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城的春日今年来得早。山野间的积雪尚未化尽，嫩绿的草芽已经迫不及待地钻出地面。萧云瑾赤脚踏过刚解冻的溪水，冰凉刺骨的触感让她格外清醒。这是她十八年来养成的习惯——用□□的疼痛来压制内心的躁动。
"林姑娘，当心着凉！"
溪岸上传来染坊伙计的喊声。萧云瑾回头笑了笑，抬起湿漉漉的脚丫晃了晃："没事儿，我习惯了！"阳光下，水珠从她纤细的脚踝滑落，像是撒了一把碎钻。
她弯腰捡起一块被溪水冲刷得圆润的鹅卵石，对着阳光仔细观察石质。十八年过去，当年那个从血泊中逃出来的小公主，如今已是齐城染坊林氏夫妇的养女。街坊们都道林家捡了个天仙般的丫头，却不知这双看似柔嫩的手，每晚都会握着一把镶嵌七颗明珠的匕首入眠。
"姑娘，东街新来了个京城来的公子，在打听金矿石呢！"伙计蹲在岸边说道，"林老爷说您懂矿石，让他明儿个来请教您。"
萧云瑾手指微微一顿，又若无其事地将石头丢回水中："京城来的？长什么样？"
"可俊了！穿得也讲究，就是..."伙计压低声音，"腰间鼓鼓的，像是藏着兵器。"
萧云瑾眯起眼睛，溪水倒映着她瞬间冷下来的面容。十八年来，她一直在等，等一个重返京城的机会。而现在，机会似乎自己送上门来了。
"那明日我见见。"她轻快地回答，踩着溪水中的石头跳上岸，湿透的裙裾贴在腿上，勾勒出少女窈窕的曲线。
回到染坊后院的小屋，萧云瑾闩上门，从床板下的暗格中取出那把匕首。刀鞘上的七颗明珠在昏暗的光线下依然熠熠生辉。她缓缓抽刀出鞘，寒光映照着她精致的面容——杏眼樱唇，肤若凝脂，任谁看了都会觉得这是个不谙世事的纯真少女。只有那双眼睛，在无人时会流露出与年龄不符的锐利与冰冷。
"赵家..."她轻声呢喃，指尖抚过锋利的刀刃，一丝血珠渗出，她却浑然不觉疼痛。
十八年来，她从未停止收集京城的消息。知道赵忠如何一步步架空萧景明，成为真正的掌权者；知道萧景明如何沉迷酒色，沦为傀儡；也知道...赵忠有个儿子，名叫赵明煜。
窗外传来林母的呼唤："丫头，吃饭了！"
萧云瑾迅速收好匕首，换上一件干净的素色衣裙，对着铜镜调整表情。眨眼间，那个眼神凌厉的女子消失了，镜中只剩下一个天真烂漫的染坊姑娘。
次日清晨，萧云瑾正在后院研磨靛蓝染料，忽听前院传来一阵骚动。她故意磨蹭了一会儿，才拍打着沾满染料的手走出去。
院中立着一个陌生男子，一袭靛青色长衫，腰间悬着一块质地温润的白玉。他背对着她，正与林父交谈，身姿挺拔如松，比林父高了将近一个头。
"林姑娘来了。"林父看见她，招了招手。
男子闻声转身，萧云瑾呼吸微微一滞。他约莫二十出头，剑眉星目，鼻若悬胆，一双眼睛如寒潭般深邃。阳光透过院中梨树的枝叶，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更添几分神秘。
"这位是赵明煜赵公子，从京城来寻矿的。"林父介绍道，"赵公子，这就是小女，对矿石有些研究。"
赵明煜拱手行礼，唇角勾起一抹浅笑："久闻林姑娘精通矿物，冒昧打扰了。"
萧云瑾福了福身，故意让声音带上几分怯意："赵公子谬赞了，不过是跟着养父学了点皮毛。"
她垂眸掩饰眼中的锐利，却注意到赵明煜虎口处的茧子——那是常年握剑留下的痕迹。一个来寻矿的商人，为何会有这样的手？
"赵公子要找什么矿？"她抬起脸，换上好奇的表情。
赵明煜从怀中取出一张图纸："一种金色矿石，阳光下会泛出七彩光泽。据说只生长在齐城最险峻的断崖上。"
萧云瑾接过图纸，指尖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那纸上绘制的分明是"凤血石"——皇家印玺专用的稀有矿石，只记载在宫廷秘档中。能知道这个的，必与十八年前那场宫变有关。
她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恨意，佯装天真地歪着头："这矿石我见过，在城西的断魂崖上。"
"断魂崖？"赵明煜挑眉，"名字倒是骇人。"
"因为崖壁陡峭，每年都有人摔死在那里。"萧云瑾故意吓唬他，眼中闪着狡黠的光，"赵公子还要去吗？"
赵明煜笑了，那笑容让他整张脸都明亮起来："为寻此矿，刀山火海也要闯一闯。"
"那我带你去。"萧云瑾爽快地说，"明日一早出发。"
林父有些担忧："丫头，那地方太危险..."
"爹，我熟得很！"萧云瑾撒娇道，"去年不还帮您采过崖上的茜草吗？"
赵明煜看着她与养父亲昵的样子，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很快又恢复如常："如此便有劳林姑娘了。在下备了些薄礼，不成敬意。"他示意随从奉上一个锦盒。
盒中是一匹上好的云锦，在阳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林父林母连连推辞，萧云瑾却注意到赵明煜送来的正是母妃生前最爱的海棠红色——这绝非巧合。
当晚，萧云瑾在灯下仔细检查明日要带的装备。绳索、铁钩、布袋...还有那把从不离身的匕首。她抚摸着刀鞘上的明珠，回想起白天赵明煜的眼神——当他看着她与养父互动时，那目光中混杂着探究、羡慕和一丝难以察觉的...嫉妒？
"赵明煜..."她轻声念着这个名字，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你究竟是你父亲的棋子，还是...我的棋子？"
次日黎明，萧云瑾背着竹篓在山路上等候。她特意穿了一件半旧的靛青色衣裙，与赵明煜昨日那件颜色相近，发间只簪一支木钗，看起来朴素无华。
赵明煜如约而至，身后跟着两个身材魁梧的随从。萧云瑾一眼就看出那两人步伐轻盈，腰间鼓鼓囊囊——分明是练家子带着兵器。
"林姑娘久等了。"赵明煜拱手，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似乎注意到了她衣裙的颜色。
萧云瑾假装没察觉他的视线："赵公子真要亲自上山？让下人去不就好了？"
"事关家父寿辰贺礼，不敢假手于人。"赵明煜微笑，眼中却闪过一丝阴郁。
萧云瑾心下了然。看来赵家父子不和，这倒是意外之喜。她转身引路，唇角勾起一抹几不可见的弧度："那公子可要跟紧了，山路险着呢。"
随着海拔升高，山路越来越陡，到后来只能容一人侧身而过。萧云瑾灵活得像只山猫，不时回头拉赵明煜一把。每当她握住那只温暖宽厚的手掌，都能感觉到对方一瞬间的僵硬。
"公子没怎么爬过山吧？"她故意问道，声音里带着天真的揶揄。
赵明煜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却仍保持着风度："惭愧，自幼长在京城，少见这等险峻。"
"京城啊..."萧云瑾装作向往的样子，"听说可繁华了，公子常进宫见皇上吗？"
赵明煜脚步微顿："家父...做些绸缎生意，偶尔能入宫献锦。"
萧云瑾背对着他，无声地冷笑。赵家何止"做些绸缎生意"，赵忠把持朝政多年，连萧景明都要看他脸色行事。
正午时分，三人终于抵达断魂崖。崖壁如刀削般陡峭，下方是云雾缭绕的深渊。萧云瑾指着崖壁上零星的金色光点："那就是公子要的矿石。"
赵明煜眼中闪过惊喜，正要吩咐随从，萧云瑾却道："绳子不够长，我体重轻，我下去吧。"
不等赵明煜反对，她已经将绳索系在腰间，利落地开始下降。赵明煜只得和随从一起拉住绳子，紧张地看着那道纤细身影在崖壁上移动。
崖风呼啸，吹得萧云瑾衣裙猎猎作响。她熟练地避开松动石块，很快接近一处金色矿脉。近看才发现，这确实是稀有的凤血石——当年父皇玉玺上镶嵌的就是这种矿石。她取出小锤，小心敲下几块装入布袋。
正欲返回，突然听见头顶传来惊呼："小心！"
一块磨盘大的岩石从上方滚落，直冲她而来。萧云瑾本能地侧身躲避，却因此失去平衡，整个人悬在半空，仅靠一根绳索维系。
"抓紧！我们拉你上来！"赵明煜的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焦急。
萧云瑾却看见绳索在岩石摩擦下已经开始断裂。千钧一发之际，她迅速解开腰间绳结，借力跃向一处突出石台。几乎同时，上方绳索彻底断裂，坠入深渊。
"林姑娘！"赵明煜的喊声在山谷间回荡。
萧云瑾趴在窄小的石台上，右腿传来剧痛——方才跳跃时撞伤了。她咬牙从怀中取出信号烟花点燃，一道红光冲天而起。
半刻钟后，赵明煜带着随从绕路下到石台，看见萧云瑾正安静地包扎伤口，身旁放着装满矿石的布袋。她脸上沾着尘土，却仍对他露出笑容："公子要的矿石，我找到了。"
赵明煜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突然单膝跪地，执起她沾血的手看着她的眼睛："姑娘大恩，赵某没齿难忘。"
萧云瑾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算计。这场"意外"当然是她精心设计，为的就是让这位赵公子欠她一条命。阳光从侧面照在他的脸上，萧云瑾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清他的眼睛——那并非纯黑，而是一种极深的褐色，在光线下会泛起琥珀般的光泽，此刻盛满了真诚的感激与...某种她读不懂的情绪。
"公子言重了。"她抽回手，轻声道，"我们...怎么上去？"赵明煜那双温暖的手握住她时，心脏竟会漏跳一拍。
赵明煜看了看地形："前面似乎有条小路，我先背姑娘到安全处。"
他转身蹲下，示意萧云瑾趴上来。萧云瑾犹豫片刻，还是攀上了他的背。赵明煜的背宽阔温暖，他身上有种淡淡的沉香气，莫名让她想起父皇书房的味道。
"公子熏的什么香？"她脱口而出。
赵明煜脚步一顿："家母生前调的沉香，我习惯了。"
萧云瑾不再说话。山路崎岖，赵明煜走得很稳，仿佛背上的人轻若无物。萧云瑾能感觉到他有力的心跳，一下一下，透过相贴的背脊传来。
行至一处平缓地带，赵明煜轻轻放下她。萧云瑾刚要道谢，忽见不远处山壁上盛开着一片奇异的花朵——花瓣赤红如血，花心却金黄灿烂，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祈愿花..."赵明煜轻声道，"传说百年一开，能实现摘下它的人一个愿望。"
他小心地采下一朵，递给萧云瑾："姑娘许个愿吧。"
萧云瑾接过花，闭上眼睛。她本该许愿复仇成功，可不知为何，脑海中浮现的却是齐城百姓的笑脸，林父林母慈爱的目光...
"希望百姓富饶，齐城安康。"她轻声说。
睁开眼时，发现赵明煜正凝视着她，目光深邃难测。萧云瑾心头一颤，急忙补充："这样染坊的生意才能更好。"
赵明煜笑了，却没有揭穿她的掩饰。他接过那朵花，别在她发间："姑娘心系百姓，令人敬佩。"
回程路上，萧云瑾因腿伤走得慢，赵明煜耐心地搀扶着她。夕阳西下，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交织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当晚，萧云瑾在房中检查腿伤时，从袖中摸出一块偷偷藏起的凤血石碎片。矿石在烛光下泛着诡异的红光，像是凝固的鲜血。她将凤血石碎片与匕首并排放在一起，两者竟隐隐产生共鸣般微微颤动。
"赵明煜..."她轻声自语，"我们来看看，到底我是你的机缘，还是...你才是我的棋子。"
窗外，一轮血月悄然升起，为齐城披上一层猩红的面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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