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忍冬伤势严重,生死未卜,一众人都在前朝乱着,消息四散,让清寂的冷宫也多了几分热闹。
季静言照例悄悄服下不会怀孕的药丸,侧耳听见了这个消息,淡然对丫鬟道:“取盏酒来。”
“是,”那小丫鬟刚欲下去,静言又道:“我要岭南荔枝鲜酿的,去御膳房取,到雪地里酿冷了再拿过来。”
今年旱情严重,外头哪里来的雪?再说寒冬腊月大家都饮暖酒,谁巴巴地要冰饮。
冷宫众人都知道静言是严忍冬的禁脔,似乎脑子有些不大正常,但也犯不着得罪,便兀自去了。
见人去后,她匆匆取来一套丫鬟服饰,将鬓发上那些金钗扔裹在被子里,迅速装点整毕来到院子里。
翠蓉在出宫前悄悄伏在她耳边道:“娘娘,冷宫...西...西苑榕树下有...有逃出去的东西,我...我若不成...娘娘可......”
那时来了人,她才故意将翠蓉一推,大声吼道:“快走呐!”
此刻一众人都在闲散地吃瓜,院内无人,静言心都要跳出来,在东南角翻了又翻,终于发现一块最深处的草皮只要稍微用力便可掀起,打开一瞧,方是翻墙出去的麻绳抓钩等物。
她豁出去了,生死就在一线间,顾不得自己是个金尊玉贵之人,绑好器具便奋力甩上墙去,将麻绳一端绑在自己腰间,缒绳而出。
这一番,好像过了天长日久,叫她完全没了力气。出去后,她谨慎地将麻绳往院内一扔,抑着激动的心情往育婴殿快步走去。
严忍冬是给她看过孩子的,甚至希望她给孩子取个名字,静言无心,连半眼都未仔细看过,此刻只心心念念地想要去看那个孩子一眼。
宫中各处她太过熟悉了。静言先是去小厨房取了一碗奶布,开门对守着皇子昏昏欲睡的奶母道:“姑姑歇歇,我来吧。”
那人好容易偷个懒,自然是感激。静言悄悄把门合起来,第一次认真看孩子的脸,眼睛里浸出泪水来。
她的指尖有些冰凉,不敢轻易去碰孩子的脸,只激动又怜惜地顺着他的轮廓描画着,仿佛对待一盏易碎的瓷器。
她想开口叫他,但他没有名字。静言半张的嘴凝滞了一下,终于捂着脸哭了起来。
“对不起,”她心里做了个狠心的决定,也许只有她一个人尚有机会出去,但再带个孩子,决然不行。
“对不起,原谅娘亲,”静言心里一遍一遍对自己说,这是祝钦云的孩子,是仇人的孩子,他未来要遭遇的一切,都是祝钦云的报应。
这样想来,她的心又被一阵更为巨大的痛苦攫取,这毕竟是她十月怀胎生下的人,就算父亲罪无可恕,孩子又有何辜呢?
外面来来回回流走着人影,换班的时辰就快到了,静言摸一把眼泪,将出嫁时妹妹赠予自己的白玉扳指褪下来放在孩子的襁褓中,快步出去了。
泪眼朦胧中,她不小心撞上了卫声理,连忙低头道:“抱歉。”
卫声理是神捕司铁卫中人,严忍冬在宫中炸伤,他原是应该同下大狱。
炸严忍冬的火药就是他备置的,他早同祝长风里应外合想好了退路,此刻已买替了刑部中人的身份,领队十人。
被宫女撞了原是想发作,可抬眼看这宫女泪染桃花,两眼腥红,实在是美丽得紧,便也鬼使神差地说了句:“没关系。”
静言闻言便悄悄走了,走了不到半刻,他才猛然摸了摸腰间,发现那里空空落落,不知出宫的腰牌什么时候被人偷走了。
午门外,静言恢复了宁静,双手呈上腰牌,半刻听侍卫道:“画押出去吧。”
静言恭恭谨谨地依言而行,走出宫门,回身看一眼这困了自己半辈子的地方,忍痛转身,飞也似地一路狂奔。
她自由了吗?逃脱了吗?孩子呢?午夜梦回不会成为一辈子的隐痛吗?
静言心里很乱,她无力在想。
邱致仁,邱致仁,这是她心里唯一想起的名字。聂介臣曾告诉自己,此人可信,但有差错,便去找他。
礼部侍郎府也在棋盘街中央,路过季府,严府,一切一切都恍若隔世。
她的心痛得不得了,却又有一种狂乱的悸动,直跑到礼部侍郎府前,方见那里早已重兵把守,出来的不是邱致仁,而是陈恨生。
她伏在梁柱上的指尖一下抠紧了。
邱家一家被兵卫束缚着鱼贯而出,到底出了什么事静言两眼一抹黑。
自己好不容易出来,陶然已死,难道唯一的希望也没有了吗?
静言不自觉地摇头,她不相信,不相信自己舍下儿子性命的出逃换来的竟是这样一个结局,她不甘心。
她先是去衣坊买了一件常服,换下了引人注目的宫装,又朝周围人打听邱家的情况。
大家讳莫如深,不过各自有些捕风捉影的说法,直到发见一名早就藏匿起来的家仆,才约莫是知道邱致仁犯了逆国的大罪。
不知为何,听见这个消息的静言竟有一种舍生忘死之感。她脑子一热,逃出来做什么呢?此后天大地大,亲人已死,友人全无,她又该去哪?
去东南找颜山涛吗?她能活着到东南吗?
她坐在季府旧宅的后门前守了一夜,夜里很冷,几乎要被冻僵,她却浑然不觉。
第二天清晨,大牢里的邱致仁被打得血肉模糊,急得钟睿林等一干人在刑部外求情,陈恨生才睁开眼睛揉了揉太阳穴。
“是个硬骨头,”他感慨道,又向狱卒取来鞭子,缓缓走进他身前。
“打了一夜了,邱大人,还剩最后一鞭子,”陈恨生举起手来,“这一鞭子下去,你必死无疑。”
邱致仁满脸是血,口中腥咸,抬眼瞧瞧他,冷哼一声又垂下眸去。
“首辅大人的重伤和你有没有关系?”
他不答。
“颜山涛篡国你是不是早就知情?”
他不答。
“好,”陈恨生举起鞭子,正要力运千钧地打下去,钟睿林不顾众人地冲进来,在身后大叫:“陈大人鞭下留人!”
他见鞭子停了,几步冲上来,对陈恨生端端正正地磕了个头,郑重说了一番话:
“纵凶者必然已走,山长水阔,追寻不易,又何必做无谓的牺牲?”
“该尽的力也尽了,将来是什么情形大家谁也说不清楚,首辅大人同陶大人不睦,朝中之人尽知,我们又何必粉饰太平?”
这话看似对陈恨生讲,实则对邱致仁讲。
“陈大人,如今朝廷一片混乱,人力衰微,还有几个能臣能挽救天下于万一?臣是懦弱之人,只是当下宜自保为上,大人昼夜审讯,纵了那陶大人旧党不说,也坏了自己的身体,这又是何必?”
陈恨生只当对方讨好自己,冷哼一声,转身又看向邱致仁:“邱大人,得罪了。”
他把手高高举起,钟睿林神情几乎要烧起火来,与邱致仁相视,千钧一发间,二人心领神会,邱致仁大叫道:“陶夫人!是陶夫人!”
陈恨生的手凝在半空中。
“是祝长风...和...陶夫人,她...她没死。”
语罢,邱致仁闭眼晕厥,头沉沉地低垂下去。
外面狱卒来报,神色极其紧张,陈恨生问道:“什么事?”
“禀大人,外头棋盘街上,有一自称是先皇贵妃的女子,漫出在说是首辅大人杀了先皇和陶大人,她还说......”
“还说什么?”
“说...说首辅大人夺人妻,夺人子,枉顾天家之伦,强占了自己。”
陈恨生气极,转身吼道:“还不快押回来!”
他大步流星出去,钟睿林慌忙起身去看奄奄一息的邱致仁。
棋盘街上,一众行人早被排开,静兰蒙着面,看着季静言被巡防营绑起来,粗鲁地推下高台,架上囚车去。
一众百姓非常安静,丝毫没有先前祝长风被捕的激动劲儿,只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一幕,似是品味着方才那番震惊天地的言论。
季静言在囚车上闭目轻笑,果真,她还是被抓了回去。皇城,就像一座永远不放过她的金屋子,是她的天命。
她将永远困在其中,不论以怎样的身份。
她的嘴角潸潸流出一股血,是方才太过激动咬破了嘴唇的缘故。她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也不想活了,静言抱着一股必死的决心,能做什么便做什么,她只想让天下知道现在的朝廷是个多么腐朽不堪的地方。
那里不值得百姓信任。
站在囚车上的她力气一松,整个人便倒顿下去,颓然地坐在里面,风吹着零散的额发。
或许,这就到头了吧,她看着天想,这样好的阳光,明天就见不到了。
刑部大牢内,静言被关在一间单独的牢房。邱致仁已被带下去医治,陈恨生缓步走到这边来。
“贵妃娘娘,别来无恙。”
他早猜到严忍冬不会杀了她,却不想闹出今天这样的事。
这个女人,从头到尾都令他生厌。
静言抬头,憔悴说道:“放了邱大人,我可以在百姓面前替严忍冬平反。”
陈恨生冷笑一声:“原来你打的是这个心思,还真是不可小觑啊。”
“你放不放?”
“不仅是首辅大人,我,孙大人,蓝大人,都被你打成了逆党,贵妃娘娘,你没有资格和我提任何要求,你完了。”
语罢,他拔出腰间的长剑,对准了她的肚子。
静言缓缓闭上眼睛,释然地笑了笑。
剑已然刺了过去,卫声理大叫一声“慢”,却也无力阻止这势头,只能不管不顾地飞身进来,在剑欲刺入的一刻猛地一踢,将陈恨生震得一个踉跄。
陈恨生显然恨怒交加,意外中,卫声理和陈恨生二人竟然在牢中打了起来。
卫声理并不进攻,只边防边退,对陈恨生道:“陈大人冷静,若杀了贵妃娘娘,首辅大人一定会怪罪您的。”
陈恨生充耳不闻,只提剑刺去,狠狠道:“我要你死!”
他不得不使出浑身的气力和他对抗,陈恨生到底年纪大了,卫声理出身神捕司铁卫,是精兵强将,用上全力方能压上对方一头。
陈恨生又被他摆平在地,气极间,一个起身朝季静言刺去,卫声理反应不及,连忙挡在季静言身前,肩膀被贯穿了一个洞。
外面有人来报:“禀大人,首辅大人醒了,请您把静贵妃带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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