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庆宫的宫墙，比谢昭月想象中更高，更厚，也更冷。那朱红的颜色，在暮色四合中，沉淀成一种近乎凝固的暗红，如同干涸的血迹。沉重的宫门在她身后缓缓合拢，发出沉闷的巨响，彻底隔绝了外界的一切。一股混合着檀香、药味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属于深宫特有的、陈腐而压抑的气息扑面而来，让她和碧桃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严嬷嬷面无表情地走在前面，脚步无声，如同飘行的幽灵。引路的宫女提着灯笼，昏黄的光晕只能照亮脚下方寸之地，两侧是深不见底的回廊和重重叠叠的殿宇阴影，仿佛蛰伏着无数双眼睛。
“谢三小姐，皇后娘娘体恤你初入宫闱，特赐你暂居‘撷芳斋’西厢房。此处清静，离娘娘寝殿也近，方便你每日晨昏定省，聆听教诲。”严嬷嬷的声音在空旷的回廊里回荡，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宫中规矩森严，不比外头。一言一行，皆有法度。望你谨记身份，安分守己，莫要行差踏错，辜负了娘娘的恩典。”
“臣女谨记嬷嬷教诲。”谢昭月垂首应道，姿态恭顺，心中却警铃大作。“清静”、“离娘娘寝殿近”——这哪里是恩典，分明是放在皇后眼皮子底下，方便随时监控！撷芳斋……听起来雅致，恐怕是座精致的牢笼。
七拐八绕，终于在一处相对僻静、但规制明显低于主殿的院落前停下。院门上悬着一块小小的匾额，上书“撷芳斋”三字。院内花木扶疏，在夜色中影影绰绰，更添几分幽深。
“西厢房已收拾妥当。你的婢女碧桃，随你同住。日常起居、饮食用度，自有宫人安排。”严嬷嬷停下脚步，目光如刀，再次审视着谢昭月，“皇后娘娘今日凤体微恙，已歇下了。你且在此安顿，明日卯时三刻，准时到正殿外候着，听候娘娘召见。”
“是，臣女明白。”谢昭月再次行礼。
严嬷嬷不再多言，带着宫女转身离去，很快消失在重重宫阙的阴影中，仿佛从未出现过。只留下谢昭月和碧桃，站在寂静得可怕的撷芳斋院子里，夜风吹过，带来刺骨的寒意。
“小……小姐……”碧桃的声音带着哭腔，紧紧抓着谢昭月的衣袖，身体微微发抖。这深宫的寂静和无处不在的威压，让她恐惧到了极点。
“别怕。”谢昭月反手握住碧桃冰冷的手，声音压得极低，却异常坚定，“记住，在这里，我们只有彼此。少说话，多观察。任何入口的东西，都要加倍小心。”她环顾四周，目光锐利地扫过院中的花木、紧闭的东厢房门窗、以及通往正殿方向的幽深小径。这里，绝不安全。
推开西厢房的门，一股淡淡的、新打扫过的尘土味混合着陈旧的熏香气息传来。房间不大，陈设简单却也算精致：一张雕花木床，一张梳妆台，一张书案，两把椅子，一个衣柜。桌上点着一盏昏暗的油灯，勉强照亮室内。
“还算干净。”谢昭月低声道，示意碧桃关门。她迅速走到窗边，检查窗棂是否牢固，又仔细查看床铺、桌椅、乃至墙角地面，确认没有明显的机关或窥探孔洞。这是她在“影巢”经历后养成的本能警惕。
“小姐，我们……我们真的能……”碧桃放下包袱，声音依旧发颤。
“能。”谢昭月打断她，眼神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幽深，“皇后想捏死我们，没那么容易。”她走到书案前，手指无意识地划过冰冷的桌面。母亲惨死的真相、济仁堂的线索、裴衍舟冷酷的“期许”……如同沉重的枷锁，也如同燃烧的火焰，支撑着她绝不倒下。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停在门口。
“谢三小姐安歇了吗？”一个年轻宫女的声音响起，带着几分刻意的柔和。
谢昭月和碧桃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警惕。
“尚未，请进。”谢昭月平静应道。
门被轻轻推开，一个穿着浅绿色宫装、容貌清秀、约莫十六七岁的宫女端着一个小巧的托盘走了进来。托盘上放着一个青瓷盖碗，正冒着丝丝热气。
“奴婢素心，是撷芳斋的洒扫宫女。”宫女福了福身，姿态恭谨，“严嬷嬷吩咐，小姐初来乍到，恐有不适，特让膳房熬了碗安神定惊的参汤送来，请小姐趁热用了，也好早些安歇。”
参汤？安神定惊？
谢昭月心中冷笑。皇后会有这么好心？这碗汤，是试探？是警告？还是……真的加了料？
她面上不动声色，甚至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感激和疲惫：“有劳嬷嬷费心，也辛苦素心姑娘了。”她示意碧桃接过托盘。
素心将托盘交给碧桃，目光在谢昭月略显苍白的脸上停留了一瞬，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垂下眼帘：“小姐慢用，奴婢告退。”她再次福身，退了出去，并轻轻带上了门。
房间里再次只剩下主仆二人。那碗热气腾腾的参汤，散发着淡淡的药香和参味，在昏黄的灯光下，却显得格外诡异。
“小姐，这汤……”碧桃端着托盘，手都在抖。
谢昭月走到桌边，拿起汤匙，轻轻搅动着碗中琥珀色的汤汁。她凑近闻了闻，药香浓郁，掩盖了其他可能的气味。她不敢冒险。
“倒掉。”谢昭月声音冰冷，“从窗缝慢慢倒进花圃里，别留下痕迹。”
“是！”碧桃如蒙大赦，立刻照办。
处理完参汤，两人简单梳洗，和衣躺下。床铺冰冷坚硬，远不如谢府的舒适。碧桃很快在极度的疲惫和恐惧中沉沉睡去，发出轻微的鼾声。谢昭月却毫无睡意，睁着眼睛，望着头顶模糊的帐幔，耳中捕捉着窗外任何一丝细微的声响。
夜，越来越深。慈庆宫仿佛一头沉睡的巨兽，寂静中潜藏着无尽的危险。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谢昭月精神高度紧绷、几乎要熬不住时，窗外再次传来极其轻微的、不同于风声的响动！
不是脚步声，更像是……衣料摩擦墙壁的窸窣声！
谢昭月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屏住呼吸，手已经悄然探入枕下，紧紧握住了那枚冰冷的“影”字令！影卫能在宫中联系她吗？还是……是皇后的眼线？太子妃派来的杀手？
那窸窣声在窗外停留了片刻，似乎在确认什么。接着，一个更轻、更快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了窗外。
“谢三小姐？”一个刻意压低的、带着一丝急切的女子声音响起，竟然是……素心！
谢昭月没有回应，全身肌肉紧绷。
“小姐，快醒醒！奴婢有要事相告！”素心的声音带着明显的焦急和恐惧，“有人……有人要害您！就在今晚！”
谢昭月眼神一凛！她轻轻坐起身，没有点灯，悄无声息地走到窗边，隔着窗棂缝隙，压低声音：“谁？如何害我？”
窗外，素心的声音带着颤抖：“是……是太子妃娘娘身边的大宫女，红绡！她……她半个时辰前悄悄来过撷芳斋，在东厢房那边停留了好一会儿！奴婢……奴婢刚才偷偷去瞧了，发现……发现您窗下的花圃里，被……被埋了东西！像是……像是一个布包！奴婢不敢碰，但……但闻到一股很淡的腥甜味，像是……像是毒药！”
埋毒？！谢昭月瞳孔骤缩！太子妃！果然是她！报复来得如此之快，如此狠毒！是想制造她“误触毒物暴毙”的假象？
“还有……”素心喘了口气，声音更低了，带着哭腔，“奴婢……奴婢刚才去倒恭桶，路过正殿后角门时，听到……听到严嬷嬷和红绡在说话……红绡说……说太子妃娘娘吩咐，明日召见时，要……要赐您一支‘赤金点翠凤尾簪’……那簪子……那簪子内里是……是空心的！里面……里面藏了‘见血封喉’的剧毒！只要……只要簪尖不小心划破您一点皮……就……”
素心的话没说完，但意思已经再明白不过！明枪暗箭，双管齐下！今夜埋毒是预备方案，明日的“赏赐”才是真正的杀招！一支内藏剧毒的凤尾簪！在皇后眼皮子底下，由太子妃“亲赐”，若她“不慎”被划伤毙命，谁能追究？只会是她自己“福薄”，承受不起天家恩典！
好毒辣的计策！好一个太子妃！
谢昭月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汹涌的怒火！她死死攥着“影”字令，冰冷的金属棱角硌得掌心生疼，却也让她更加清醒。
“素心，你为何要告诉我这些？”谢昭月的声音冷得像冰，“你就不怕被牵连？”
窗外沉默了片刻，素心的声音带着一种绝望的悲凉：“奴婢……奴婢的姐姐，当年……当年就是在济仁堂抓药时，被……被卷进一桩‘误诊’的官司，不明不白地死了……奴婢人微言轻，连姐姐的尸首都……都没能要回来……奴婢知道小姐您……您或许不一样……奴婢只求……只求有朝一日，小姐若有机会……能……能查清济仁堂的……”
济仁堂！
又是济仁堂！
谢昭月的心猛地一跳！素心的姐姐死于济仁堂的“误诊”官司？这绝非巧合！济仁堂，这个毒杀她母亲的帮凶，到底还沾染了多少无辜者的鲜血？而素心，这个看似普通的洒扫宫女，竟是怀着血仇，在深宫中挣扎求生，并敏锐地察觉到了她这个新来的“变数”，才冒险示警！
“我知道了。”谢昭月的声音低沉而郑重，“你的话，我记下了。今夜之事，烂在肚子里，对谁都不要提起。保护好自己。”
“是……是！谢小姐保重！”素心的声音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哽咽，随即，窗外再次传来窸窣声，很快远去，消失在夜色中。
谢昭月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上。黑暗中，她的眼睛亮得惊人，如同燃烧的寒星。
窗外的花圃埋了毒……明日太子妃要赐下内藏剧毒的凤尾簪……
危机迫在眉睫！
她不能坐以待毙！影卫……裴衍舟给她的“影”字令，是她在深宫唯一的依仗！
她摊开手掌，看着黑暗中那枚轮廓模糊的玄铁令牌。调动影卫，清除花圃的毒物？这或许可行，但风险极大，一旦被宫中暗卫察觉影卫踪迹，后果不堪设想。而且，治标不治本，挡不住明日的毒簪！
那么……毒簪本身呢？
一个大胆而疯狂的计划，在她脑海中迅速成型。既然太子妃想用毒簪杀她……那她为何不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只是，这需要时机，需要绝对的精准，更需要……一个能接触到那支簪子、并能神不知鬼不觉做手脚的人！
影卫！只有影卫能做到！
她需要知道那支簪子的具体样式、存放位置、以及明日太子妃召见的准确时间和地点！
谢昭月深吸一口气，将全部心神沉入那枚“影”字令中。按照在“影巢”时玄七所授的、极其隐晦的联络方式，她集中意念，试图通过令牌传递出她的指令——一个极其冒险的丙级行动请求：探查太子妃明日拟赐予谢昭月的“赤金点翠凤尾簪”详情及存放处，并设法在簪内剧毒上……做点“手脚”！
指令发出，如同石沉大海。令牌冰冷依旧，没有任何回应。深宫禁苑，影卫的触角能否及时伸入？裴衍舟是否允许她如此大胆地动用影卫去反杀太子妃的人？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黑暗如同浓稠的墨汁，包裹着撷芳斋。窗外的风声似乎也停了，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和谢昭月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
就在她几乎要绝望，准备另想他法时——
掌心紧贴的“影”字令，突然传来一阵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震动！紧接着，一段极其简短的、冰冷的信息流，直接涌入她的脑海：
“簪存东宫‘毓秀阁’暗屉。图样已录。毒：鸩羽淬‘刹那芳华’。子时三刻，毒换。”
成了！
谢昭月猛地攥紧令牌，指尖因用力而泛白！影卫回应了！他们不仅探查到了簪子的存放地点和图样，甚至……连毒药的种类都查清了！更关键的是，他们将在子时三刻，潜入守卫森严的东宫毓秀阁，将簪子里的剧毒……替换掉！
裴衍舟……他默许了！甚至可能……这正是他所期待的！让太子妃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一股冰冷的战栗混合着难以言喻的亢奋席卷了谢昭月。她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深沉的夜色中，慈庆宫如同蛰伏的巨兽，而东宫的方向，一片沉寂。
子时三刻……快了。
她倒要看看，明日，当太子妃亲手将那支“精心准备”的凤尾簪递给她时，会是怎样一副表情！
毒簪寒光，已悄然转向。这深宫的第一夜，杀机四伏，却也让她握住了反击的第一缕锋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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