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怯犹豫一瞬,没有随众仙下跪,只躬身退至一旁,将六道神让到那个他真正想见的人面前。
高阁仙官们见天神降临,责无旁贷地欲要出来恭迎,银怯朝蠢蠢欲动的几人递了个眼风,若有似无地摇了摇头。
整座灵堂鸦雀无声,良久,才闻那立在空壁外的六道神不知对谁说了一句:“起来吧。”
众仙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好在这个时候有另一道声音接了六道神的话。
“女君她最终还是逼我跪到了她面前。她既然对这件事有那么深的执念,那我便多跪一跪,让她满意。我啊,好像从来没有做过什么令她满意的事,临了,想把心尽够,把事做满。”
说罢,我若有所失地笑了。
灵堂四角挂着的素娟灯笼在风里打晃,昼夜不熄的灯火照亮薄霭中略有些难以辨认的眉眼,释天对碧烟的长相并不是很熟悉,可是这一回我没有刻意对他隐匿真身,是以他一眼就洞穿皮相认出了故人。
熟悉的气泽,亲手缝补的魂魄,还有翻飞袖管下那道永世不愈之伤。
没错,真的是她!
在六道神岿然不动的身影下,释天激动得连骨缝都在咯吱作响,可却什么也不许自己表现出来,只是不温不凉地说道:
“千媛已经上路,你跪得再久她也不会知道。”
六道神口中的路自然是轮回路。
我对女君死亡的知觉直到这一刻才真实起来,尖锐起来。
跪了四十九日的身子突然难以为继,软软地缩成一团,跌坐在地。
隐忍的情绪在释天这个不该相见的人面前通通爆发,我泪如雨下地抬眼望着他,苍白的唇颤抖不已,哭道:“我…真的变成个孤儿了…”
白幔翻飞间,六道神释天迈入灵堂,在仰视他的众仙面前堂而皇之地弯曲双膝压低姿态,半跪下身,一把将哭得颤若秋叶的人儿拥入怀里。
皮肉贴近,侵骨蚀心,释天不自知地颤了颤。
将自己永囚万神殿的六道神在受私心驱使来到这座灵堂时没有过半分犹豫,就如同我兄长神殒那回,他也是想也没想就来到了我身边,这其中的取舍无关乎神职与私心,只是他宁愿惩罚自己从万神殿堕入地狱道,也无法眼睁睁看着寄托了自己所有欲念所有情感的人儿痛苦。
他记得我曾经咬牙切齿地问过他,“你们因我坚毅而欺我,因我强大而弃我,当真就能心安理得?”
当时他给出的回应决绝又冷漠,他告诉我在他这里讨不到庇护,那是因为在他心里我是能与他并肩而居高的人,他不许我退,不许我怯。
今时今日他的答复依旧不会变。不过这个答复已经变得没有意义,释天知道那个被他教得很好的小凤凰再也不会那样问,她再不会退,也不会怯。
可是,她依然会伤心,依然会痛苦啊。
释天不舍,不忍。
自古历代六道神无不心坚血冷,释天自嘲,自觉不配。
我虽没有料到释天今日会来,可见到他却也并不惊讶。
我等他好久了,盼他来,又盼他不来。
朝思暮想的身子坚实地贴在胸口,我透过衣衫感受到他皮肤上滚热的温度。
深爱之人的身体,怀抱,皮肤,气息,思之则成刃,内伤于肺腑,触之则成欲,灼灼烧尽自以为坚不可摧的自持。
众仙在目睹六道神屈膝时已经错愕得瞠目结舌,眼下又见高阁中声名狼藉的仙姑抛弃天神无央转而投向六道神怀抱,更是脑中百转千回,惊得忘记了卑躬,一个个引颈朝那头看去。
六道神目光里的温柔是他们做梦也想不到的。
碧烟嘶声裂肺的哭声也很匪夷所思,虽然人人都在为女君重归六道而哭天抹泪,但那些做作的表演里能有几分真情呢,他们不明白碧烟为何悲痛得如此真切,那哭声竟令他们有些动容,不由得跟着眼眶发酸。
“释天…我好想女君,我甚至不知道她对我究竟有没有牵挂,可我就是想她。没有她我早就死了,在襁褓里就已经死了。后来那回,也是她找到落仓一起把我救活的。这么算来,我对她亏欠良多。但我不是因为这个才想她,我今日才明白自己的心啊,原来一直以来,我是把她当做母亲的…”
“她有功于神祇归位,你大可不必担心她的来世。”
释天并不知道怎样在言语上安慰人,哪怕耳畔的哭声令他心如刀割,他也只说得出这样冷冰冰的话。
万神殿里摒弃本我的岁月已将他渐渐雕刻成圣不可亲的神像,人性里那些冷暖的东西几乎就快被他彻底遗忘。
唯独怀里的人是他与世割不断的牵连。
“今天我还突然好想兄长…我想见他,我太想再见他一面了啊…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到他了…”
“玉儿,这件事我做不到。”顿了顿,释天像是恼怒自己的无能,蹙眉咬了咬牙,口中却轻声地服了软,“抱歉玉儿。”
释天不记得自己这一生还向别的什么人道过歉,哪怕是为神之前,可对怀里这个人,却是一而再,再而三。
“可是我想他啊,我太想他了怎么办啊…”
“我可以带你去见千媛。”
怀里的人哭声不止,甚至开始无理取闹起来,“也见不到了啊,对我有养育之恩的人是仙界的女君啊,轮回转世后,她不再是那个人,和我也没有什么关联了…哪怕你是六道神,哪怕我说什么你都会依,我还是再也见不到女君,再也见不到兄长了…”
释天贴在我背心上的指尖无助地曲了曲,缟素衣衫在他手中揪拧出无数皱褶,他猛地松开手,恨不得将那些痕迹一道一道抚平。
连同衣衫裹覆住的那颗他触碰不到的心,也一齐将它熨帖,让它欢宁。
“释天,这世上与我有关联的人为什么越来越少…他们把我留在世上,说不要就不要了…”
“玉儿,我要你。”
这本是一句令人面红耳赤的话,六道神目中无人地剖白心迹,这句话几乎切齿而出,隐隐透出肺腑里的沉沉血气,将言语里原本的欲抹杀,只留下令在场众仙心头一痛的凄绝。
释天感到环住自己的那双纤细手臂猛地一紧,他的气息随之急促,但很快恢复了平稳。
“好,好,你还说这样的话,那天是谁从天而降,当着…当着高阁里那么多人的面,推倒我,还…还扯开我袖子,让所有人都看见了那么难看的伤…我藏了那么久的伤…被你,被你…”
我哭得几乎气窒。
释天拍抚着我背心,没有打断我的痛诉。
“你还认不出我,我就在你面前,就被你捏在手心,你却…轻我辱我,你也不要我了,你也不要我了…”
话至此,已是放声嚎啕。
明明是我不让他认出我,明明当年是我焚火自戕不要了他,可数千年的自持自牧一朝崩坏,便再难收敛,外化的形、口中的话都是蛮横至极胡乱至极。
六道神一句不驳,轻吐:“怪我。”
说着,红了眼。
众仙目瞪口呆地看着沐光相拥的二人,连气也不敢喘。
痛哭一场后,我渐渐恢复清醒,释天的怀抱炙热得有些灼烫。
“释天。”
“嗯。”
“除了兄长,女君,我最想的还有一人,日思夜想,无时无刻,清醒,做梦,都在想啊,无论是美梦还是噩梦,都有这个人的身影。这人,他可恶得很,撕碎我魂魄,又将我堕入无间,咒我浑身恶疮,又害我不得好活,可我真的…快被思念折磨疯了,自与他分别后,我再不敢细数岁月,我害怕知道自己和他究竟分别了多久啊!”
释天的眼眶里掀起一片水泽。
“我知道。”
“我不能再失去这个人了啊,我和女君、和兄长都再也没法相见,我活得越久,只能思念他们越久,但再也等不到他们回来我身边…我怕没有办法再承受一次了…何况…”
释天见我又哭得凶狠,低声截断,“我知道,玉儿。”
他的声音微有哽咽。
“何况,他是我最爱最敬的人啊…我真的不能再失去他了,你不知道,他是我最爱人啊…”
说罢,我深长地吸了一口气,拼尽力气艰难地松开抱住他的手臂,跪坐回小腿上,泪眼朦胧地望着近在咫尺的释天。
释天便也撒开了手,但没有立起身,仍旧单膝点地半跪在我面前。
相对而跪的两个人都感到彼此的膝骨若有似无地抵着自己,那一点浅淡的知觉竟也能激起一身颤栗。
泪水悄无声息地顺着他面颊滑落,滚进衣衫翻折的金纹里难觅踪迹。
灵堂里所有人都清清楚楚地看见了六道神的泪。
那个画面在他们眼里多少有些惊心动魄,缘何惊心又是缘何动魄,以他们的道行尚无法参破,只是隐隐觉得泪水乃红尘浊物,该是与手柄造化的天神格格不入,仿佛就像金玉神像透出了只属于**凡胎的血色,神像于是因此而显得沧桑又易碎。
我伸出手,他颌角的泪碎在我掌心。
“玉儿,你说的我都知道。”
“太好了,”我松了口气,“我还常常后悔当时没来得及对你说,原来你一直都知道,太好了…”
他点了点头,垂眼看向我掌心里破碎的潮润。
“释天,虽然你都知道了,但我还是想再告诉你一遍,我很爱你,比你知道的你以为的还要更爱。这样的话本来不该当这许多人的面说,可我偏偏想让他们知道,我想让天地众生都知道,你六道神释天不是尊孤神啊!这世上,有人在乎你的痛痒,有人愿为你祈福,有人盼你能得善果。”
明明是掏心软语,却激得六道神目光一震,面色霎时阴沉。
他猛地逼近,一手捏住我没有伤的那只腕子,粗乱的气息迎面扑来。
“你要做什么!”
我佯装生气,蹙眉鼓腮,“你凶我做什么!”
释天眼底血丝骇人,面颊上又划下一串泪线。
“你要是再敢用那恶火作孽,我一定随你入火,和你一道魂飞魄散!我说到做到,你敢乱来!”
我往后缩了缩,双肩微微往里内蜷。
“不要给我装可怜,我知道你从来就不怕我,我说的话你听清楚了!”
他低吼的声音有些嘶哑,像大漠中粗粝的沙,硌在心尖上生疼。
捏在我腕子上的力道松了又紧,紧了又松,像是失了控。
释天此刻彻底地粉碎掉万神殿加诸于身的禁锢,挣脱六道神的躯壳,仿若剥皮剔骨,血淋淋把自己扔在心爱之人面前,摊开,碾碎,哪怕众目睽睽,那又如何,他本就是个百无禁忌的蛇妖。
我轻轻覆住他青筋凸暴的手背。
他的皮肤滚烫。
我不由得也提高了声音,喉咙里的每一道颤栗都被放大得清清楚楚,“不要说魂飞魄散这样的话!你知道的,我听不得恶语,最怕一语成谶!”
“难道只有你有害怕的事么!”
释天嘶声切齿,若是未来那面破镜子还在,他情愿入镜让我看看清楚,本来无一物的幻境如今全是凤凰浴火的惨像!
若是未来那面破镜子还在,我也不忍去看啊。
天神空爱一场,修不出果,倒修出满心畏怖,修出一念之差。
我的声音软了下来,“你放心,我不会再做傻事,如今我的命比过去更值钱,况且,”我回过头,朝倚在角落里瘫坐的末月看去,“我还有亲人,他们在这个世上拴着我不让我胡来呢。”
释天默然直起身,与我之间稍微拉开点距离,但是并没有放开我的手腕。
我轻抚着他的手背,一下一下,指腹划过道道凸起的经脉。
“释天,同样的话我也送给你,你若再敢动神殒的念头,我便是弑神的罪人,我不会自裁,但是会自囚于无间道,永生永世都不可能赎干净身上的孽。”
说话间,难忍泪如雨下。
他瞪着我没有开口。
我垂眼笑笑,“别忘了我是你亲自教出来的人,未来仙君不是总说我和你很像么,的确是很像,我们都不会放过自己身上的罪咎。赏罚分明,功过不相抵。”
释天点点头,怆然一笑。
“好,不愧是我教出来的人!既然都不许死,那么你同我说说,你我往后究竟该怎么个活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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