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过这最后一扇月洞门,就将进入貌似极乐的花花世界。那头的靡靡之声比我们方才离开时要更加高昂。
白容忽而站定脚步,停在了月洞门外。
门里头裹着酒食香气的风穿门而来,我闻见尘俗烟火的美好,他却只闻见隐藏在辛香调料之下属于荤肉油骨的腥味。
白容早已食素多年,在我还为银殿副官时便如此,这是连我也不知道的。
我随他停住,道:“话得说尽了才好,不然夜里难眠。”
他点了点头,“不错。也没什么,我只想问问,你如今居何神位。”
身后的侍从跟得很近,我们的一言一行他们想躲也躲不开,何况谁人不愿探听天机,是以一个个表面装得低眉顺目六根清净,其实无不竖着耳朵仔细听着。
白容问这话的时机选得也蹊跷,刚刚才从世上最“密不透风”的院子里出来,偏偏在这满是耳目的地方突然想起来还有这么重要的话没问。
“我的神位干系大么,能助你,还是能害你?”
“不为我。你不是早与我说过,治好仙界就是在赎罪。一切都为大局,和我自己没有任何关联。”
“五毒神。”
“什么…”
陌生的神位使得白容没能立马反应过来,但他很快清明,身后侍从亦渐渐品出了那三个字的意味,齿缝间清晰地抽进一口冷气,直冻得牙根生疼。
我回头看他们一眼。
他们膝骨一软,竟纷纷跪倒。
“今日我只是阿修罗道使者,连你们天君对我都省去了‘您’字,你们跪我做什么。”
他们彼此支撑,一个腿软的试图拽住另一个腿软的胳膊立直,却彼此越缠越乱,狼狈地摔回白玉宫道,在清清白白的地面上糊开一团稀泥般的影。
我收回目光,“白容,何为五毒心,不用我来给你解释吧。”
“不用,我和他们一样,都有这五心。”
这话像是在为我解围。
我没给下文,一步跨入月洞门,缓缓走向灯火最盛的那一桌,想立马要一壶温酒,热**辣地烫一烫肝肠。
令我没有想到的是,白容对苍岭族下手的这样快,这样狠,狠得连我都感到心里隐隐作痛。
那是在盛宴的第三天,神使未来仙君依照惯例代替天神前来庆贺,一般也不会多留,更没有贺礼,用解语镜略说几句客套话足矣众仙消受。
未来仙君到的时候,我早就走了,他见我不在,默默松了口气,灰白的脸色略有缓和。
白容亲自迎出来,作势要将神使往座上请。
二人故作推迎,几次下来,白容也就不再强求,笑盈盈地立在殿门口陪未来说话,众仙自然立身作陪。
大家客套一阵,白容又亲自进殿捧出一只酒水清亮的金樽递给未来。
未来接过,一饮而尽,瘦削的面颊被烈酒激出病态的红晕,反而有病入膏肓之相,气色看起来比之前更加惨烈。
他咳了几声,将酒樽搁在仙侍举过头顶的托盘里。
镜中言谢,少了点温情的笑意和语气,不免显得疏离,但白容依然热切地回应道:“神使太客气了,孤再陪两杯,第一杯敬你,第二杯遥敬天神。”
白容的金樽里酒味寡淡,未来离得这样近,当然能分辨得出,他微微蹙眉,正忖度着该不该在今天这样的日子发作。
却听白容道:“神使啊,仙界近日有些闲言碎语,传到了孤这里,孤已是宵旰忧劳,他们还嫌孤不够乏累,竟敢编造出那样的胡话来让孤不痛快!孤当下已命人去查,看看是谁胆大包天,有关者通通交给银殿!”
未来隐隐察觉不妙,一时却也不知道白容葫芦里买的什么药,只得顺着接话道:“究竟是什么样的话,能叫白容君这样平和的人大动肝火?”
白容看起来真真怒极,面子上极力稳住对神使的亲切和善,胸口却剧烈起伏着,脖颈上青筋狰狞。
未来冷眼看着,心里呻笑一声。
白容的眼神瞬间阴鸷,“他们竟然敢质疑善神的身份。”
未来心头一凛,背起恶寒。
“他们说,世间并无善神,唯有,杀神。”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
这样的话众仙闻所未闻,遑论口口相传,且银殿那头最近也毫无动静,何时关押过什么人呢。
就连高阁仙官也面面相觑,不知天君何意。
赫通第一个跳出来,怒道:“何人敢诋诽天神!何人如此胆大包天!”
白容此时反倒不见怒色,淡淡朝赫通压了压手,“你也莫要激动,孤岂能不给天神一个交代,不给苍岭族一个交代?今日提出来,只因兹事体大,不得不让神使知晓。请神使代告天神,孤一定叫那些狂徒不得好死。”
此刻未来仙君业已冷静下来。
“如此甚好,有白容君这句话,我也不必多问什么。狂徒好不好死倒不打紧,逆神者,自有自的果,也未必就是现世报。”
他看着白容,淡淡一笑。
白容像是全然听不出话里的弦外之音,只道:“那是自然。”
赫通这会子也回过味来,只觉心惊肉跳,沉默着静观其变。
只听白容续道:“神威盖天,孤的手段在天神看来不过蝼蚁戏罢了,但孤不能因身如蝼蚁而不去为天神尽心。罪人日后自会在天神股掌之间堕入无间,但孤也不能放过他们此世这条贱命。神使许要笑我不自量力,可神使不知孤在听见那样的话时是怎样的怒不可遏。”
他略顿了顿,“从前仙界愚昧,不分善恶,错恨六道神十万余年。如今,众仙都明白过来,六道轮回,各有各报,是为上善。五毒神牧人念扼人欲,亦令人钦佩。可是,杀神不然,除却杀戮,不骛其他,可谓是血债累累,恶极,狠极。那些宵小岂敢将杀神二字挂在嘴边,这和直言恶神有何区别啊!”
仙界在千媛手里与天神修好,从此谁敢口吐“恶神”二字,通通被银殿带走,世间再无踪迹。经历过这些的仙家们乍然又听见那两个字,皆都下意识地打起寒颤。
赫通明白了白容的意思。
未来也明白了。
想要彻底铲除苍岭族的根基,就非得先撼动他们背靠的金身神相不可。
只要无央恶神之名坐实,苍岭族便彻底完了。
解语镜里一个字一个字地,缓缓现出一段话,
“白容君对六道神的剖白也便罢了,六道神听不得这些,这世上恐怕没人有资格对他下什么断语,善恶压根轮不着我们来说。五毒神么,白容君与她有同僚缘分,有些话大可以自己去同她讲,无须我来转述。至于善神,他近乎出世,除去神职,对什么都不经心,关于他的话你也可以去同五毒神讲。我在这里说一句僭越的话,五毒神大隐于红尘多年,心口还热乎,六道神与善神不在意的事,她却很看重。”
说到这里,未来仙君朝白容迈步,近身贴近,气息重重打在天君面颊上。
侍从省事,自觉对撤至墙根下。
未来撑开嘴,像是要吐出什么东西。
白容与神使往来多年,从未见过他张口。
森森白齿下,是一团焦黑烂物,没有舌头,没有喉咙,好像一个被烧焦的洞穴,里头藏匿有最恶毒最骇人的秘密。
白容见惯了经历极刑的皮肉,并未因此受到惊吓。
未来将解语镜托在掌心,只容天君一人得见。
“你盘算的没有错,善神不杀,六道神不理,你这招可谓是万无一失。但我要提醒你,五毒神不恶,却也绝不善。不要以为她只护六道神。她在那二位身上都是有些执念的。”
白容退后一步。
镜中文字立时消散得无影无踪。
“烦请神使替我向五毒神带一句话,白容但为仙界,问心无愧。”
五毒神不善,这点白容心里比谁都清楚,毕竟是他手底下走出去的人,所以那夜他才会隐瞒自己真正的计划,诓我说出不过问生杀这样的话。
…
未来仙君自咎处事不利,跪在万神殿外。
我立在殿中,满心羞愧地面对杀神,此刻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白容为何偏要我当着众仙的面说出自己的神位。
他是怕我为无央顶下杀神之名。
杀神了解完事情始末,从金殿另一头踱步过来,越过抱臂不语的六道神,来到我面前笑道:“白容确实胜你一筹,难怪一直是你上官。”
我无心回应他的玩笑。
“对不起,我本心不稳,居高就狂妄起来了,没有将仙界的人放在眼里,对白容完全没有防备。”
“怎么把自己的本心都拿出来怪罪了。你没有什么对不起我,不要同我道歉。你放心,苍岭族这一劫里不会有太多杀戮,不过失势而已。”
“当真么?”
杀神看着眼前湿漉漉的眼,胸口不愈之伤暗自痛了痛,脱口道:“当真,玉儿…”
万神殿内不语私情。
他自知失言,话头戛然而止,殿里一阵尴尬的静默。
六道神带着满脸戏谑,堂而皇之地看着我二人,像事不关己,又觉得有趣。
与他相比,我躲闪的目光不仅怯懦,且阴晦。
好在杀神有意无意地挪了半步,横在我们之间,帮我彻底避开了那场恃强凌弱的四目相对。
我定了定心,对杀神道:“这事我是要管的。无论你怪不怪我,我都晓得事情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与我有关,既然如此,我决计无法袖手旁观。”
杀神仍是摇头,“苍岭族有他们自己的命数。”
“对,可因为我卷了进去,他们的命数或因此而变,这便是我的孽。”
“你想偏了。你有没有想过,从当年他们冤枉你、重伤你,把你当作恶女那一刻开始,命数已然发生了改变,注定了今日的下场,咎由自取也好,现世报也罢,都不能算作你的孽。与神相交,本就是毫厘之差可酿滔天之祸,这点你心里是清楚的罢。怀璧之罪,也算是孽?”
他说话时,面色严峻,语气生冷,这才是摒去无央这个身份后,杀神真实法相。
我因此而放下了心里的负担,坦然地与他辩道:“若不是我着了白容的道,苍岭族何至沦为他手中鱼肉?”
杀神眼似寒冰,声未提,气未沉,却是不怒自威。
“世间因果并非都围绕我们三个转,不是什么都与你有关,更不是什么都该依你所愿而改变。五毒神,你是否太过固执,太过偏激?”
他已不是头一次将这两个词安在我身上。
“诚然,我确有固执和偏激的毛病,但我心里亦有尺度,只道什么事可掌,什么事该放任自流。”
他静默片刻。
正当我以为他要偃旗息鼓时,却听他平静地道:“你方才说自己居高而狂妄,也许没有说错,你把手都伸到了天神的欲念上,还敢问心无愧地说自己心里有尺度么?”
我如遭雷刑,身子晃了晃,难以置信地望向他。
他垂下眼,声音亦随之压低,“五毒神,你手里没有那么大的权力。”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