这王胜鹏不仅贪财,更好色猥琐,仗着有点小权,没少骚扰府里有些姿色的小宫女,手段下作。只是原主从前对这些破事懒得管,只要他不闹出大动静,便由着他去。
但此刻,楚凝正需要立威,也需要一个足够“解气”的由头,来宣泄方才在宫中积攒的郁气,同时……或许也能借此,再去“招惹”一下那位刚回来的驸马。
“王胜鹏,”楚凝缓缓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喜怒,“本宫记得,你之前和福安一起负责采买和部分库房事宜,对吧?”
王胜鹏心里一咯噔,脸上笑容僵硬:“是、是,承蒙殿下信任。”
“信任?”楚凝轻笑一声,那笑声让他头皮发麻,“本宫的确‘信任’你。信任你借着采买之便,克扣银钱,中饱私囊;信任你利用职权,骚扰婢女,行为不端!”
王胜鹏脸色瞬间惨白,冷汗涔涔而下:“殿下!冤枉啊!奴才对殿下忠心耿耿,天地可鉴!定是有人污蔑奴才!”
“污蔑?”楚凝踱步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因恐惧而扭曲的胖脸,“需要本宫把那些被你骚扰过的宫女一个个叫来对质吗?需要本宫派人去查你城外新置的宅子和养的外室吗?”
王胜鹏彻底瘫软在地,浑身肥肉都在颤抖,再也说不出辩解的话,只会磕头求饶:“殿下饶命!奴才知错了!奴才再也不敢了!求殿下看在奴才伺候多年的份上,饶奴才一条狗命吧!”
“狗命?”楚凝眼神骤寒,“在本宫眼里,你连条狗都不如!狗尚且知道忠诚,你呢?贪婪、好色、欺下媚上、败坏府邸风气!留着你,才是真正的污了本宫的地方!”
她猛地转身,对着闻讯赶来的侍卫厉声道:“王胜鹏,贪墨渎职,骚扰宫人,欺压良善,罪无可赦!给本宫拖下去——乱棍打死!即刻执行!”
“殿下——!!!”王胜鹏发出凄厉至极的哀嚎,一股骚臭味从他下身弥漫开来,竟是吓得失禁了。两名侍卫面无表情,如同拖死狗一般,将他肥胖的身体粗暴地拖向行刑的偏院。
求饶声、哭嚎声、以及随后隐约传来的沉闷击打声和戛然而止的惨叫,如同重锤,敲在每一个仆从的心上,让他们面无血色,抖如筛糠。
楚凝面不改色,又看向那个吓呆了的小太监:“你,虽非故意,亦有失职。罚俸一月,以后做事小心些。”
小太监如梦初醒,连连磕头谢恩。
处理完这一切,楚凝才觉得胸中那口恶气稍稍吐出。她目光扫过噤若寒蝉的众人,最终,似是不经意地,落在了西院的方向。
闹出这么大动静,她……应该听到了吧?
楚凝扶着添香的手,并未直接回主院,而是脚步一转,走向了西院。青鸾依旧无声地跟在身后。
西院一如既往地安静,仿佛与外界的血腥喧嚣隔绝。来到谢知遥的寝殿外,殿门紧闭,里面隐约传来水声。
楚凝眸光微动,对守在门外的、谢知遥带来的贴身侍女摆了摆手,示意她退下。那侍女面露难色,但在楚凝冰冷的目光注视下,还是躬身退开了。
楚凝轻轻推开了殿门。
寝殿内弥漫着淡淡的水汽和一股清雅的药草香气。绕过屏风,内间景象映入眼帘——谢知遥背对着门口,正坐在一个宽大的柏木浴桶中,墨黑的长发湿漉漉地披散在光滑的脊背上,水珠沿着优美的背部线条滚落。氤氲的水汽模糊了她如玉的肌肤,却更添了几分朦胧诱人的美感。
听到门响,谢知遥猛地回头,看到闯入的楚凝,她眼中瞬间迸发出惊怒交加的光芒,几乎是本能地双臂环抱胸前,向水中沉了沉,厉声喝道:“出去!”
楚凝却仿佛没听到,反而饶有兴致地向前走了几步,目光大胆地在她因水汽蒸腾而微微泛红的肌肤、精致的锁骨和那难掩惊怒的绝美脸庞上流连。
“驸马好雅兴,青天白日的便沐浴。”楚凝的声音带着一丝慵懒的调侃,视线如同有实质般,扫过水面下若隐若现的曲线,“看来方才在宫里,与本王争执,耗费了不少心神?需要用水来静静心?”
谢知遥的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那双总是清冷的眸子此刻燃着熊熊怒火,羞愤与杀意交织:“楚凝!你无耻!给我滚出去!”
她气得连尊称都忘了,直呼其名。
楚凝非但不怒,反而轻笑出声,又逼近一步,几乎要走到浴桶边:“本宫无耻?驸马是不是忘了,你是本宫明媒正娶……哦不,是本宫娶进门的驸马。夫君看看自己的妻子沐浴,有何不可?”她故意将“妻子”二字咬得极重。
“你……”谢知遥气得浑身发抖,若不是此刻身无寸缕,她恐怕早已暴起动手。她只能将身体更深地埋入水中,只露出一张冰寒彻骨的脸,“楚凝,你今日若敢再进一步,我必与你不死不休!”
看着她那副恨不得将自己生吞活剥却又无可奈何的模样,楚凝心中那股因朝堂争执和王胜鹏带来的烦躁,奇异地消散了不少。她停下脚步,不再逼近,只是抱着手臂,好整以暇地欣赏着眼前这难得一见的“美景”。
“不死不休?”楚凝挑眉,“我们之间,不早就如此了吗?不过……”她话锋一转,目光变得幽深,“比起不死不休,本宫现在,对驸马这身冰肌玉骨,更感兴趣些。”
水汽氤氲中,谢知遥的容颜愈发显得惊心动魄,那愤怒染红的眼尾,竟透出一种别样的风情。林晚不得不承认,抛开立场,谢知遥的美,确实对她有着致命的吸引力。这种介于禁欲与被迫流露的脆弱之间的反差,足以让任何有偏好的人心动神摇。
冷静,林晚!她是毒药! 她再次在内心警告自己。
似乎是欣赏够了谢知遥的窘迫与愤怒,楚凝终于慢悠悠地转身。
“驸马慢慢洗,小心……着凉。”她留下这句意味不明的话,带着一丝得逞的、恶劣的笑意,从容地离开了寝殿,还“贴心”地替她掩上了门。
门一关上,谢知遥猛地从水中站起,带起一片水花。她抓过旁边架上的衣物迅速裹住身体,胸口剧烈起伏,脸上红潮未退,眼中却已是冰封万里。
楚凝! 她紧紧攥着衣襟,指节泛白。你今日在朝堂上胡搅蛮缠,回府后滥施刑罚,现在又……又如此折辱于我!
你究竟想做什么?!
而走出西院的楚凝,脸上的笑意渐渐收敛。她回头望了一眼那紧闭的殿门,眼神复杂。
招惹她,果然能让我心情变好。只是,这“好”里面,似乎掺杂了更多难以言喻的东西。王胜鹏的死,像一次血腥的清洗,暂时震慑了府内;而与谢知遥这愈发激烈的纠缠,却像是投入静湖的巨石,激起的涟漪,正在不断扩大,朝着不可预知的方向扩散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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