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馐美酒,丝竹歌舞,这些奢靡之物一下子将记忆里那些被遗漏的岁月撞回胸口,心猛地跳了两拍,很快又漠然平息。
我领着落子坐在白容左首,苍岭族长赫通在右。
凤凰神火吞噬元化一支性命的那夜赫通在场,无央亲自将我送入地狱道之时他也在,在他心里,恶女银玉的形象因为这两次难以磨灭的相会变得刻骨。
如今,恶神二字如鲠在喉,时刻想脱口。
更何况,我的存在真正地剥夺了云华身上所有的荣光与虚名,生前的,身后的,剥得干干净净。
一切积怨使得赫通在面对我时,只能勉强做到礼数周全,再要如何热络如何殷勤是根本不可能的。他仗着族中有无央做后盾,在名分上又是无央的岳丈,因而并不怎么把天神放在眼里。
大家虚礼后,他率先落了座。
白容看在眼里,没说什么。
他笑着亲自执壶,为左右两位贵客斟酒,举杯道:“有今朝,孤的第一个百年堪称圆满。”
然他心中却暗自反讽一句,这世上哪有什么圆满,为君者,捭阖间,无非是谁多割一块肉,谁少喝一口汤,就更谈不上什么圆不圆满了。
却听一道稚嫩的童声在旁道:“白容君所亲所爱之人都在么?”
白容搁下寡淡如水的酒,越过我看向落子,语气并不因为对话者是个孩童而故作亲切,“何有此问?”
“母亲说,只要所亲所爱之人都活着便了无遗憾。了无遗憾是不是就是圆满?”
白容收回目光,摇了摇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来替被曝私心的我来圆场。
赫通自顾自地喝了一杯,叹了一声,对白容道:“要是这么个说法,那我们谁都过得残缺。我白发人送黑发人,岂不最是凄惨可怜。”
白容宽慰道:“云华仙姑有大造化,来世必定一样辉煌。”
他不愿再沿着这话说下去,是以话头一转,问我道:“阿修罗王后有喜是什么时候的事,怎的之前瞒得滴水不漏。”
岂料赫通不想去体谅为君者的苦心,咬着先前的话不肯放,嘴里反复咀嚼“来世”二字,喉咙里闷闷地压抑下一声冷笑,“倒是要问一问今日的修罗道使者,我女儿转世去往何道,如今过得怎么样了?”
话虽是对我说,他却直视前方,目光没有随话音而至,倒是满室宫人听出了赫通语带挑衅,生恐惹怒天神牵连出祸端,无不提着一颗心,屏息朝我看来。
我一面给落子夹他够不着的菜,一面漫不经心地道:“我们各司其职,六道轮回并不归我管…不许挑食,哪有只吃菜叶子不吃肉的道理。”
落子鼓了鼓腮,那模样和他母亲木木极像。
“我是只凤凰,鸟雀本就爱吃树皮树叶,不吃四条腿的,更不吃同类。”
“鸟雀最爱吃的是虫子,虫子是不是肉,嗯?”
赫通的发难被我们母子闲话打断,一时有些尴尬,脸上青一阵红一阵,愈发怒火中烧,说出来的话渐渐没了约束,“你与六道神还分得出什么彼此,早已水乳交融,同流成汩了。”
白容清楚地听闻左手边的气息声停了一瞬,自己不禁跟着僵了僵,忽而觉得自己当年皮开肉绽地跪到她面前真是冤枉,他不过ling虐了为神者最最无关紧要的皮囊,而真正剜心戳肺的大有人在。
这样的话我的确听不得。
这个时候,一只温软的小手稳稳当当地按住我手背,“舅母说,今日我们是为修罗道来的,若是要伤心要动怒,倒不如不来。母亲,为了舅舅舅母还有落不许,你忍一忍,好么。”
我望着他的眼,竟然瞬间地失了神,将他错看成兄长。
落子的确越来越像他的父亲,哪怕年纪尚小模样还没有完全长开,却已能看出眉目间那抹远黛舒云般的气韵。
和兄长一样,落子的性情也好似世外最暖人的一缕炊烟,其中又有一份与生俱来的沉稳平宁,使得我常常觉得自己年纪反而比他小上许多。
若是兄长还在,他会说,“玉儿,莫急莫躁,来,廊下坐着晒晒太阳,兄长给你煮一壶新茶…”
我忍着鼻酸,对落子点了点头。
此时的赫通亦自知失言,没有再把话说到无可挽回的地步。
白容松下一口气,略填了几口菜肴,就不再提箸,只顾着说话谈笑,四面周旋。
他的为君之道与千媛女君大相径庭。女君以强权铁腕逼人顺服,倒也叫她逼出了数千年的太平盛世,在那样表相辉煌的世道下,银殿几乎承受了所有见不得人的污秽与凶残。
白容见够了,也见腻了,他以为治世一定还有别的一条路可走。
百年来,刑狱空空荡荡,银殿清闲下来,黑漆铜钉大门几乎蒙灰。
可最近他时常感到力不从心,有很多事不见血似乎真的难以做成,有很多人不经历白骨累累、家破香断好像永远不懂得敬畏。
白容心知肚明,自己在清水里揉搓了一百年的血污与腥臭,到头来都是白费力气。
他又亲自替赫通满上金樽。
酒水飞溅在袖口,浸深那封边上的明黄团云纹,像极了被冲淡的血色。
他笑着拢起袖,提杯对赫通道:“孤再敬你一杯。”
那抹笑容我再熟悉不过。
记忆里水牢里阴腐的潮气,混沌的水道,和令肠胃翻江倒海的晕船感一齐袭来,激得我头昏目眩,狠狠闭目,按了按睛明。
白容仿佛不察,脸上的微笑糊得又坚固又薄情。
入夜后,盛宴上众仙鼎沸,因都有醉意,索性丢开平日的矜持,纵情地热闹着,连赫通也喝得开心,离席去到苍岭族那厢与族人同乐。
落子却支持不住,困得眼也睁不开。
我把他揽进怀里,对白容道:“烦你腾处安静地方,让他睡一会儿。”
白容道:“当年你住的院子至今也没人敢踏足,一直空着,你若有心怀旧,就带落子去那里休息。或者,我在宫中另辟一处给你。”
他和我说话从不自称“孤”。
和天神相比,他自觉实在算不得孤寡,也就不好称孤道寡。
“去那院子罢。”
“好,我送你。”
今夜仙界的每一条路每一处拐角都挂有金丝勾出的宫灯,火烛照出鎏金的碎光,就连我那偏僻小院外都亮得璀璨耀眼。
院子里却昏暗许多,只剩星月照明,银辉偏冷,繁盛之外的寂寥最是瘆人。
而这场盛宴的主角却背手立在院中,静得连气息都听不见,迟迟不肯离去。
我给落子掖好被角,退出门外,白容还没有走。
我反身将房门关紧,低声道:“你有话要同我说?”
白容也不迂回,道:“是。你了解杀神,我想问问你,若我对苍岭族下手了,他会如何处置我这个罪人?当真是不能杀,还是,如踩死一只蝼蚁。”
“这话你敢堂而皇之地说出口,不怕隔墙有耳?”
“哪处能比你这小院更密不透风,神潜于此数百年都无人察觉。”
“所以你连杀神二字也敢说,是压根不把我放在眼里么。”
白容看了看台阶上面色阴沉的天神,不退也不怯,甚至没有想要告一句罪服一句软,“当着你的面才更不避讳杀神的名号,对于你而言,杀神也好,六道神也好,指代的只是那一个人和他肩上的担子而已,并没有什么其他的意味,对么。”
我不愿接他的话,便只顾先前那一问,道:“即便你对苍岭族下手,在他眼里你也不会是个罪人。”
世间杀戮,杀神通通归咎于己。
他自忖罪大恶极,旁人的罪恶也就不算什么了。
白容点点头,我的答案和他的猜测吻合,无须多疑。
沉默一瞬,又问:“那么你呢,你要不要替杀神维护他的族人,或是,惩罚杀害他族人的刽子手?”
我戏谑地笑笑,“你又何须顾忌我,真要算起来,我最该杀的人是你,但我连养育我的人都没有护…生杀掌在杀神手里,我不会过问。”
我不自知地叹了一声。
白容亦跟着吐出一口浊气,“除了佛祖,这世上位越高者罪越重。”
他一语中的,通透得让我起了一身寒栗。
常年浸在牢狱里剥人皮剖人心,旁人再细微的动作与表情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可他对我每一次的情绪外泄都选择了视而不见,既不道破,也不细思。
“你在这里陪孩子,还是同我回席?”
“我和你回去。身为修罗道使者,好歹熬过第一日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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