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平十八年冬,腊月初七。
五岁的萧云瑾踮起脚尖,将一枝红梅插入青瓷瓶中。她今日穿了一件杏色绣蝶袄裙,发间系着两条绯色丝带,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像两只翩跹的蝴蝶。
"瑾儿插得真好。"贵妃苏氏从身后将她抱起,在她脸颊上亲了亲,"这梅花有了我们瑾儿的手艺,开得愈发精神了。"
萧云瑾咯咯笑着,小手抚过母亲云鬓间的金步摇。苏氏不过二十五六年纪,眉如远山,肤若凝脂,一袭海棠红宫装衬得她雍容华贵。此刻她眉眼间却带着一丝倦意,眼下有淡淡的青影。
"母妃昨夜又没睡好?"萧云瑾歪着头问。
苏氏笑容微滞,随即捏了捏女儿的小脸:"瑾儿真聪明。昨夜风大,吹得窗棂作响,吵得母妃睡不着。"
殿外传来脚步声,一名宫女匆匆进来:"娘娘,陛下驾到。"
苏氏连忙放下萧云瑾,整理衣冠迎驾。殿门开处,承平帝萧桓大步走入,身后只跟着一个年迈的太监。皇帝今年三十有五,面容清癯,眉宇间却笼罩着一层阴云。他身着常服,腰间玉佩随着步伐轻轻碰撞,发出清脆声响。
"儿臣参见父皇。"萧云瑾像模像样地行礼,头上的丝带随着动作垂落肩头。
萧桓冷峻的面容柔和下来,弯腰将女儿抱起:"瑾儿今日可乖?"
"乖!"萧云瑾骄傲地昂起小脸,"儿臣还帮母妃插了花呢!"
萧桓看向那瓶红梅,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神色:"好看。比御花园那些花匠插的强多了。"
苏氏接过皇帝脱下的披风,轻声问:"陛下今日怎么这个时辰来了?"
"想你们了。"萧桓淡淡道,却给了苏氏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萧云瑾没有注意到父母之间的暗流。她趴在父皇肩头,小手拨弄着他领口精致的龙纹刺绣。往常这个时候父皇都在御书房批阅奏折,很少会来后宫。今日能见到父皇,她满心欢喜。
"传膳吧。"萧桓对苏氏道,"朕今日与爱妃和瑾儿一同用膳。"
晚膳比平日丰盛许多。萧云瑾坐在特制的高椅上,看着一道道珍馐美味被端上桌:翡翠虾饺、蜜汁火方、清蒸鲥鱼、燕窝羹...最后竟还有一小碟她最爱的桂花糖糕。
"父皇,今天是什么好日子呀?"萧云瑾咬着糖糕,含糊不清地问。
萧桓伸手擦去女儿嘴角的糖渍:"不是什么好日子。只是父皇忽然想,也许该多陪陪瑾儿。"
苏氏闻言,执筷的手微微一颤,一根碧绿的菜心掉回盘中。
用罢晚膳,萧桓竟破天荒地陪萧云瑾玩起了翻花绳。皇帝修长的手指灵活地勾着红线,变换出各种花样,引得萧云瑾拍手叫好。苏氏坐在一旁绣着帕子,不时抬头望向殿门,眼中忧色渐浓。
戌时三刻,萧云瑾开始揉眼睛。苏氏正要唤乳母来带她去睡,萧桓却道:"今夜让瑾儿睡在这里吧。"
苏氏愕然:"这不合规矩..."
"就今夜。"萧桓语气坚决。
于是萧云瑾被安置在贵妃寝殿的碧纱橱内。她困得厉害,却隐约听见外间父母压低的交谈声。
"...赵忠今日调动了禁军..."
"...景明那孩子也..."
"...已命周砚带着虎符..."
"...陛下,我们..."
声音断断续续,萧云瑾听不真切,只觉得父皇的声音比平日沉重,母妃的语调带着颤抖。她翻了个身,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萧云瑾被一阵刺骨的寒意惊醒。殿内炭火不知何时熄了,黑暗中,她看见母妃正俯身抱她。
"瑾儿乖,别出声。"苏氏的声音轻得像一片雪花,却带着前所未有的紧张。她迅速解开萧云瑾的寝衣,换上一套粗布衣裳,又取来梳妆台的脂粉,却不是往日常见的胭脂水粉,而是一盒灰黑色的粉末。
萧云瑾刚要开口询问,母妃的手指已经沾了粉末抹在她脸上。那粉末带着泥土的腥气,呛得她想打喷嚏。
"忍一忍。"苏氏低声道,手上的动作又快又轻。转眼间,萧云瑾白嫩的小脸已经变得灰扑扑的,像个寻常百姓家的孩子。
殿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是兵器碰撞的金属声。萧桓从外间大步走入,手中握着一柄出鞘的宝剑,剑身在烛光下泛着冷冽的寒光。
"来不及了。"皇帝声音低沉,"赵忠已经带人闯过了玄武门。"
苏氏脸色煞白,却仍镇定地取出一条素色头巾,包住萧云瑾的发饰:"陛下,瑾儿..."
萧桓深深看了女儿一眼,忽然从怀中取出一把精巧的匕首塞入苏氏手中:"藏好。若有万一...让瑾儿带着它活下去。"
萧云瑾认得这把匕首。它是父皇随身佩戴的宝物,鞘上镶嵌七颗明珠,据说能保佑主人逢凶化吉。她曾多次想拿来玩耍,都被父皇严肃拒绝。
苏氏将匕首藏入萧云瑾衣襟内层,又用布条牢牢固定。冰冷的金属贴着皮肤,萧云瑾打了个哆嗦。
"记住,瑾儿,"苏氏捧起女儿的小脸,眼中泪光闪烁,"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出声。这把匕首是你父皇给你的,死也不能丢,明白吗?"
萧云瑾茫然点头,心中升起莫名的恐惧。她正想问为什么,殿外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紧接着是杂乱的脚步声和喊杀声。
"来了!"萧桓握紧宝剑,转向苏氏,"带瑾儿躲到屏风后。"
苏氏却摇头,一把将萧云瑾推到龙床帐幔后:"瑾儿,无论看见什么,都不要出来!"说完,她迅速从枕下取出一把短剑,站到了萧桓身侧。
萧云瑾蜷缩在厚重的帐幔后,透过缝隙看见殿门被猛地踹开。寒风裹挟着雪花和血腥味灌入殿内,一群身着铁甲的士兵手持利刃冲了进来,为首的正是常来宫中议事的赵忠。
赵忠今夜未着官服,而是一身戎装,腰间佩剑滴着血。他身后跟着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萧云瑾认出那是常来宫中请安的堂兄萧景明。只是此刻的萧景明脸上再无往日的温文尔雅,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狰狞的兴奋。
"赵忠!"萧桓厉喝,"朕待你不薄,你竟敢带兵闯宫!"
赵忠冷笑:"陛下昏庸无能,致使民不聊生。临川王仁德,当承大统。"
"乱臣贼子"苏氏怒斥,手中短剑直指赵忠,"先帝待你赵家恩重如山,你竟勾结皇子造反!"
赵忠不为所动,目光扫过殿内:"小公主呢?"
萧桓横剑在前:"朕的女儿,不劳你费心。"
"陛下何必如此?"萧景明上前一步,假惺惺地道,"侄儿继位后,自会善待皇叔血脉。只要交出玉玺和虎符..."
"做梦!"萧桓怒极反笑,"朕就是死,也不会将江山交给你们这等狼子野心之徒!"
赵忠失去了耐心,挥手示意士兵上前。萧桓剑法精湛,一连刺倒三名士兵,但寡不敌众,很快被逼到角落。苏氏也挥剑抵抗,却被一名士兵从背后踹倒。
萧云瑾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她看见母妃摔倒后又迅速爬起,挡在父皇身前。赵忠狞笑着举剑刺来,母妃灵巧地侧身避过,反手一剑划伤了赵忠的手臂。
"贱人!"赵忠暴怒,剑势陡然凌厉。苏氏毕竟久居深宫,武艺生疏,几个回合后便被赵忠一剑刺中肩膀,鲜血顿时染红了海棠红的宫装。
"爱妃!"萧桓分神去救,背后空门大开。萧景明看准时机,一剑刺入皇帝后心!
萧云瑾眼睁睁看着父皇的身体猛地僵直,一口鲜血喷在母妃衣襟上。她想尖叫,想冲出去,却想起母妃的叮嘱,只能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泪水模糊了视线。
苏氏抱住倒下的萧桓,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哀鸣。赵忠趁机一剑挥过,锋利的剑刃割断了贵妃纤细的脖颈。
萧云瑾听见一声奇怪的"咯嚓"声,像是树枝断裂的声响。然后她看见母妃的头颅以一种诡异的角度歪向一边,鲜血如泉涌般喷溅而出,有几滴甚至穿过帐幔缝隙,溅在她的小脸上,温热而腥甜。
母妃的身体缓缓倒下,与父皇的叠在一起。两人的血交融在地面上,形成一片触目惊心的暗红色湖泊。
"搜!"赵忠甩了甩剑上的血,"一定要找到玉玺和那个小丫头!"
士兵们开始在殿内翻箱倒柜。萧景明走到龙床边,忽然注意到微微颤动的帐幔。他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伸手就要掀开——
"临川王,"赵忠突然道,"不过是个女娃,找到了又能如何?"
萧景明的手停在半空:"赵大人此言差矣。斩草不除根..."
"女流之辈,成不了气候。"赵忠不以为意,"当务之急是找到玉玺,稳定朝局。"他转向士兵,"把这两具尸体拖出去,挂在宫门上示众!"
萧景明犹豫片刻,终于收回手:"赵大人说得是。"他最后扫了一眼帐幔,跟着赵忠大步离去。
殿内恢复了寂静。萧云瑾仍蜷缩在原地,一动不动。衣襟内的匕首硌得她胸口生疼,父皇的血在脸上渐渐干涸,变得紧绷。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公主?"一个苍老的声音轻唤。
萧云瑾透过泪眼,看见一个佝偻的身影——是御膳房的老太监福安。福安颤抖着掀开帐幔,老泪纵横:"老奴来迟了..."
他小心地将萧云瑾抱出,用衣袖擦去她脸上的血迹和灰粉:"公主别怕,老奴带你离开这里。"
萧云瑾木然地任由福安摆布。老太监脱下自己的外袍裹住她,将她藏在一个送菜的竹筐里,悄悄从侧门溜出了皇宫。
竹筐颠簸间,萧云瑾透过缝隙最后看了一眼生活了五年的宫殿。夜色中,她隐约看见两具尸体被悬挂在宫门上,随风轻轻晃动,像两片凋零的落叶。
雪越下越大,渐渐掩盖了宫道上的血迹。萧云瑾将脸贴在冰冷的匕首上,无声地流泪。这把父皇最后的礼物,成了她与过去唯一的联系。
马车驶出京城时,天边已泛起鱼肚白。萧云瑾在竹筐中蜷缩成一团,手中紧握着那把染血的匕首,对自己许下了一个无声的誓言:
总有一天,她要再回到这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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