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尘栖弱草,一叶落知天下秋。
【1】
乌云翻滚着撕碎月光,零落地洒在山径,风在耳畔尖啸,似无数冤魂撕扯衣襟。冷汗顺着脊椎流进裤腰,触感更甚夜露冰凉。夙未罹已经跑了很远,自诩正道的人们被甩在很远的身后,他们不能再找到他。不,还不够远。他还要再往前,直到那些冠冕堂皇的话语再不能够恶心到他。
怎么却突停下脚步了?夙未罹踟蹰不前。寒影重的话又在脑海响起,且久久不歇。男子一袭灰衣病容憔悴,浅灰色的眼瞳却蕴着坚定:“长兄如父,愚弟作恶如此,便是寒某一人之过。”
多年积郁的怨愤一朝像个笑话,原来自以为的被至亲抛弃只是一厢情愿。
寒影重在那帮正道手里,怕是凶多吉少……哥哥,某种决心和这个久不曾唤的称谓一道浮现在夙未罹心中。他终于还是转身,将经过的山再经,把走过的路再走。我才没有感动。他如是想,他怎会轻易原谅他?
困住寒影重的幽囚狱坐落于魔冥二界相交之处,今日若能带他遁走魔域,便如鱼龙入海,摆脱追兵不在话下。他此番折返只是为了偿还他舍身相救的恩,至于到了魔域,寒影重是死是活都与他无关!
正道中人一贯有满口的仁义道德,却也不影响刑罚之重。地牢阴冷潮湿,周遭石壁蜿蜒着陈年青苔,远远便能闻见霉味,等真到了牢前,血腥味更是直往口鼻中窜,搅起胃里翻江倒海的恶心。
夙未罹过往所经历中教人作呕的场面颇多,但堂堂魔尊,竟偏偏为这样本该对其而言微不足道的血而难受。仿佛是在为谁遭受的不公而不满。他嘲讽地笑了笑,怎么可能,我分明那么恨他。
或许是正道中人一贯的傲慢,许是谁也没想到逃亡的大魔修竟敢再回来,总之,门口的守卫三两下就被撂倒。夙未罹几乎没费什么气力就进了牢中,见到了血泊里被关押着的寒影重。铁锈味扑面而来,教人分不清是属于镣铐抑或属于眼前人。
犹记当年他冷眼旁观寒影重被拘入牢狱受尽折磨,而今情景相似,心境却大不相同。寒影重在听闻动静的第一刻就艰难地抬起了眼。他看着夙未罹几番张口,但身上伤势过重,音节在喉间尚未成形便先破碎。好一阵静寂之后,夙未罹才听见一声很轻的呼喊。
“师弟……”
“别用那种眼神看我。"他答得冷漠,"我只是很讨厌欠你。”后半句话时语气放得很轻,像缺少了一些底气。
言者不觉,落到听者耳中却明显。那张被某位少女称作棺材脸的冷面难得露了一点笑意,把夙未罹看出了几分不适。不过这份不适并未困扰夙未罹多久,寒影重伤势甚重,重得连笑一下都要扯出一片锥心的痛意。这让他气力更失,连笑也不能了。
“少笑点吧。”夙未罹替面前人解着镣铐,还不忘顺便嘲讽他一番,“你还是继续当棺材脸更合适。”
他怎么又跟着那个丫头喊?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他正想着,那抹橙色又在他脑海里浮起,而且逐渐清晰、再清晰,仿佛是真真切切出现在了面前。
夙未罹猛然抬眼,却见风恋晚不知何时已出现在两人面前。淬寒的晚风扬起少女橙色的发丝,而她面色如数九寒天,冷得骇人。
风恋晚不该是这样的。她很爱笑,尽管那笑往往意味着某人的遭殃。她绝不该这样面色阴冷,甚至手中还提着一把剑,剑尖直指寒影重。
月色经洞开着的门扉而入,为风恋晚和她的剑覆上一层银白的光。少女的红眸在银白光晕里显得生机尽失,像木偶空洞的眼。
“检测到世界线偏离——予以抹除。”冰冷的机械音在不知某个空间响起,敲响了不知为谁而鸣的丧钟。
【2】
“你不能去。”
颜漠戈总是通知的语气,话里从不给人留下商榷的余地。
风恋晚心急如焚,她没心思再同他长篇大论地解释,几乎是喊出声:“寒师兄他会出事的!"风掠过耳畔,把橙色的发吹得凌乱,却不及内心半分焦灼。寒影重为救夙未罹入魔,被押于牢中,她知道那些人的手段,若再晚一些,再……她不敢再想下去了。那样的后果,她不愿,更不能承担。
与风恋晚的红眸不同,颜漠戈双眼仿佛一滩冷掉的血色,在经年的寒风中业已凝固。他冷冷言道:“那些不相干的人,你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去救?”凡人在他眼里与草芥无甚差异,野草春长秋败,所以火烧来时,随手为他们洒下一捧救命的水便已是恩赐,并不值得过多挂心。
风恋晚不欲再同其争辩。锵然一声轻响,剑已出鞘。误入这片大陆前,她曾作为“颜漠戈”名扬四方,自知其实力强劲,况且此人所显露也只是冰山一角,而她如今的修为,虽则凌驾于同辈,但神尊若要杀她,易过碾死只蝼蚁。她剑指颜漠戈,此举无异于蜉蝣撼树。可人命攸关之际,即便是螳臂当车——那又何妨?况且挑战权威这种事,她向来不曾畏惧。
“我意已决,你莫要拦我。”风恋晚竭力放缓语气,“颜漠戈,让开。"她没有能硬闯的把握,好在男子皱了皱眉,没有要再拦她的意思。她加快了脚步,事态本就危急,而这一番口舌又耗去不少时间,更不容她有片刻歇息。
百里空城早已静候在二人约定的地点,紫发在微弱灯光下格外惹眼。少年张口本欲打趣一下,但见她额前悬挂的汗珠,又最终把话收了回去。“走吧。”他催促道,“情况可不容我们俩在这歇脚。”
橙发少女用力点了点头,汗珠落地,在青石地上开出小小的水花。
【3】
月黑、风高,劫狱时。
这牢门对夙未罹尚不算麻烦,自然也没能拦住百里空城和风恋晚。“有人来过。”雷灵根一贯敏锐,先来者又明显未做遮掩。风恋晚也察觉了。但会是谁呢?
难道夙未罹又回来了吗,但他明明应已逃遁才是……二人屏息凝神穿过幽黑、见那一抹张扬赤色于幽暗牢狱时,她才确定,夙未罹真的回来了。
风恋晚稍稍放下心,毕竟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力,也多几分救回寒师兄的可能。夙未罹虽然与寒影重素来不对付,但他既然回来,定不会是特地要取寒师兄性命。
但她为何?风恋晚有些不解。为什么她的剑,指着寒师兄?这种身体不属于自己的感觉,并非头次经历。可如今她已是元婴修士,普天下能控制她的又有何人?
你是谁?她大喊,然而无论是寒影重、夙未罹还是百里空城,没有人听得见她的声音。她仿佛被操纵着的游戏账号,由他人在控制言与行。那双红眸本来无时无刻不流动着鲜活,可当下在自云后露面的惨白月光中,竟空洞得惊人。
三人看着风恋晚的剑离寒影重越来越近。百里空城站得太远,反应过来时已来不及拦她。寒影重身负重伤,只在血泊里硬撑着开了口。夙未罹离他不算近,但依稀能听清,他在喊一句——师妹。
赤发少年咬了咬牙,说时迟那时快,在场众人皆未来得及反应,他是怎么就到了寒影重身前。持剑者终于夺回了自己身体的控制权,但已经太迟、太迟了。她只能眼看着剑尖没入夙未罹身体,血汨汨而流,把魔尊那一身因跋山涉水而原样难系的衣裳染成了他发色模样的鲜红。
夙未罹倒在寒影重怀里。风恋晚膝一软,险些跌坐在地。那把沾血的剑与地相碰,当当作响。远处的百里空城愣在原地,全然不知该做些什么。
为什么?究竟是谁在控制她的身体,让她屡次做下违心之事?眼前一片赤色,那是夙未罹的血。风恋晚已然脱离控制,双眼却依旧失神得吓人。百里空城忙搀扶起了她,可手一放她却又跌坐回了地上。□□与地面碰撞发出“砰”的一声闷响,风恋晚却浑然不觉。
“……,我恨你。"静寂之中,夙未罹先开了口,他紧紧攥住寒影重,因失血而泛起异样潮红的额上青筋暴起,唯有那双赤金眼眸亮的吓人。寒影重的伤势之重,本不该能支撑起一个人的重量,但他依旧把夙未罹揽在怀里,即使尖利的指甲嵌入手臂,也未有丝毫放开的意思。这样的场面,上一次是什么时候呢?那时的夙未罹,是不是还愿意喊他一声哥哥?
夙未罹无数次想过自己会以怎样盛大抑或癫狂的方式落幕,这一天终是到来,却不料结局如斯潦草。而如今直到生命的最后,他还是没有愿意喊一声哥哥。
说完恨,他勾起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双眼不甘地瞪着寒影重,终是了无生气。世人皆知他擅谋算,若要追究,罪行怕是罄竹难书。但这次,他却真的没有留任何后手。这一生太苦,分分秒秒皆是难熬,他才不要回头。
【4】
逝者死不瞑目,生者却在垂泪。一滴泪划过半空,掉在了那张不会再扮鬼面的脸上。
世人皆云魔尊作恶多端,可曾几何时,他也只是一个天真无邪的孩童?寒影重干涸的眼眶再也流不出泪,怀中人体温渐渐流失,他最后的亲人,终也抛他而去。
若能选择,他只愿与家人平凡度过一生,譬如朝露转瞬即逝,也好过这条遍布血泪的歧途。
早些时候,他身上的镣铐都已被夙未罹解开。寒影重伸出手掌,小心翼翼地阖上夙未罹的双眼,而后撑着站起身来,一步一步向外走去。月光昭昭,把他身后血色的足迹照得分外清晰。
他经过风恋晚身侧时,两道目光在半空中相逢。他低目,她抬眼。旧年种种走马灯一样在两双眼间经过,一幕幕,从五道轮回镜的认主,到她随他回门派、那声声“棺材险”,再到那被迫立下的心魔誓,再到如今形同陌路。旧事如此,何却殊途?
自降魔大会一别数日,时移世易已然大不相同。他自知所作所为辜负风恋晚的期待,可见她来此,心中仍有难以言明的窃喜,却不料迎来她的兵戈相向。
一滴泪打破了相持之局。风恋晚垂首拭泪,寒膨重迈出步子,踏过月光而前,再不回头。百里空城看看远去的寒影重,又看看近处的风恋晚。他向来能言善道,此时却无言以对。
明月还是高悬,把这场人间闹剧照得惶然太过。有人死,有人逃,有人落魄失意,不知前路却在何方。
应是雷灵根叹一口气,把她扶了起来。百里空城看着该有许多想问,可见到风恋晚状况如此,又没能吐出一句话来。“寒影重已经走了,我们不能在此地久留。"言语在此刻显得苍白,他只能扶着少女瘦弱的臂膀聊表安慰。风恋晚点点头,分明是相同的动作,却与劫狱之前大相径庭。那时她神色坚毅,连颜漠戈也不能阻挠,此刻却明显元气尽失,像只松了关节的木偶,于是不自主地点两下脑袋。
她不记得他们如何走出牢门,又如何消失在夜色里。不记得百里空城在何时离开,何时她又回到颜漠戈身边。后者见她失魂落魄的样子,冷笑一声,像是在说:你看吧。
谁让你不听我的?
风恋晚浑浑噩噩地过着,她不知自那晚后是否有哪怕一刻能成功入眠。每每阖眼,她就听见滴答,滴答——那把剑穿过夙未罹胸膛后,血自上滴下的声音。她也看见寒影重浅灰色的双眼,想起那离别之前的对视,他们那勉强可称并肩的最后,还有那一滴被她匆忙拭去的眼泪。
之后的许多个夜晚都是这样度过。缺觉本不该对她这样的修士造成什么影响,但她眼下乌青,却一日比一日愈重。某日晨起她揽镜自照,甚至把自己吓了一跳。我是不是要变成熊猫了,她想。
【5】
花开并蒂,各表一枝。
寒影重原不该还惦念风恋晚,她对他举剑,又亲手杀死了风未罹。而自己,甚至连弟弟的尸骨都没能带走。那个夜晚,他能做到的惟剩握着夙未罹衣裳的一角,在雪山上立了一个再简陋不过的衣冠冢。他应当不会喜欢这个地方,寒影重站在那个几乎不能称作墓碑的木牌前想。这里那么冷,又那么荒凉。
是的,他本不该。可思念无声却汹涌如潮,绝非人力可控。他总想起擦肩而过时她的双眼。红眸不似平时娇俏,却也不与举剑时那般无情。占据那双眼的是一种哀伤,仿佛无穷无尽的江河之水将他淹没。
为什么我们会走到这一步?寒影重问。雪也无声,月也无声,昏黑的天地之间,没有什么能够回答他。
夜色暗沉,邪风渐起,细雪纷纷扬扬飘落,发上肩头尽是雪色。直至细碎的痛感自肌肤裸露处传来,寒影重才猛然想起母亲犹在时的闲谈,幽冥雪至阴至寒,能侵蚀仙力乃至人心,好在夙未罹的衣冠冢因非活物是以不会被毁坏,这许是不幸中的万幸。他亲手用剑刻好的墓碑被雪色掩盖,其上文字皆不能见。
簌簌雪落声中,有谁不知自何处幽幽开口。“你该恨她。”
寒影重盯着那已被雪色埋了个彻底的衣冠冢,心下默然。他该恨她吗?答案似是而非,血仇如高山横亘在他们之间,他固然无法忘却夙未罹的死,可这些年桩桩件件恩怨纠葛,早已分不清谁亏欠更多,他不愿恨她。
那个声音仿佛洞察一切,包括他没道出口的心思。“忘了她吧。”他又听见这样一句。
而寒影重只是想,他好像做不到。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横汾路,寂寞当年箫鼓,荒烟依旧平楚。
世间何物最难解?情之一字,欲说还休。
【6】
直至那不知是否可称为“来生”的数年后,他才得知此地玄机暗藏远非此刻所得见,而命运也绝非不可撼动,当然这都是后话,暂且按下不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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