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时烟波渺，地阔天高，却用余生梦记故里曲调。——《陌上花早》
【1】
昆仑雪山之巅，传闻是苍岚大陆最接近九重天的地方。万年前此地曾金戈铁马群雄逐鹿，而今辉煌往昔俱在沧桑中化作尘烟。
苍穹不见清明，云层如盖顷压，寒风挟厚雪兼涌而来，入眼皆是芒茫一片，仿佛连天地都被冰封在了此刻。
【2】
皑皑冰原之上，风恋晚红衣猎猎，橙红发丝肆意飞舞，如同火光撕裂了寡淡的白，在一片苍茫中格外妖冶。
“寒师兄，还要负隅顽抗吗？放弃挣扎吧，你逃不掉的。”少女双眸微眯，眼底神色晦暗难明。她手持一柄光华璀璨的长剑，静立于男子身前。她自转醒，便从颜漠戈之口得知寒影重现已挣脱牢狱，而她要做的，是将他擒拿归案。
说来甚为惊诧，大雪封山之际，寒影重本以为要殒命于此，可母亲所留玉佩却误打误撞启动了通向山巅的古老法阵。这其中有何渊源尚未可知，只那耀眼的白光似有舒缓痛楚的能力，他本欲借机休憩再图谋夺回夙未罹尸首，可风恋晚的突然现身，无疑打碎了最后一丝妄念。
寒影重苦笑一声，眸中闪过丝缕自嘲。若无夙未罹挡下致命一剑，他早已是冢中枯骨。如今孱弱的身体早已无法支撑灵力运转，魔气如附骨之疽，寸寸向上侵蚀经脉。疼痛游丝般蔓延，似有万只蚂蚁噬咬心脉教人难耐。
寒影重捂住胸口，许是自尊心作祟，哪怕他已然足够狼狈，却仍不愿自己的脆弱暴露于倾慕的女子前。
冰冷的雪花吻上发丝带来潮湿的触感，失焦的灰眸终于恢复了些许清明，他紧抿双唇，敛眸静静地注视风恋晚。
眼前的女子红衣潋滟，眉目清绝，一双秋水翦眸似笑非笑，一如记忆中那般摄人心魄。与初见时的青涩弱小不同，如今她已然拥有不惧任何人的力量，足以面对世间恶意，护自己周全。
今日死于她剑下，黄泉路上，也能见到为自己所牵累的人吧？
思及此，对死亡的畏惧如雾弥散，取而代之的是无比的平静。
“风师妹，请你杀了我。”
平静的声音略带颤抖，他听到自己如是说。
世人皆畏死，他也并不能免俗。
凡他所愿皆不可得，凡他所避纷至沓来。
死亡许是一种解脱。
风恋晚眉头紧蹙，玫红色的双眸藏着他并不能读懂的情绪，同情或是厌憎？曾经他最惧怕面对她憎恶的眼神，此刻更令他锥心。
我亏欠她良多，她恨我也是理所应当…
她曾救我于至暗深渊，如今这条命还给她，也好。
此番因果轮转，就能从命运的囚笼中解脱吧？
他默然地想。
【3】
风恋晚几乎是被气笑了，她只觉眼前此人当真顽冥不灵像个木头！既然你总是逞强以己身抗下所有，生死置之度外，那她何不就成全一片取死之心！
既然你这么执迷不悟，那我就遂了你的愿。
只是风恋晚从未亲手夺走他人性命，哪怕是她视如仇雠的东皇冉，也不过败于她的算计阳谋。偶尔午夜梦回，她还会想起初见时名为桑冉的蓝发青涩少女，怯怯地跟在她身后，叫她“风师姐”的场景。少女身躯瘦弱，眸光却清亮，曾也同她真心相待，相互扶持。
可为何最后，却成了这般模样？
“抱歉，你的安稳人生，终是被我毁了。”东皇冉气息奄奄，却仍强撑着拭去嘴角血痕。少女澄澈的蓝眸渐渐涣散，不知是望向风恋晚，还是望向多年前被封印记忆的自己。她一生汲汲营营为家族命运所累，临了了，才折下几分傲骨，道声亏欠。
……繁乱故忆汹涌而来，在玄寂宗的岁月，想来不过十数年光景，却遥远的恍若隔世。记忆的画片朦胧模糊，而她所珍视的存在，师徒情谊，同门相睦，都在命运的捉弄下支离破碎。
温柔缱绻，岁月静好，原是不谙世事时的痴人虚言。
终是些许不忍，风恋晚心中万念涌动，沉默半晌后，她微启红唇，艰涩地吐出残酷之语：“你入魔已深，由我来了结你，也算是死得其所。”
她本非冷心冷情之人，何况，师兄与她恩怨交织，彼此亏欠，并非三言两语能够辨清。
“动手吧，谢谢你。”
话音甫落，剑锋便无情地刺入□□，幽冥火淬炼的神器撕裂伤口，鲜红的血飞溅而出，如雨般洒落在脸颊，热而痛。刺目的红自伤口淌下，在白雪映衬下愈加诡谲艳丽。
万籁俱寂的大雪中，灼烧的痛自内而外猛烈侵袭，心脏每一下跳动都仿若无声的抗议，伤痕累累的身体终是无力支撑，寒影重半跪在地，缓缓阖上了眼。
【4】
干涸的喉管泛起阵阵腥甜，他捂住将溢出唇边的痛吟，呼吸间伴着沙哑的干咳呕出血丝。许是哀莫大于心死，又或许早已习惯独自承受痛楚。温热的血从胸中汩汩涌出，疼痛却仿佛隔绝。回忆如走马灯纷转，映出他荒诞可笑如蜉蝣般的一生。
年幼失恃，所罹之难颇多，一生坚守正义恪守师命，却从没有真正为自己而活。
孩提时没能护住的双亲，多年后化作箭矢正中眉心。他常能梦见父母沾血的容颜自地狱浮现，狰狞着厉声质问他为何没能护好幼弟？
人生苦短，痛楚却绵延。九泉之下他又有何颜面去见父母？
纵他胸中千般不愿伤她，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利器，真心被莫名压抑，真真是身不由已，似有无形的大手推动着他走向既定的道路，他惶恐，却也无可奈何。
也许，这就是命运吧？
寒影重唇畔勾起苦涩的弧度。
风雪愈发暴戾，彻骨的寒凉中生机被缓缓抽离，困倦涌上心头，他不由得耷拉下眼皮。
恍惚间，记忆飞向了遥远的过去，时光蹁跹，岁月倥偬，分明只短短数十年光阴，却像历遍沧海桑田。
他伤害她又将她带回宗门，承受这一切因自己而起的罪愆。
那夜他心中歉疚，纵身受重伤也不做辩解，被迫立下永无私情的誓言，从此便是咫尺天涯。
她落入奸人构陷，被算计至众叛亲离，自己却因弱小懦弱无力回护，当时她一定比现在的自己更疼百倍、千倍。
被噬心迷梦引折磨的无数个日夜里，他曾梦见过最幸福也最残忍的幻象，也曾无数次想过，倘若足够强大，倘若能更加信任她一些，他和她是否会有不同的结局？
可岁月不会因凡人的意愿倒流，他再无触碰那缕风的可能。
只有凤凰能在血泪相争中涅槃，而飞鸟被折去翅膀，只能在绝望中等待灭亡。
所谓殊途，正是如此。
他不由为自己的痴心妄想怔愣一瞬，旋即自嘲地勾了勾唇。到如今这般境地，想这些又有何用。
数年前那个凄冷寒夜兀然撞入脑海，火光凄厉的照亮昏沉夜幕，残月勾勒的往事，历经多年浸染镀上斑斑血色。
“我寒影重以心魔起誓，与风恋晚永无私情，若违此誓，神魂俱灭，再无轮回！”誓言言犹在耳，如擂鼓声声叩打心门。
风师妹…倘使有来生，我一定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哪怕代价是我的全部。
可堕入心魔面目全非的我，许是再无来生罢。
悔不当初，痛彻心扉。积郁已久的不甘涌溢而出，酸涩浸润四肢百骸，他突然想豁出一切，拼尽全力睁开眼，眸光深深的描摹着女子的眉眼，似要将风恋晚的容颜刻在灵魂中。
只一眼，少女带泪的容颜宛然在目，惘然间竟如穿梭了时空，一切隔阂误解都涣然冰释，只留下至真至纯的魂魄。
生命的烛火将近熄灭，苍白的脸上却绽开一抹释怀的笑容，须臾缓缓阖眼。
风师妹，你在为我哭吗？
他想要拂去少女脸颊的泪痕，可无力垂下的双手却昭示着一切难以挽回。
年少时朦胧萦于心头未能宣之于口的爱意，究竟还是湮灭在漫天风雪，隐于萧瑟悲风，再难循迹。
万语难尽涩于口，祈尔繁芜胜常春。
【5】
寒影重一直知道，风恋晚从不是尺泽之鲵，她是搏击长空的鹰，燕雀不能与之比肩。纵使自己不能在她身边，但只要远远地看着她，哪怕她的笑是为了别人绽放，也无怨，无悔。
那不是他的月亮，但某一刻月光确实朗照在了他的身上。
神灭形消之际，寒影重俨然看到，那年风恋晚巧笑倩兮，夕阳余晖洒落在她脸颊，为她镀上一层温暖的光晕，如画卷般徐徐展开，笑靥绮丽恍若经年。
“寒师兄，从今往后，要对自己好一点”
Ending【1】
狂风席卷雪花翻滚飞舞，如旋涡叫嚣着吞噬万物，穹顶之下，隐隐有风暴暗流酝酿。寒影重瘦弱的身躯在暴雪肆虐中愈显微渺，俨然一副命不久矣的模样。
风恋晚虽气恼此人执迷不悟，但瞧着生机渐褪的身体，心中终泛起不忍。她轻叹一声：“我会将你与夙未罹合葬，你们兄弟生前不能相认，死后也可团圆。”
寒师兄，如有来生，愿你平安顺遂，百岁无忧。
风恋晚撩起耳畔垂下的发丝，缓缓俯下身去。眼前男子俊朗的面容因失血过多而发青，血液自创口汩汩流出，将浅灰衣襟浸染成深褐色。剑柄自男子胸前抽离，带出鲜红温湿的液体喷涌迸溅，她一时不察，浑身都溅满了鲜血。
大片鲜红模糊了风恋晚的视线，少女素手抚上面颊，触手温热黏滞，剑锋刺进□□的滞涩触感犹凝在指尖。
眼前的场景即视感过于强烈，记忆深处某个画面骤然浮现，寒影重面对上位者的杀意执意将她护在身后，自己却身受重伤奄奄一息。那一夜，鲜血肆意流淌染红了青石板，也染红她的双眼…
自那天起，她开始不再把一切视作游戏。她想变得比任何人都强，强到天道不能阻碍她的道路，强到世俗无法牵绊她的脚步。她想要保护她所珍视的人。
如今也算得偿所愿，可力量化为利刃，当日之人想要守护的，却都不在了。
【2】
追忆往昔，心中不免涌起些许怅惘。阵阵眩晕袭来，风恋晚不由得趔趄几步，险些跌坐在地，她，杀人了？
怔愣间，长剑应声掉落。识海深处传来密密麻麻的痛，如有千根银针刺入，几欲令她晕厥。
疼痛蜿蜒刺骨，神思却前所未有的清明。
她恨过怨过，却从未真心希望寒师兄去死。
懵然间，记忆拨开迷雾，沉眠已久的花朵破土而出，枯藤生出枝桠，无数熟悉又陌生的画面纸笺般交叠侵入脑海，
如同在观看一部电影，荧幕中那个无比陌生的自己，沿着似乎注定的道路，步步行差踏错，陷入温柔陷阱，放下铮铮傲骨，成为笼中雀鸟，纵有千般气力也再难挣脱枷锁。
她原不是谁的附庸，不必为了他人放下骄傲，洗手作羹汤;她不必偏安一隅，静待机遇找上门来。她是风恋晚，她本应是天空中自由的风。
长久来潜意识中不合理的部分被激起，风恋晚原本略微有些蹙紧的眉头更拧了几分。
初来苍岚大陆之时，她不愿让任何人牵绊自己的脚步，更不屑于依附他人。
然而，潜移默化中她不知何时渐渐习惯躲在颜漠戈身后做一个“跟班”，情愿安之一隅，仰望男人强大的背影。
若是往昔，她对这样的行为定会嗤之以鼻，可……
不，那不是我，那不是我！风恋晚蜷缩着身体，拼命想要逃避，却不得不面对残酷的现实。
她又一次害死了自己所珍视的人。
轻忧师傅尸骨未寒，萝卜魂飞魄散，小林师兄也为她所累……也许她真的是灾星，一次次的牵累身边的所有人。
师傅，我好想你。
风雪凛凛暴戾恣睢，狰狞如囚笼中的困兽，嘶吼咆哮着欲将二人撕碎。风恋晚强撑着触及男子身体，指尖沾染尽是刺骨寒意，纵使寒风咄人也被男子体温衬暖了几分。
寒影重的面孔和记忆中沐轻忧的音容笑貌悄然重合，眼眶终于承载不住泪水的重量，她艰涩闭眼，顷刻泪如雨下。
“我错了，你醒醒好不好。”
离别接踵而至，她只能眼睁睁地望着身边的人离去。
但无能为力。
哽咽的哭泣声渐低，灵魂仿佛被抽离，她跌坐在地，匍匐于气息奄奄的男人身旁，深可见骨的伤刺痛了她的双眼。
绝望如潮水般汹涌澎湃，压的她喘不过气来，此刻她能做的，唯有拼尽全力抱紧怀中之人。
【】寒影重预料中的死亡并未到来，
灼热的泪如雨，滴落在他的脸颊，很烫，却又很凉。涣散的视线所见之景是女子潸然泪下，明媚的容颜悲戚破碎，宛如芙蓉泣露般炽烈而又哀恸。
她在哭。
“求求你，你不要死，我不要你死…”风恋晚手臂颤抖，环抱着他，已然泣不成声。
雪白柔荑抚过寒影重面颊，引得他眼眶漾起温热。
他何尝见过她如此魂不守舍——这明明让他最惧怕，却也带来一抹愧疚的欣慰。
你在为我哭吗？
霎时间天地静寂，二人相顾无言。唯见血与泪混杂，如同一朵朵凄丽绝艳的罂粟，在雪地上蜿蜒生花。
因失血过多而迟钝的大脑发出本能的指示，寒影重抬起手，欲拭去她眼角的泪。
“不要哭…为了我，不值得。”
干涸的喉管颤抖着涌上腥甜，千言万语在此刻都显得浅薄。
此景与昔时身中奴印濒死之际翩然重叠，浮光掠影间一切如斯遥远。
……他早该逝去，得以苟活至今已是上天垂怜。
世间圆月常有，月圆难留，片刻温情也算永久。
只是他懂得太晚。
意识渐渐消散，朦胧中似有鸿羽托起身躯，轻盈如六月飞雪。男子抬起的手在空中滞留一瞬，想抓住什么，却终是无力垂落。
风恋晚慌乱地捂着他血流不止的伤口，心神失守，几乎语无伦次：“寒师兄，对不起…不要睡，我一定能救你…”
她急急翻找丹药，想要稳住寒影重弥散的魂灵，却在一瞬过电般激醒。
堕入魔道之人，原就没有魂魄。
纵往后岁月绵长，海清河晏，可昔日玄寂宗的大师兄，却再也不能眼见了。
悲泣痛悔于胸中掀起惊涛骇浪，她伏倒在地，任凭泪水肆意倾泻沾湿衣襟，无尽的痛楚哽在喉间，教她几欲呕出灵魂。
万语难尽涩于口，祈尔繁芜胜常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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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之死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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