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仪宫的冬日总是来得格外早。檐角的冰棱挂得老长，像一柄柄倒悬的水晶剑，将稀薄的阳光折射成刺目的光斑。
沈清凰半倚在铺着白狐裘的软榻上，膝头盖着素色绒毯。她刚咳过一阵，苍白的脸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指尖捏着一方绣着寒梅的锦帕，帕角隐约洇出一点暗红。
“娘娘，该换药了。”
殿外传来太监尖细的通报，随即响起一阵轻得几乎听不见的脚步声。沈清凰没有睁眼，只从眼角余光瞥见一抹灰蓝色的身影，怯生生地立在离软榻三步远的地方。
是个新来的宫女。
这半年来，凤仪宫的人换得勤。要么是被她的冷淡吓走，要么是被其他宫的人挖走，要么……是“不小心”出了些意外。她早已习惯，懒得费心记这些面孔。
“抬起头来。”
沈清凰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与生俱来的威仪。那抹灰蓝色的身影猛地一颤，像被风吹动的芦苇，缓缓抬起头时，眼睛还死死盯着自己的鞋尖。
是个极年轻的姑娘，约莫十五六岁的年纪，梳着双丫髻，鬓角的碎发被冻得微微打卷。脸颊冻得通红，嘴唇却毫无血色，唯有一双眼睛，黑得像浸在水里的墨石，藏在长长的睫毛下，怯生生地往上瞟了一眼，又慌忙低下头去。
“奴婢云袖，参见皇后娘娘。”她的声音细若蚊蚋，膝盖在青砖地上磕出轻响，“奴婢……奴婢是今日刚分到凤仪宫的。”
沈清凰终于抬眼，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粗布宫装洗得发白，袖口磨出了毛边，却浆洗得干干净净。双手拢在袖中，指节微微泛白——是冻的。
“谁让你来的？”沈清凰端起身边的茶盏，茶汤早已凉透。
云袖的肩膀又抖了抖：“是……是内务府的刘公公。他说……说凤仪宫缺个伺候笔墨的宫女。”
伺候笔墨？沈清凰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嘲讽。怕是哪个宫又想安插眼线进来，或是单纯想找个软柿子来她这冷宫里磋磨。她偏过头，看向侍立在一旁的掌事宫女：“周嬷嬷，查过了？”
周嬷嬷上前一步，语气恭敬却疏离：“回娘娘，查过了。云袖是江南织造府送上来的绣女，因手脚笨，做不得精细活，才改派来伺候起居。身家清白，没什么不妥。”
“手脚笨？”沈清凰的目光落在云袖攥紧的袖口上，“那就试试。”
她抬手，示意周嬷嬷递过纸笔。宣纸铺在矮几上，墨锭搁在砚台边。云袖犹豫着上前，手指刚触到墨锭，就被那冰凉的触感惊得缩回手，惹得殿外伺候的几个太监偷偷发笑。
沈清凰的眼神冷了几分。
云袖咬了咬下唇，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重新拿起墨锭。她的动作确实笨拙，研墨时力道不稳，墨汁溅到了素白的宣纸上，晕开一小团墨渍。她吓得脸都白了，手里的墨锭“当啷”一声掉在砚台上，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死死忍着没掉下来。
“废物。”
不知是谁在殿外低语了一句，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云袖的肩膀猛地一垮，头垂得更低，几乎要埋进胸口。
沈清凰放下茶盏，目光扫过殿外那几个幸灾乐祸的太监，最终落回云袖身上。这小宫女的后背绷得紧紧的，像一张拉满的弓，明明怕得要死，却偏不肯露出半分乞怜的模样。
倒有几分韧劲。
“下去吧。”沈清凰重新合上眼，“明日卯时来伺候梳妆。”
云袖愣住了，似乎没料到会是这个结果。她抬起头，正好对上沈清凰阖目的侧脸，鼻梁高挺，唇线清冽，纵然面色苍白，那份清冷矜贵也丝毫不减。阳光落在她纤长的睫毛上，投下浅浅的阴影，竟生出几分易碎的美感。
“奴……奴婢遵旨。”
云袖福了福身，退出去时脚步还是有些踉跄。走到殿门口，她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软榻上的人依旧维持着方才的姿势，像一尊冰雕玉琢的像，明明身处暖阁，却浑身透着化不开的寒意。
廊下的风更冷了，刮得脸生疼。云袖拢了拢单薄的衣襟，掌心却莫名生出一点暖意。她不知道这位传说中冷漠孤僻的皇后为何会留下她，但她知道，从今日起，她的命，就系在这凤仪宫的兴衰里了。
而软榻上的沈清凰，听着那渐行渐远的脚步声，指尖在锦帕上轻轻摩挲。方才那小宫女抬头的瞬间，她分明看见那双黑亮的眼睛里，除了胆怯，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倔强。
倒有几分意思。
沈清凰掀起眼帘，看向窗外。檐角的冰棱折射着寒光，她忽然想起多年前，自己刚入宫时，也是这样，揣着一颗惶恐的心，站在陌生的宫墙下，以为只要足够顺从，就能平安度日。
后来才知道，这深宫里，顺从从来换不来平安。唯有长出利爪，才能护得住自己。
只是不知，这个叫云袖的小宫女，能在这凤仪宫撑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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