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五日前寒影重重伤昏迷,幸得安词拿稳大局,带领众人日夜兼程赶往群山深处。
那崎岖嶙峋的山峦曾是天然形成的火山,地底的岩浆在多年前就已沉寂,如今山巅渺远于云间,披覆一层匝密厚实的雪被,彼时乍暖还寒,恰有几股消融的冰水淌过,在山坡洼处形成了一泓森然凛冽的寒潭。
众人深知以寒影重之伤势若要调息,最需与自身灵根相契的处所,眼下这处堪称绝佳。
又因那魔修少年的一番言语搅动了人心,寒影重作为正道统率,却与那阴诡至极的魔尊扯上了此等错综复杂的关系,众人碍于情面,都对此事噤若寒蝉,只是私下难免有人对他生出嫌隙。
悠悠众口,实在莫测。安词只得先拉出几个主动请缨照料寒影重的人合成一支小队,余下的大部队则同她往山下走去。
比之旁人,百里空城虽与寒影重亲厚许多,但当下抓拿魔尊才为第一要事,寒影重现已倒下,他自然难辞其咎。出于好心,安词便宽他在寒影重疗愈处滞留几日。
这,也正是他留营的最后一日。
百里空城探过寒影重的周身经络,觉其气血阻滞似有经脉逆流之势,不禁愁绪重重,一路走出也不见展颜,眉头深锁似能夹死苍蝇。
二人关系原不算亲厚,可那日百里空城观他此番遭遇,心中却渐起不忍,又知他自小身世凄苦,唯恐他在多重打击下肝肠寸断,就此了结。但自寒影重苏醒,虽整日沉肃静默,却也能沉下心依几位医师的吩咐专注调息,百里空城见他情况好转,也无性命之忧,休息少顷便也朝山下走去。
夜深露重,百里空城方自寒影重养伤之地走出。间行数步,只见夜幕低垂,林木高耸,郁郁葱葱间竟透着一股森然的凉气,他心中诧异,脚步不免放轻,悄然敛息聚气隐匿身形,深入林间。
电光石火之间,一只雪白皓腕忽地朝他后背袭来,百里空城一面迅疾回身,一面伸手猛地向前探出,正欲抓住来人,不期想却触到曼丽轻盈的纱袖,他看去,霎时一怔,喃喃低语道:“是你.....’
风恋晚瞥他一眼,轻哼声,随手抽出了自己的半截袖子道:“你这长进的倒也是快,真不愧为大名鼎鼎的雷…百里家主啊。”
丝纱柔滑,仅在掌中一划而过。刻意疏离的称谓如刀裂帛,入耳刺痛。百里空城心下黯然,收回的手不自觉在身后攥成了拳。他神色恍惚,长吁一口气道:“你怎么来了此处…可是为了寒师兄的事。”
他语调平和,全然不似询问。风恋晚轻叹一声,错开视线:“我自那日收到你的传讯便抽身赶来,巧的是刚到地就遇上.....那日屠魔大会他帮了我大忙,往日也…自然要略尽绵薄之力。我早知他和夙未罹有这番渊源,不期想一时好心隐瞒,竟使得他如境地。”
百里空城心中愈加烦闷,一面抱胸抚额一面摇头道:“此事事发突兀,牵扯颇深,怎得赖你?”他顿了一顿,突的抬头又去看她,风恋晚连忙问道:“你又是想起了什么要紧的?”
“你一人出现在此处,上神那处可还好应对?”
风恋晚惘然,掩在袖下的手攥紧又松,最终只冒出一句:“无碍,”她转身欲走,“当前还是寒影重的事要紧。
百里空城猛地上前一步,握住她的手腕,急道:“他现在——伤势深重也不是你一己之力能够扭转,寒影重那就是个心病,你要是再趟进这汤浑水中,神君万一……”
“百里师兄!”风恋晚一面呵止,一面使力将手脱开:“我自有我的办法。”感受到百里空城言语中难以遮掩的关怀,她心头微暖,眼波微动,朝百里粲然一笑,明艳如春华初绽。“雷灵根,别忘了,本姑娘可是轻忧师傅的亲传大弟子,纵观这当今世上有几人能同我论道这医术!”
说罢,挥挥手转身走去,徒留百里空城望着她的背影陷入怅惘。
小晚,无论如何,此行珍重。
【2】
风恋晚与百里空城辞别后,按着他的指引朝寒湖行去,踏出林间,眼前豁然开朗,目光所及之处,几块巨石轰然耸立,幽幽白气渐涌而上,凝起白霜。
风恋晚脚步一顿,旋即又快上了几分。她思忖着那日屠魔会前自己与寒影重分别的情景,心情惴惴,步子也愈发沉重。心中惊怒交加兼忧虑不止,素来明丽飞扬的眉目此刻竟也染上怨郁阴翳。
渐近只见周遭巨石围立,寒湖恰如一块晶莹的白玉,水光盈盈,却不时渗出一阵彻冷入骨的寒意。
湖对面的石上有一截如刀削似的瘦影,是个身穿黑袍的青年男子,正照拂于月影之下,有长风吹过,更衬他瘦削清癯。
风恋晚远观他立于石上,心中不免惴惴,她拂开裙摆,一脚踏上湖面,鞋底方触及水面,立刻凝成一层薄冰。她红衣似火本就扎眼,此刻又踏冰涉水朝寒影重跃去,更是如流萤溅火,此等寒凉之地都被惹上几分暖意。
寒影重闻声未动,他几日久未开口,心境空乏虚缈,纵觉身后身影也恍若未闻。
风恋晚身轻如飞羽鸿燕,转瞬间立于寒影重身后,她定定等了好一会儿仍不见此人反应,只好出声叫到:“寒师兄。”
那人背影一顿,却未有转身,风恋晚看出他打定主意真要锯了嘴当个棺材里的活死人,她原是个火热的性子,却久在此人身上碰壁,往日热脸贴上冷墙,她总气结于此人的油盐难进,性子过于死板,每每招致些不必的麻烦,所谓过刚易折,便是这一番道理。
偏偏风恋晚嘴上虽狠,比之旁人却更清楚此人胸中是怎样一副赤诚心肠,这般寂寥冷肃,竟是往日也从未有过。
他黑衣清薄,瞧着甚是嶙峋枯瘦。恍惚令她觉着此人早已化作残破的孤叶,在萧瑟骤雨中零落成泥。正因世事多艰,便再留他不得。
寒影重原是极端庄持重之人,今时形容却如斯憔悴,引她心头泛上酸涩,她面露不忍正欲开口,却被寒影重出声打断:“多谢风师妹好意,我已无大碍。”
此人如今俨还一副大义严明的模样,风恋晚心头微恼,不接他话。
她素来最倔最犟,见寒影重嘴上防的严密,便遂了寒影重的意不再多话劝他,而是猛地抬力飞冲上前,按住了他的肩膀。
寒影重自知她从不轻言放弃,但他一来心力交瘁无力相阻,二来已如槁木死灰,便也随她去了,却不想风恋晚这一下力气极大,寒影重半边肩臂被她捏在手中,几乎动弹不得。
【3】
风恋晚默念几句火系心法,试图暖化周身料峭的冷意。寒影重用力一挣,却被紧紧缚在女孩一双手里,往旁侧踉跄了几步,他身躯微颤,抬眸撞上了那双星火如昼的眼。
刹时天地静寂无人出声,只见那副苍白的唇颤抖着微张片刻,呵出几股带有热意的白气。眼前之人一直压抑着,好似从未放松,她抿紧了嘴,勉强自己抬起嘴角,却连声音都染上晦涩:“寒师兄,你重伤在前,还是让我帮你吧。”
“风师妹…”久久,仿佛过了一千年或是一万年,天涯无迹,苍穹却也遥远,竟似天地间只余下了他们二人。寒影重才终开了口,风恋晚心中提了一口气,眸光紧抓着他苍白无色的脸庞,却听寒影重叹道:“我己时日无多...风师妹,何苦如此。
风恋晚未曾料到此人如此油盐不进,胸口处陡生出一股怒气。她直觉此人如今意志衰败至此,全然一番郁郁死气,似乎抽手间就要随风而去。
莫名的直觉教她迸发一阵狠意,未曾细想便拉紧男人的手臂,将他按倒在了石面上。
“风师妹!”
寒影重心下大惊,平素波澜不惊的声音拔高了几分,紧咬牙关,错开脸庞不愿看她:“请自重!”
“可惜我这妖女偏偏最不爱听话!”
风恋晚一双银牙咬了又咬,气极反笑,唇角溢出冷哼:“我原以为你寒影重深明大义,岂会不知当下什么境况!”
此刻他们靠的极近,男子眉宇间几缕细纹更显这副面容烟云般朦胧轻淡,仿若伸手抚去即刻便会飞散。
她一手压住寒影重肩膀,另一手揪紧了他胸前的单衣,厉声道:“你寻死觅活有什么用?夙未罹现在是天下之大不违!再怎么失望崩溃都别忘了你要干什么!
她紧盯着寒影重的眼,语调放缓循循善诱:“那日在地肺山的玉壶村,你是怎么对我说的?”
寒影重不语,眸中却泛起了层层涟漪。风恋晚闭眼佯装不知,手劲轻减了些许,“你说你自小逢难颇多,幸得道人相救才捡回一命,余生只求能多做些善事,为在天的爹娘祈福。当今天下人苦魔族久矣,你愿匡扶正义....”她沉默良久,低下头轻轻叹息:“那你可能信我?”
寒影重默然半晌,吐出一句:“…我,自然信你。”
“那就够了。”风恋晚试图扶他起身,却被一双极凉的手扼住了腕。下一秒,彻骨的寒风打着卷袭来,风恋晚未及抽身,竟被层奔涌上的寒冰困锁在石上。
寒影重朝被困冰中的风恋晚抱拳道:“这是由我护体罡气所化冰障,不会伤你,只是会困在这处几个时辰。”他转过身,声音轻柔而坚定:“抱歉,师妹。”
说时迟那时快,背后白光喷涌,是女子挣脱束缚直冲他面门而来。风恋晚怒喝道:“死棺材脸你油盐不进是吧!行,老娘不跟你扯这些有的没的,这伤你不让治,我也非治不可!”
他如今伤重在身,自不是风恋晚的对手,不过几下就被推压进湖中。
湖水本是寒凉,可体温更甚,骤然入水竟被烫的浑身一震。寒影重自知无法坚持,若是再探定会被发现蹊跷,索性咬唇闭气用力推开风恋晚,一股脑往水下沉去。
风恋晚看出他的心思,心中暗嘲寒影重自以为是。涅槃重生归来,她早已不是那个因溺水而穿越的凡人。
寒影重不知这一切,只觉头疼欲裂,两眼发白,渐渐往水下沉去,只见波浪如云昼曼卷,却有一截如火的轻纱水纹似的朝他澹澹涌来。
混沌浮沉间,寒影重忽想起母亲曾在床前为他念过许多神鬼志怪的故事。有位悯人的神女自云中而来,却因贪玩溺毙东海,化为鸟雀。为使他人不再因溺水烦恼分离,这小小雀鸟竟衔起了沙粒,妄将江海填平。弱小血肉之躯,却这般日复一日,犹如蜉蝣撼树,虽如渺小沙粟,却也蔚然云海,当真可悯。
人生自如朝露,却结苦果。寒影重苦笑勉强撑着口气对她比了个口型:何苦如此。
少女掷地有声的回应,如炽烈暖阳破开阴沉雾霭,“我不管你那些大义,我只知道顺从我自己的心!我现在不让你死,寒影重,你就休想死在我风恋晚的眼前!”
心口被灼热的情感烫伤,他两眼发热,淌出滚滚热泪涌进湖水,顷刻化作冰凉。
【4】
寒影重曾无数次自梦魇惊醒,梦中光影是往昔的历历重现。彼时的少年自以为可以成长到无惧挫折,却不期往事早在伤口下溃烂流脓,他被层层围困在那满天火光的冷夜中,再也无法动弹半分。
他看见顾茕撕开自已的脸皮,狞笑着跑进火海之中,燃烧为父母焦尸旁的一缕浊臭的黑烟。
稍顷,他似乎听见了婴儿的啼哭,猛然转身,只见橘红发的清朗少年顽笑着从自己身旁跑过,小辫子犹如云鸟飞动。
他心神微动,正欲上前,那少年却飞进了火光中,变作一个极高挑的红发男人,腿像灌了铅般沉重,只能任男人朝自己大步走来,扼住咽喉。那人分明在笑,瞳仁却无一丝暖意,问道:“你为什么还没去死?”
对啊,我为什么还未死去?
他缓缓闭上了眼,心念所及之处皆为一片虚无。他在窒息的孤寂中徘徊踌躇,无数人的声音奔来又涌去,独他立于原地,只闻猎猎的风声穿身而过,双腿如陷入泥沼,再抽出不得。
远远的,似有潺潺流水声溅起。正当他思潮因此泛起涟漪,一声如谷中幽风的叹息打断了他,女人的声音似从远方传来,似又触手可得:“不论什么理法,什么道义!我只为自己的心过活!”那声音不大,却振的他目眦欲裂。
在浪涛与幻梦的裹挟中,一只滚烫发热的手撕开了他的前襟,他周身冰凉,那灼烈的触感让他惊慌欲逃,却被那手按在了原地,有什么清凉的脂膏划过胸膛,寒影重心中大震,却睁不开双眼,只能感受到柔软的指间擦过自己胸襟。
他有些发慌,周身气息凌乱,那双手停了片刻,竟揪住了他的脸庞,一股脑儿灌了许多苦涩的药水,他几欲作呕,一只手掌却死压住了他的嘴唇。
“不要动,给我好好待着。”那声音故作凶恶却难掩关怀,方才服下的药水入腹,竟如清泉流过带走了些许伤痛。
“现在你状况还轻,我能帮你先压制一阵,可若是想彻底的痊愈.....你需再等我几日,我去找个能做成这种事的人问问门路。
寒影重困倦不已,却努力撑着一口气听她细细念着,而后被那手轻抚过了眉头。“睡吧,好歹做个好梦....只要活下去,活下去,总有新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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