吏部官署内,蓝生正大发雷霆,一把将案上的文书掀翻在地,吓得左右亲信都不敢动弹。
“什么叫查不出来?他陶家商贾巨富,人人皆知,怎么,除了积善堂充公的三百亩地,连根草都没有吗!”
亲信们不敢回话。
他怒极,将其中一个从地上拎起来,大声质问:“庙产、道观、佃户、奴籍,陶家的远亲旁支,都查了吗!”
“查...查查,查了。”
“那结果呢!”他将户部取来的田册砸了一次,怒问:“这些都是假的吗!”
那人恐极下跪,颤声道:“大人饶命,陶家没有半分庙产,至于隐田有没有登记在其他官户名下......现如今是钟家掌管户部,当朝官员是不能查也不敢查的。至于...至于陶家的亲戚,只有......”
他有些为难:“只有浙直总督,他...已经造反了。”
“啊!!!”蓝生不管不顾,又是发泄了一通,心里觉得自己吃了大亏,拔起剑出门就要去强占洲渚别院,到了那,却见兵卫死死把守,只称首辅大人下了命令,不论是谁,都不准放进去。
他原就被气个半死,此时闻得此言,又不管不顾带了这一百来府兵直直向宫廷冲去,还没到门口就被拦了下来,只放得他一人进去。
天色已经很晚了,严忍冬很是勤勉,在颐政殿中和钟睿林讨论着户部事务。
神捕司兵符已然交回,两人都有些疲惫,对着新政的去向很是踌躇。
钟睿林道:“首辅大人,过去推行新政,已然触怒豪强利益,如今强行征收朝中官员私产,回填国库,已是无奈下策。臣想,现下并非推行新政的良机,还请大人定夺。”
严忍冬揉着太阳穴,声线低沉:“陶然逆国,新政自然该止。可是现下朝令夕改,反倒让天下对朝廷失去信任。”
又道:“当初籍田礼闹得声势浩大,街头巷尾到处说书,百姓皆知新政利国利民,此刻......”
他忽然觉得很烦躁,明知不该急躁,却对钟睿林瞪眼道:“你如今掌管户部,这样的事难道要来问我吗!”
钟睿林闻言,不疾不徐地跪下,只道:“大人息怒。往昔陶大人执政,终因行事过激动摇了治理天下的国本。大人拨乱反正,如今行事需得谨备,臣不敢擅言,是怕私心所想动摇大人心智,将如今之势推向更乱的境地。”
他缓和下来,只道:“说吧。”
钟睿林刚欲开口,只见蓝生不管不顾地冲了进来,见钟睿林跪在地上,压着气焰吩咐道:“出去。”
他刚欲起身,不想严忍冬却说:“留下。”
钟睿林无奈,只能重新跪好。
蓝生腰间配剑,气势沉沉的走近几步,脸色阴得仿佛要杀人:“我说出去。”
钟睿林起身,那边严忍冬拍案而起,怒道:“我说跪下!”
“二位大人!”钟睿林也怒了,“国家已在危急存亡之秋,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他冷静片刻,无奈发笑:“也罢,看来二位大人有不方便下官只道的事要谈,下官这就回避。”
他端正行了个礼:“首辅大人,关于刚才说的事,臣会写好奏章递上。”
出门后片刻,他方听得颐政殿中拍桌子砸板凳,文书扔得满天飞的声音,钟睿林脸色很是不好,嘴里却忍不住发出嘲弄的声音。
月色如钩,夜凉如水,他裹裹衣襟,慢慢走远了。
严忍冬今夜罕见地未去冷宫,他今日情态很是不好,想一个人待着。
偌大的严府已然贴上了“首辅严府”四个金字,夜里庄严瑰宝,开门却空空如也,一点人气也没有。
他刚走进正堂就见到严敏出来,她已换上了冬装,毛茸茸的滚边锦衣看起来很是温暖,一张脸仍旧肉嘟嘟的,神色却已然不似少女,沉稳庄重了起来。
“你为什么要杀他?”她走上前来问。
严忍冬白她一眼,往厢房走去。
严敏不依不饶地拦住,又道:“我再问你一遍,你为什么杀他?”
他气极而笑:“我为什么杀他?用得着跟你解释吗?他是你的谁?你是他的谁?他又不爱你,他爱的是他夫人,为了季静堂那个罪臣之女,他连江山都不要了!你少自作多情了。”
他一把推开她,严敏在身后道:“那又怎么样呢?他这样做,只能证明他是个很好的人,比你好得多的多的多!”
严忍冬想也不想,回身就给了严敏一巴掌。
今日不知怎么了,受了蓝生的气,他情绪激动得叉腰来回转。
“为什么?究竟为什么你们都爱他,都想着他,他都死了!还有那么多大臣敢当街祭奠!他到底有哪里好?值得你们那么心心念念?啊?”
情到最后,他几乎是吼了出来,如困兽一般的双眼布满了猩红。
严敏着实被吓了一跳,又很快冷静下来,含着泪问道:“父亲是你杀的吧?”
严忍冬面无血色,也面无表情。
“还有大哥,也是你杀的吧?严忍冬,你还记得有这个人吗?”
他嘲讽笑道:“怎么?等他们都死了,你倒开始装孝子贤孙了?他们活着的时候你尽过半分孝吗?你不是一直讨厌这个家吗?”
她冷冷看着弟弟,眼里的泪越来越多,半晌,她道:“严忍冬,你把我也杀了吧。”
他面色中闪过一丝惊异。
严敏悲伤笑道:“反正你杀了那么多人,连太子那个孩子都肯杀,多杀个女人又何妨呢?”
他愣了半晌,心底发凉,转过身去道:“我不杀你,你是我最后的亲人,我不杀。”
他抹了一把眼泪,径直向里间走去。
严敏道:“我最后悔的事,就是把翠蓉报信的事告诉了你。”
严忍冬没说什么,又要往前走,她突然问:“我能住进宫里吗?”
两人回头相视,严敏解释道:“你得罪了这么多人,住在外面我怕被暗杀。”
“随便你。”他恢复了冷漠神色,快步离开了。
严敏独自来到了空荡的地牢,那个自己曾经折磨谢正秋的地方,如今不必再关人了,严忍冬掌权天下,他们都押解在刑部大牢。
翠蓉手脚皆被剁去,裹着凝成血痂的白布,毒哑的喉咙,瞎了的眼睛,整个人听见有人进来的脚步声,恐惧地蜷缩在墙的一角。
严敏小步跑过去抱住她,嘴里安慰道:“别怕,别怕,是我。”
如果自己不是严忍冬的姐姐呢?这个乱世里,她的下场也许不会比翠蓉好半分。
怀里,翠蓉仍发出绝望的呜咽,严敏哭着吻她的额发,道歉道:“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害了你,翠蓉......”
她哭得浑身颤抖,怀里的翠蓉似乎感受到了这股暖意,渐渐安静了下来。
“来,喝点水,”她从带来的小篮子里倒出半碗温水,仔细喂她喝下。等翠蓉喝完了,她又把她抱在怀里,轻拍着安抚。
“贵妃娘娘还在宫里,对吗?”她轻问。
那边,翠蓉听到了静言,嘴里又开始呜咽,流着泪拼命地点头。
严敏笑问:“你是哪里人?翠蓉是真名吗?今年多大了?家里还有没有父母?”
她越问越难受,越问越绝望,到最后整个人拼命哭起来,含糊不清地说道:“翠蓉,人活着要有尊严,你这个样子,活着没有死了好,活着不如死了好......”
严敏抱着她的头痛哭起来,再放开时,怀里的人已没了气息。
她轻轻抚摸着翠蓉的眼睛,替她整理了凌乱的额发,对地牢上的人喊道:“来人。”
那严府小厮快步下来,问道:“大小姐,有何吩咐?”
严敏冷静下来,交待道:“收拾东西,进宫。”
次日乃是休沐之日,潇湘书院人来人往,静堂已秘密搬至镜花楼居住。此日巳时,钟睿林正与静堂相商要事,邱致仁进来道:“钟兄,严忍冬宣你即刻前往颐政殿。”
静堂闻言,默默把手中的纸稿整理好,与钟睿林相视点头。
钟睿林起身道:“夫人,我先去了。”
“去吧,”她道,“按我们说的做。”
此处隐秘,一应消息通传仅通过静兰与邱致仁两人,他们走后,静堂支持不住地咳了起来,不一会儿就面色惨白。
颐政殿中,邱致仁带钟睿林进来,刚要转身出去,只听得严忍冬道:“邱大人留下一起听吧。”
他与钟睿林对视一眼,转身礼貌作揖。
严忍冬将厚厚的奏折往桌上一摔,揉着太阳穴道:“钟大人,这是户部的提案,还是你自己的主意?”
钟睿林道:“禀首辅大人,这是臣自己的意思,想先行与大人相商。”
严忍冬闻言睁眼,冷笑讥讽:“真是看不出来,本辅原以为,钟大人同陶然一样,是自诩纯臣的清流,不结党,不营私,一心为国,心系百姓,不想如今竟能提出如此腌臜之策!”
他神色不满,有些疾言,仿佛自己才是那个正派的肱股之臣。
“首辅大人,”钟睿林不见慌色,徐徐道:“眼下之疾,不在于民,而在于官。陶大人身死,其根本在于与百官为敌,与乡绅作对,行事过于激进,非但未能回填国库,还让其亏空,害得首辅大人不得不逼迫百官献上私产来补,这样一来,支持大人地朝中官宦未必私下不会有异心,臣这么做,也是为大人考虑。”
“哦?”他并不相信,“这么说,本辅还得多谢你体恤了?”
钟睿林甩袍跪下:“首辅大人,微臣以为,天下的钱粮不在官府,而在乡绅。他们之中,有人已经退职,有人虽有功名但终身未能出仕,有的乃是地方豪强、宗族领袖却无一官半职,终身所求不过是得一体面官位以光耀门楣,若是朝廷允诺他们可以捐银折官,必会一呼百应,届时国库充裕,过了今春的灾情,便能将朝中官员私产归还,岂不解了朝中重臣的芥蒂之心?”
严忍冬默默不语。
钟睿林又道:“朝廷只需承诺旱灾时按户分粮,有捐银者按银折粮,百姓便会以为,这乡绅的钱是入了赈灾预备仓,届时他们也能得几分好处,岂不是缓和乡绅与百姓的矛盾?”
严忍冬抬眼:“从未有国策将‘卖官鬻爵’四字堂而皇之地写上!”
他站起来,指着钟睿林骂道:“你这是想让本辅带头行贿,落一个遗臭万年的名声吗!”
“首辅大人!”钟睿林不遑多让,“卖官鬻爵只是缓兵之策,届时同步将盐铁收归朝廷专营,告诉百姓此后不必忧心奸商囤货居奇,届时盐价稳定,官府济民的名声一样打得响亮。”
“你倒是会说话!”严忍冬怒气稍平,沉坐下来。
钟睿林抬手行礼:“陶大人既殁,便坐实了新政逆天,不得再行。首辅大人掌权天下,自然该有新手段,新气象。臣请大人改年号,铸新币,以昭示新朝更替,来日可期。”
严忍冬久久不说话。
邱致仁跪下道:“首辅大人,钟大人所言下官听了,字字句句都是为您所虑。还请大人不计前嫌,以经世治国为重,先渡了眼前的灾情为重。”
严忍冬重新闭目,沉声道:“下去吧,本辅再想想,想清楚了,会给你们一个答案。”
“是,”二人叩首伏地,暗自对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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