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厅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谢尚书和林氏跪伏在地，额头紧贴冰冷的地砖，身体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厅中主位，端坐着一位身着深紫色宫装、面容严肃刻板、眼神锐利如鹰的老嬷嬷。她便是皇后身边最得力的心腹，掌事嬷嬷——严嬷嬷。她身后侍立着两名同样面无表情、气息沉凝的宫女，无声地散发着来自深宫的威压。
严嬷嬷并未叫起，只是慢条斯理地用杯盖拨弄着茶盏中的浮沫，那细微的刮擦声在死寂的大厅里显得格外刺耳。她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缓缓扫过跪在地上的谢家三人，最终，牢牢锁定在刚刚踏入前厅、依礼跪下的谢昭月身上。
谢昭月垂首敛目，姿态恭谨，脊背却挺得笔直。她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道目光中的审视、评估，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居高临下的轻蔑。
“谢三小姐，好大的架子。”严嬷嬷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骨髓的寒意，“让皇后娘娘的凤旨，等你一人。”
“臣女惶恐。”谢昭月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丝毫慌乱，“晨起略有不适，更衣来迟，请嬷嬷恕罪。”她将姿态放得极低，理由也无可指摘。
严嬷嬷冷哼一声，显然并不满意，却也未再纠缠。她放下茶盏，从身后宫女捧着的紫檀木盒中，取出一卷明黄色的锦帛。
“谢氏昭月，接——旨——！”
随着这声高亢的宣喝，谢尚书和林氏的身体伏得更低，连呼吸都屏住了。谢昭月也依礼深深叩首。
严嬷嬷展开凤旨，用毫无感情、平板无波的语调宣读：
“皇后娘娘懿旨：谢氏有女昭月，性行温良，克娴内则，淑德含章。本宫闻之甚慰，念其幼失慈母，深悯其情。今特召入宫，于慈庆宫伴读，随侍左右，以沐天家恩泽，习宫中礼仪，养其德性。望尔勤勉恭谨，不负本宫期许。钦此！”
慈庆宫伴读？！
这道旨意，如同一个巨大的、裹着蜜糖的冰锥，狠狠砸在谢昭月的心上！
表面上看，这是天大的恩典！皇后娘娘亲自下旨，召一个臣女入宫伴读，这是何等的荣耀？意味着她将脱离谢府这个泥潭，直接进入帝国权力的最核心地带，接触最顶级的资源和人脉！对于任何贵女来说，都是梦寐以求的青云之路！
然而，谢昭月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皇后是太子的生母！谢明柔刚刚被她设计废掉，皇后此时召她入宫伴读？这绝不是恩典，这是最致命的杀招！
“伴读”？在皇后眼皮子底下？在慈庆宫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宫禁苑？这分明是把她放在砧板上，随时可以名正言顺、悄无声息地处置掉！一个“言行无状”、“冲撞贵人”、“染疾暴毙”……有无数种方法，可以让她这个“伴读”死得合情合理，甚至还能博得皇后“仁厚悯下”的美名！
好一个“深悯其情”！好一个“沐天家恩泽”！这分明是把她架在火上烤，让她成为皇后和太子妃砧板上的鱼肉！
谢尚书和林氏显然也懵了。谢尚书是惊疑不定，他既怕谢昭月入宫惹祸牵连谢家，又隐隐觉得这或许是谢家更进一步的契机？而林氏，在最初的震惊后，眼底深处却飞快地掠过一丝狂喜和恶毒！进了宫，在皇后娘娘手里，这个碍眼的继女，还能有好下场？最好永远别回来了！
“谢三小姐，还不快领旨谢恩？”严嬷嬷冰冷的声音打断了众人的思绪。
谢昭月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双手高举过头顶，声音清晰而平稳，听不出半分异样：“臣女谢昭月，叩谢皇后娘娘天恩！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她接过那卷沉甸甸、却冰冷刺骨的明黄锦帛，如同接过了一道催命符。
严嬷嬷看着她平静无波的脸，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随即又化为更深的冷意。这小丫头，倒有几分城府。可惜，进了慈庆宫，是龙得盘着，是虎得卧着！
“谢三小姐既已领旨，便请即刻收拾行装，随老奴入宫。皇后娘娘仁慈，允你带一名贴身婢女随侍。”严嬷嬷站起身，语气不容置疑，“一个时辰后，宫门落钥前，必须启程。”
一个时辰！如此仓促！连半点缓冲和准备的时间都不给！这是要打她一个措手不及！
“是，臣女遵命。”谢昭月再次叩首，姿态无可挑剔。
严嬷嬷不再多言，带着宫女，如同来时一般，带着深宫的威仪，昂首离去。留下谢府众人，心思各异，一片死寂。
谢昭月缓缓站起身，手中紧握着那卷凤旨，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她无视了谢尚书欲言又止的复杂目光和林氏那掩饰不住的幸灾乐祸，转身，挺直脊背，一步步走回自己的厢房。
“小姐！”碧桃早已吓得面无人色，扑上来抓住她的手臂，“怎么办？怎么办啊小姐！那慈庆宫……那是龙潭虎穴啊！皇后娘娘她……”
“碧桃，”谢昭月打断她，声音异常冷静，甚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收拾东西。只带最紧要的衣物和细软。栖霞庄的地契，贴身藏好。那枚令牌……”她顿了顿，眼神幽深，“也藏好，绝不能离身！”
“是！是！小姐！”碧桃见她如此镇定，也强行压下恐惧，手忙脚乱地开始收拾。
谢昭月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一个时辰……时间太紧了！影卫那边搜查慈安堂的结果如何？她迫切需要知道！裴衍舟……他知道皇后这道旨意吗？他对此……又是何态度？是默许？还是……这也是他棋局中的一步？
她攥紧了拳头。无论裴衍舟是何打算，她都不能坐以待毙！慈庆宫是龙潭虎穴，但未必不是她绝地反击的战场！皇后想把她捏在手心里？那她就让皇后看看，她谢昭月这把“刀”，不仅能杀人，还能……反噬其主！
就在她心念电转之际，窗棂上再次传来那熟悉的、极轻的三声叩击！
谢昭月心头猛地一跳！玄影！
她迅速推开窗户。果然，玄影如同融入阴影的雕像，静立在窗外。他手中没有盒子，只是递进来一张折叠得极小的、没有任何字迹的素白纸条。
“主上口谕：”玄影的声音低沉如故，“‘刀’既已出鞘，便无归鞘之理。慈庆宫水深，好自为之。别死得太快，浪费了本王那块令牌。”说完，身影一晃，再次消失。
谢昭月关上窗，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展开那张纸条。
纸条上，只有一行用特殊药水写就、遇空气才显现的蝇头小字，正是影卫传递情报的密文：
“慈安堂原址，西厢房暗格，残存药渣及半本烧焦账册，已取。药渣含‘蚀心草’、‘醉梦藤’剧毒。账册残页，有‘永宁九年春，谢府林氏，特供’字样，及‘济仁堂’暗印。”
轰——！
谢昭月只觉得脑海中仿佛有惊雷炸响！
蚀心草！醉梦藤！都是能缓慢侵蚀心脉、令人虚弱致死、且症状极似气血两亏的剧毒！母亲……果然是被毒死的！而且下毒时间，就在永宁九年春，她病逝前半年！正是卷宗记载中诊治记录变得模糊不清的时候！
“谢府林氏”——这指的是继室林氏？还是……整个谢府？！
“济仁堂”暗印！那个表面负责后期诊治、实则身份模糊的“济仁堂坐堂大夫”！济仁堂，京城最大的药铺，背后势力盘根错节……它竟然参与了毒杀母亲？！
而皇后……皇后此时召她入宫……是巧合？还是……她追查母亲死因的举动，已经惊动了某些藏在幕后的黑手？皇后、太子妃、林氏、济仁堂……这些线索，隐隐指向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庞大网络！
裴衍舟的口谕……“别死得太快，浪费了本王那块令牌”……他果然知道！他不仅知道皇后会出手，甚至可能……乐见其成？他需要她这把“刀”，在慈庆宫这个更危险的漩涡中，搅动风云，为他斩断更粗壮的荆棘！
寒意，如同毒蛇，缠绕上谢昭月的心脏。但随之升腾而起的，是更炽烈、更冰冷的怒火和决心！
母亲的血仇，自身的绝境，裴衍舟的利用……所有的一切，都逼着她必须向前，必须活下去，必须……变得更强！
她将纸条凑近烛火，看着它瞬间化为灰烬。然后，她拿起那枚冰冷的“影”字玄铁令，紧紧攥在手心，仿佛要从中汲取力量。
“碧桃，”谢昭月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玉石俱焚般的坚定，“东西收拾好了吗？”
“好……好了，小姐。”碧桃抱着一个小包袱，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也透着一股豁出去的决绝。
“好。”谢昭月最后看了一眼这间简陋的厢房，目光扫过枕下栖霞庄的地契，最终定格在手心的令牌上。
她转身，推开房门，迎着门外谢府众人或惊疑、或幸灾乐祸、或复杂难辨的目光，挺直了脊梁，如同即将奔赴战场的将军。
“走吧。”她对碧桃说，也对自己说，“去慈庆宫。”
去那龙潭虎穴。
去那生死棋局。
去为母亲，也为自己，杀出一条血路！
凤旨如刃，悬顶而来。深宫伴读，步步杀机。谢昭月握紧了手中唯一的武器——那枚冰冷的“影”字令，踏上了通往帝国权力最核心、也最黑暗之地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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