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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沉疴宿疾

??五月鸣蜩,炎气渐足。远望依稀可见群山高耸拱立,蔚然云间。

众人一路行来,灵气浑浊不比中原,此岛临于海上,修行者虽大多使惯了御剑飞行的把式,可遇到此等场景也不免皱眉。

此处海面波涛汹涌,未曾被冶炼的精纯灵气在浪涛中央狂浪地向着四面滚滚淌动。

这般偏远之地素来鲜有人踏足,偏这小魔尊又极奸滑诡诈,那日屠魔大会,他身法敏捷,竟生生在一路妖邪的拼死护送下甩了中原一众正派派来的好手,硬生生跃过了海去。

可说到底,衰将弃兵便已是大败之势,正派自然不会轻易放弃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大伙儿商量着兵分三路来个响当当的瓮中抓鳖:一队走水路上岛,活抓夙未罹,一队存好体力,一旦收着传讯便要即刻御剑赶来这岛的上空做好防备,另一队则需守在原处。这一番安排正是正道步下的天罗地网,为的就是叫夙未罹有去无回。

夜半三更,众人已在这岛上不眠不休走了好些路程,虽说修真者多体魄身强,可求道之人本就最重贵生,辟谷之境也非寻常人易寻。为保战力,此时停下商议就近安营扎寨才最是要紧。

岛上多有环水抱山之势,偏巧此地临水,间或只见一二夜鹭撞入树影,惊溅出几声凄鸣,空谷传响,哀转久绝。偏偏夜沉露重,寒气又生,大有逼人病袭之意。

领队的几人大多是当今正派的年轻领袖,最年长的也不过四十来岁,姓安,单名一个词,出身中原大派,已是在场最能说的上话的人了。她还是个能用言语稳住场子的厉害人物,一时间所有人都乖乖停了下来,静待安师姐安排任务。

不过片刻,营地的帐蓬便麻利地扎了起来,领队的人顺势分了组让余下的人自己接应下去,大伙儿扎帐篷的扎帐蓬,打猎的打猎,各忙着各的,正是一片欣欣向荣。

可即使是这般的热闹,也难防有几个不知好赖的预备着混吃等死,百里空城正是这荣光的一名,当然,不全是因他这个百里宗主娇蛮跋扈,更多的是百里大少爷早知自己有几斤几两,这原就最是他帮不上忙的时候。

再者他之前被族中事务耽搁了几日,待与众人汇合之时,连片夙未罹的衣角都未能摸到,只见那凶名在外的罗刹女的半具尸首,据说另一半被一行偷袭的魔修强掳了去。剩下的那一点也只五官还算勉强可见一丝昔日噬血修罗的模样,百里空城到的晚,只见顾茕一双竟还横瞪着的眼。

正派名门大多都受过这妖女的暗算,即便是些个散仙也多少听过她恶鬼似的凶名,眼前这么一个恶贯满盈的混世魔头就那么倒在地上,难免有人耐不住性子恨不能上前就地将她分尸而食了去,但寒影重竟凝了层寒气逼退众人,在其他正道惊疑不定的目光中,替顾茕合上了眼睛。

百里空城冷眼看着,忽想起几多年前自己曾在风恋晚嘴里听过一句关于这位寒师兄的一句评判:“ 他…到底是个好人,只是身处囹圄,背负枷锁,难免变得愚善愚忠。”他一时心头苦涩,光荫犹比白马奔疾,昔日胆大包天的机灵丫头如今也是堂堂上圣神君的准夫人了,自己也卸了一身骄狂,带着族人重新撑起了百里山庄的大旗。

而寒影重,百里空城尚还不知此人如今境界如何,但看他一身寒气颇重,还备受一众年轻弟子推崇,单靠重伤夙未罹处决罗刹女一条就顺理成章地被推举为了带队的领袖之一。

百里空城何等眼尖,早早就注意到了寒影重状态不佳,如今也是在勉强撑着气力罢了,少有几个知事的看出了与夙未罹那一战他也受了不轻的伤,但为了他如今正道垂范的名头,不想打击别的弟子的士气。安词师姐于是私下找了手脚麻利的人专去寒影重的营帐照顾着。

百里空城耐心在门口守了一阵子,等寒影重把来人都打发走了才掀帘进去,一面刻意将声音拉高了几分道:“ 寒师兄。”

寒影重坐正在床边,便抬起头来看他一眼,百里空城扬了扬唇角,权当看不见他紧锁的眉头,步伐轻快的一路走到寒影重面前:“说起来,自当年玄寂宗一别,你我师兄弟二人怕是也久没这般独处了吧,真真叫人怀念。”

寒影重目光沉沉从他身上划过,他面色素来冷淡,此时连声音也是极吝啬淡漠:“百里家主,你我之间不必客套,有什么问题尽管吩咐吧,影重自然不敢推脱。”

百里空城心中不屑,但想起不日前风恋晚的请求又撇撇嘴,竟然厚着脸皮一下坐到了寒影重旁边,他素来对这位名头响当当的棺材脸没什么好气,这一下却是唬了寒影重一跳:“ 你做甚…?”他话音未落,百里空城强行扳过他放在腿上的一支手去,伸出两指引出一团绀青色的气团往寒影重苍白的手腕按下,寒影重有些慌神,意图挣脱了百里空城抽身而去,却因伤重被人轻松按住。

百里空城一顿,竟连声音都更高了几分:“ 你这经脉怎么...?!”他猛地转过头来瞪着寒影重的脸,气急败坏地喝道:“你是白痴么?为什么还要跟来?他分明就是故意想引你追过来,好让你能撑着到他面前爆体而亡!”寒影重面色青白如寒霜浸染,克制地抽出自己的手,一字一顿道:“百里家主,你逾矩了。”

百里空城当即气得两眼发黑,若不是他知道这人多少算个好人,现在就恨不得撬开这个脑袋好好数数,里面到底结了多少个朽木疙瘩来!他咬牙切齿地想着这风恋晚也算是个奇葩,居然把这般关心浪费到这块举世难寻的木头脑袋上,白费他这一番的真情实感!

正当百里空城合计着想趁寒影重力竭干脆将他闷棍敲晕让门人送走回中原治疗时,帐子外面突然传来激烈的奔跑声和尖烈的尖叫声,一时间乱作一团,有人高喊着:“ 魔尊闯进来啦!”百里空城和寒影重都是一惊,百里空城当即就要起身去帐蓬外查看情况,却被一只惨白的手扣住了衣角,他回过头去,只见寒影重垂着头轻轻唤他:“…拜托了,百里师弟。”

百里空城暗自腹诽于他的倔强,却也只能搀扶寒影重走出帐篷,恰逢安词带着几个人朝这边快步走来,见寒影重平安无事,这才舒了眉朝两人抱拳道:“ 影重道友,百里家主。方才作乱的人已被我的师妹抓到,不过是魔族的余孽掳了几个年轻弟子混了进来,所幸发现的早,尚未酿成大祸。”

“只...”她沉沉叹了口气,又道:“ 还是死了几位道友,都怪我疏忽大意,才会叫妖道得了手。”

安词顿了片刻望向寒影重:“ 方才我们抓住那几个魔修后,领头的那个喊着要你去见他,否则他就用信号传讯伙伴,要对被掳走的那几位弟子动手。”

百里空城皱起眉头,正欲开口时,只听她接着说:“ 我也知此事可能是个陷阱,可是那几条人命我赌不起!不论这是阳谋还是阴谋,都只能请影重道友和我们走一趟了。”

寒影重静静听完,对众人微微一笑:“ 安师姐大义凛然,影重不敢推脱,请诸位带路吧。”言毕,他转头对百里空城轻轻叹道:抱歉,但与夙未罹相关之事我不能不管,百里师弟,求你带我走这一遭,有你保护,我的安全自然有保障。”百里空城冷哼一声,打定了主意不再理他,只能冷着张脸小心地扶着寒影重往前方走去。

营帐外原有一处矮丛,现已被火系法术烧得面目全非,众位正道子弟手拿武器里三层外三层将空地上的歪脖子树围了个水泄不通,安词领着他们长驱直入,有人小声呼唤起了他们的名字:“ 安师叔寒师兄还有百里家家主!他们出手一定能解决掉这几个魔头!”

身形纤细的魔修少年正被捆仙绳绑在树上,闻声猛地抬起头来死死盯住他们:“ 谁是寒影重?”安词目光冰冷,微微错身让他可以看见自己身后的寒影重:“ 按照约定,寒道友也来了,有什么遗言你也尽早说了吧,否则休怪我不客气。

寒影重随之看向他,却在看见他腰间用绳结系着的物件时周身一颤,踉跄了几步竟险些摔倒在地,所幸百里空城眼疾手快,一手揽住寒影重方便他稳住脚步,嫌恶地冲着那魔修道:“ 都说这魔道中人从来肆意妄为却也不乏有快意恩仇之辈,却不想今日竟是来了个算糊涂帐的!现在我为刀俎,你等才是鱼肉!还不快给你爷爷奶奶们好好跪下把话给说个明白!若是再给我扯这些有的没的,你的下场就是这样。”

话音刚落,他一弹手指,一团深紫色的雷电朝外飞了出去,不远处传来惊声尖叫,三个皮肤被烧得焦黑的魔修竟从树冠上掉了下来。

那魔族少年却像是没听见一般,猩红的眼瞳只死盯着寒影重:“你认得这个,对吗?”未等寒影重回答他便纵声大笑了起来:“ 哈哈哈!好,好啊!可算是被我寻到了!真是和传言分毫不差!真是好个道貌岸然的正道表率!”他声音尖利犹比刀剑,一字一 顿地传进所有人的耳中:“ 想你这副堂堂君子皮下也是这副贼肠烂肚,真是不配为修行者!”

说时迟那时快,安词身形如风般一手斩下捆仙绳,一手捏住少年的脖子慢慢将他举起,声音铿锵掷地有声:“狗嘴给我放干净些! ”

少年面色胀的铁青却仍拖着嗓子说了下去:“ 可笑你们正派自以为聪明绝顶却也想不到吧,自以为是护着的正人君子其实是个狼心狗肺的贼人!”他目光幽幽叫周围人心中生寒:“ 你以为他凭什么能从尊上手下活着出来? !那是尊上下不去手!我们尊上,对这个明明和他一母同胞,却为了自己的前程将他弃之不顾的亲生兄弟下不去手!”

在座所有人无不为这惊世骇俗的发言而瞠目,有人耐不住性子当即就冲少年大骂了起来:“ 胡言乱语的鼠辈,竟在这污蔑寒师兄!你有什么证据?!”

安词眼中寒光一片,正欲动手时,寒影重突然开了口:“ 安师姐,影重求你,让他继续说下去。”灰色的眸中一片死寂,深沉如空谷幽潭。众人俱是一惊,却也不知如何是好,安词只能沉默地看了他许久,沉沉叹出一口气,将少年丢在地上,她声音极沉极深,像从极远的地方传来:“ 影重师弟... 珍重。 ”

少年倒在地上几乎直不起身,抬起一根手指指着寒影重一字一顿道:“ 你认得这个玉环就错不了!这是我按顾姐姐的吩咐从尊上那里偷出来的!这原就是魔界的法器,可以压制先天魔体,尊上从小就带着这个,不然早就因为魔气泄露死在你们正道的剑下了!”

他恨恨地咆哮道,似乎用尽了周身全部的气力:“ 寒影重!你还不敢认吗!玉环!先天魔体!长不大的尊上,你这个抛弃兄弟自己入了名门的小人!尊上一直说着自己要杀了你,可他还是没能下去手!而你,你是怎么对他的?他现在的伤哪一处不是因你而受的,你这个无情无义的奸邪小人!

“够了!”百里空城怒喝道,他一手挥出一截白色的雷电向那人丢去,不过瞬息间那个尖声尖气的少年就变作了焦灰,他扳住寒影重肩膀正欲说什么,脸色却陡然一变,方才还勉强能站立的寒影重径直朝他倒下,只能看见他额发凌乱面色惨白,几乎形如孤坟死尸。

百里空城试图稳住他想说些什么,但寒影重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他重新跌进了那个至深的梦魇,唯余最令他熟悉的死寂与绝望时刻不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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