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明殿中,严忍冬面色苍白,整段右臂完全残废。
他坐直不了身,只能勉强靠着,静静听完最近发生的一切。
静言被压着进来,民妇打扮,碎发覆额,手上扣着甲板,脚上拴着铁链,全无往日一点华贵之气。
严忍冬看到了,抬抬尚能活动的左手,对身边人道:“打开。”
不知为何,听见这话,平白叫人有些许动容。
“出去,”他对众人道,只留静言一个人下来。
“来,他拍拍自己的床榻,“没人会伤害你,坐到我身边来。”
她不过去,只用苍白的眼神,直愣愣地看着他。
严忍冬忽然仰天长叹,像是用尽了气力,沉沉转过身来说:“你妹妹没死。”
她没有表情,像是听见了什么天外飞仙的话。
“你妹妹没死,”他又重复了一遍。
“我不信,”她说。
严忍冬坐起点身子来,虚弱道:“邱致仁被抓,就是因为这件事,他亲口说的,你还不信吗?”
静言的眼中忽然漫出泪来。
“她在哪,”她问。
“我不知道,”严忍冬仰躺过去,宠辱皆忘地说:“这一病,好像什么事都变了。”
季静言不想再听他这些无聊的感慨,她转身离开,严忍冬忽然叫住她:“昔昔,你妹妹没死,你能不要再逃了吗?”
她怔住。
“我忽然觉得好孤独,昏迷的每个夜都是冷的。我梦见野兽在啃咬我的身体,陈恨生他们都是长着獠牙的猎人,昔昔,你能留下来陪着我吗?”
这是他第一次这样祈求她,静言转过身来,以一种不可置信的眼神看着她,半晌问了一句:“严忍冬,你图什么?我背叛你,你在图什么?”
“是我把你从高高在上的地方拉下来,是我把你洁净的人生踩脏,昔昔,这一切我心里是清楚的。”
静言沉默了半晌,说道:“把我儿子还给我。”
“好。”
“我妹妹在哪里?”
“和祝长风在一起。”
静言道:“你和她之间的事,你们自己了解吧。严忍冬,种因得果,我从来...从来没有爱过你。”
语罢,她兀自走了出去,一眼不看陈恨生,只道:“送我回冷宫。”
星辉月夜,寒气迫人,季静堂和祝长风二人已至察哈尔九部境内,他在马上问她:
“要见到你哥哥了,有没有开心一点?”
静堂没有回答。下马时,一匹盯紧两人许久的狼崽唳叫着朝她扑来,静堂吓得转身,祝长风猛吹一声口哨,那狼崽才停了下来。
“别怕,”他走过去摸摸它,“北境九部以狼图腾为首是瞻,族里人都养活狼,只要驯养得当,是不会伤人的。”
她无心与他掰扯,只道:“快去见巴图孟克吧。”
两人转身时,那幼狼又似被激起了狼性,在身后呲着牙便要扑上来。
静堂转身,将祝长风送给自己的匕首拔出来抵在狼首边,威胁道:“你再这样,我就一刀宰了你。”
那狼做势冷静了下来,发出像小狗一样哼哼的哀鸣,她方看它一眼,收回匕首兀自去了。
掀帘进王帐时,九部首领皆在。除巴图孟克外,其余八部都站了起来,行礼道:“见过太师。”
祝长风改制在北境颇见成效,此下已脱困于野蛮,富国强兵之势几度令巴图孟克欲挺进京中。
祝长风摆手,朝巴图孟克行礼问道:“大汗,季将军呢?咱们不是在开平府堵了他?”
没人回复,气氛有些诡异。
季静堂心下有些紧张,和祝长风对视一眼,他又问:“季阳呢?他在哪?”
巴图孟克缓缓站起来,面色不明,半晌冷笑道:“中原的首辅停了和我们的互市,太师,你此行暴露了。”
周围的气氛有些凝滞,祝长风目光灼灼和他对视,半晌问道:“你的意思是,要把我交出去?”
他不答,缓缓走下台阶,凑到他耳边道:“本汗没那么不讲良心,但是太师,北境大旱,实在没钱买粮了。这互市一停,皮毛良马卖不出去,怕是兵营的火器也会造不出,你叫如何是好?”
“所以你便把季阳交了出去?”祝长风眯目,见对方不置可否,忽然紧紧揪住他的脖领,吓得其余八部的首领纷纷站起来劝阻。
“我说过,有任何事情和我商量着办,北境西域原可借此良机联盟一举南下!你如今自作主张坏九部大事,大汗,”他咬牙切齿,“你脑子可真好使。”
季静堂在一旁兀自抑了良久,原是怀着见到哥哥的心情,如今却得到这个噩耗,握紧的拳头抖得不可自持。
“他答应给你多少粮草,”她颤抖着问,巴图孟克转过脸来,不明这话是在问谁。
季静堂转眼盯着他:“严忍冬答应给你多少粮草?既然我们已经暴露了,现在回到北境,你以为还能和中原相安无事吗?”
巴图孟克问道:“你是谁?”
静堂上前半步,将祝长风的手掰开,颤声问道:“我哥哥在哪?”
北境大牢的门被狱卒哐地打开,久旱不雨,空中弥漫着闹人的灰尘,呛得人捂鼻皱眉。
一根断裂的粗铁链摆在桌案上,朝周围几间牢房看去,尽是关押的西域军。
巴图孟克上来道:“他很是聪明,就这样都能给他逃走。”
季静堂一颗扑通扑通的心方缓和下来,她走到巴图孟克面前,问道:“大汗想要钱是吗?”
他不解。
静堂轻笑:“据我所知,湖广调往京都的粮还没入国库呢,大汗想要吗?”
他半信半疑,问道:“你有办法?”
静堂走进半步,沉声道:“放人,把被捕的西域军交给我来管,大汗,我要兵符的一半。”
阴山北麓的军火工厂正在如火如荼地开工打铁,季静堂站在竖井高层居高临下地看着,手里握着的半块兵符已经有些温热发烫。
祝长风走过来:“你真愿意把陶然的遗产就这样交出来?万一失败了怎么办?”
她道:“我总得让钟大人活下去,湖广的粮若全部以被劫的名义押往北境,不说目下咱们还没有做好打仗的准备,这样莽撞,钟睿林也必死无疑。”
“所以你就自掏腰包?”他道,“季静堂,你还真是大方啊。”
“我这钱是给你的,不是给巴图孟克的,祝长风,有兴趣报个恩吗?”
是夜,难得的天朗气清。虽说气候寒冷,但明月高悬,冷宫院内枝影横斜,一派清幽之色。
静言睡不着,屋里,孩子已经渐止住了哭声,她独自出来,抱臂在廊轩处看月,似是有些心事重重。
在想什么?妹妹吗?邱致仁吗?还是未来的日子,她总有些说不好,只觉心头万事杂糅,如暗影般飘过。
孩子忽地哭了起来,静言不叫乳母在侍,此刻院中无人,她警惕地回眸:“谁?”
半晌,轩窗后蹑手蹑脚走出来一位从未见过的女子,官家夫人打扮,她把食指放在嘴边嘘声,小声道:“别怕,我是严忍冬的姐姐,叫严敏。”
季静言本能地对和严忍冬一切有关的人事感到厌恶,她不顾儿子的哭泣,走到她面前狠狠给了严敏一个巴掌。
她捂着脸,顷刻间有些发红,却目中无怨,只道:“你为什么打我,我知道。”
“谁让你来的,严忍冬吗?”静言指着门外,“滚出去。”
严敏没说什么,只在腰间鼓弄了片刻,从小荷包里取出一枚金锭,上面印着“新武通宝”四个字,是先皇祝钦云的年号。
“我想,这也许是你的东西,是......”她声音越来越小,甚至有些不敢去看静言的目光,“是翠蓉给我的。”
静言一愣,取过来仔细观摩,忽然红了眼问道:“她人呢?她在哪?”
严敏不敢看她的眼睛,只小声问:“我能进去说吗?”
静言不置可否,自己转身先进了屋内。
孩子在她的安抚下渐渐入睡了,抱着那个织金镂花的襁褓,严敏仔细将陶然死前翠蓉如何报错信的每一个细节如数道来。
静言指尖抠进那些软布里,整个人抖得不可自持,眼泪扑簌簌地落,颤声道:“是我害了她,是我害了所有人。”
严敏听得难过,只道:“我弟弟的个性,就算没有这桩乌龙,他也会这样做的。娘娘,请节哀。”
“不要叫我娘娘,”她颤声哭道,“你知道我有多厌恶这座皇城吗?曾经我妹妹说,这里的每一夜都好血腥,好凄凉,她不想在这宫里待了,可我年少无知,有好好的日子不过,自己往里头撞,以为这样可以保季家保一切,可结果呢!”
她情绪激动,最后几乎是叫了出来,把怀中的孩子吓得呜呜呓语。
严敏起身把孩子从她臂弯里抱下来,重新放回摇床里,抬头说道:“你还有儿子,为了孩子,也得好好把日子过下去啊。”
静言转身抹泪,没有答她。
严敏走上来,和她并排而立,看着月亮。
忽然,她幽幽问道:“娘娘,我一直很想知道,您的妹妹是个怎样的人?”
静言疑惑,转头皱眉看她。
严敏自嘲笑道:“我这一生命不好,没嫁得什么好人家,丈夫早早死了,弟弟又是个这样的人,从来没活过想过的日子。”
“我之所以想帮你,是因为严家对不起季家,也是因为......陶然是我爱的人,看着他死,我真的......”
她捂嘴抽泣起来,仿佛想到什么不可面对之事,半晌说不出话来。
“所以娘娘,您现在能相信我了吗?”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