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忍冬却是不喝,静言自己尝了一口,又去喂他,他方才喝下,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一阵后,静言放下碗盏,沉声叹道:“严忍冬,我想通了。这几天我想了想从前,忽然觉得命运是一条早就定好的路。从我进宫开始,皇宫便是我的宿命,我逃不出去,也不想逃了。”
她低眉信手,严忍冬意外她会这样说。
“为什么这样说?”他问。
静言略笑笑:“我自小便是被后妃贤德之仪教养的女子,生性温懦,不见锋芒,纵是临朝称制,也没有位居其上的野心。生逢乱世,还有什么地方比皇宫是更好的去处呢?”
她看着他,愣愣说道:“我认命了。”
严忍冬闭目点头,问道:“所以,你不会再逃了,是吗?”
静言道:“嗯,我想和你好好过日子。”
他闻言一怔。
她笑道:“天下哪个掌权者不是三宫六院?莫说皇帝,就连我父亲那样的儒士都不能免俗。我十八岁进宫,面对的是先皇那样的父辈之人,从一开始便是残缺的。”
她握住他的手:“在我身前,在我身后,你都没有别的女人,到今天这般田地,也是当年我为复妃位利用你之故,换了我,也是一样会伤心的。”
他的眼帘不自觉微颤了下,问道:“你当真这么想?”
她点头:“严忍冬,人生何其短暂,兴许我们明天就会死呢?和你纠缠了这么久,我累了,你也累了吧?”
他垂眸看两人握着的手,反过来用力捏了捏她的指尖。
“从今以后,我们都过新的日子,做新的人,好吗?”
她靠在他的胸前:“乱国的人都丧心病狂,会罪无可恕,我不想你也这样。过去的事情,没法再计较,可以后能不能不要再去做那些事?或者,尽量少做。朝中还有不少纯臣,不是吗?咱们今后干干净净用人,过心安理得的日子,好吗?”
一席话戳到他的心窝里。他搂住她,沉声说道:“好。”
入夜,二人同榻而眠。
严忍冬半夜醒来,见静言熟睡,自己悄然走到室外。自宫廷炸毁一事后,他对兵部和禁军都失了信任,更别提神捕司铁卫这等先皇私兵。
南山山麓,一只独属于他的幽灵卫队已经建成,监察百官、清除异己、暗杀行刺乃至江湖布网,监视北境、西域与东南三军,孙兼礼协掌的一切已豁然架空。
连同陈恨生执掌的刑部,虽尚执行典狱大务,但不过深渊浮羽,军政大权总揽严忍冬一人手中。
他不相信任何人。
暗夜里,暗汛司探子来报东南军务,只道颜山涛往日直驱北上,如今不知为何突然停下,实掌湖广、江浙、岭南大片区划,但广积粮草,筑造边防,并未大举称王。
严忍冬附手在背,问道:“颜山涛被先皇赐封疆大吏,是因为南海剿倭立的功,如今他坐镇湖广,东南沿海就当真干净了?”
“回首辅大人,近来海禁不松,东南水师连轴巡查,幽灵卫暗汛司在泉州、福州已布二十七个暗桩,属下但凭大人吩咐。”
他笑道:“去,告诉六峰船主,本辅给他们扩编,放火烧了福州卫的粮仓。”
“是。”
“本辅倒是要看看,他颜山涛后院起火,怎么在湖广坐稳他的钓鱼台。”
不到半旬,火光便在南海炸开,倭盗与颜山涛宿敌旧部互相勾连,数十艘快船袭扰台泉诸府,白日伪装商船窥探汛情,入夜便举火登岸,大肆劫掠。
沿海卫所猝不及防,巡逻哨船或被贼船撞沉,或遭火矢焚烧,船板焦黑如炭,漂浮海面与断桨、尸骸交织。
渔汛正盛之际,千余艘渔舟来不及归港,尽遭焚劫,渔民若敢反抗便遭枭首,妇孺被掳为质,哭声震彻海疆。
邱致仁已在钟睿林的帮助下秘密前往颜山涛身旁,两人收到福州府同知急报,称“贼势猖獗,焚舟劫货,屠戮乡社,沿海之民十不存三,流离失所者盈路,号哭之声闻于十里”,皆是愤慨疾首。
“严忍冬!”颜山涛咬牙切齿,红血丝遍布眼底,“窃钩者诛,窃国者侯,他自称首辅,却做出这等乱国之事,而你!”
他指着邱致仁骂道:“还敢叫我行迂回之策,说什么勿替他人做嫁衣!当初要是直驱北上,早捅了他京都老巢,还用得着面临如今的局面!”
邱致仁悔恨交加,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他亲眼见到了季静堂同祝长风联手,遥想二人定有称霸天下之心,不想颜山涛替人辛苦一场,最后反落得自相残杀的局面。如今严忍冬下此狠手,亲自做了乱贼,是他怎么都未曾想过的手段。
“叔父,”邱致仁下跪道,“他严忍冬通敌叛国,残害军民,行政做事毫无底线,还请叔父速速返回东南主持大局,侄儿定死守湖广,联合诸将领坐镇与此,地在人在,地失人亡。”
东南挺进计划就此破产,宫中,季静言犯了心疾,在床上疼得满头是汗,死去活来。
严敏立侍在侧,神色焦急,嘴里“娘娘娘娘”地呼着,却似毫无办法,就连一众太医都束手无策。
“严忍冬来了吗?”她皱眉轻问。
严敏朝身后看看,小声道:“还没有,娘娘再等等。”
于是,她又皱眉呼号起来。东南危机暂解,严忍冬已知季静堂同祝长风身在北境,下一步便是大举北上,妹妹处境岌岌危矣。
“昔昔,昔昔,”严忍冬刚从颐政殿回来,便收到静言病况,急得火急火燎奔过来看,皱眉朝严敏问:“怎么回事?”
严敏挥退太医,只朝身旁取来一方木匣,严忍冬看去,只见细土里放着一枚红枣大小的粉絮,细细看去,似一枚待发的种芽。
“这是什么?”他不解。
严敏为难,只道:“你的孩子,没有保住。”
他神色一愣,先时去看静言,又转头看严敏,忽而拳头紧蹙,眉间青筋曝起,起身大叫道:“来人呐,把太医院给我杀了!”
严敏慌忙拦住他,哭叫道:“不管你信不信,父母犯了滔天罪孽,血债山高,孩子生不下来的。这等断子绝孙的恶报,严忍冬,你还要再造吗!”
他做梦都想有一个自己的孩子,这个梦好不容易就在眼前,他最爱的女人心甘情愿地为他生,却落得如今这步田地,严忍冬满眼血丝,狠狠打了严敏一个耳光。
她委顿在地之时,那边静言彻底昏死过去。
严敏捂着脸,满眼含泪,想起今晨静言悄悄对自己说的话:“幽灵卫在南山麓,你去告诉卫声理,叫他做好准备。”
“好,”严敏点头,眼瞧她拿起那碗浓稠的药盏,拦道:“娘娘,害的是自己的身体,您真要这么做吗?”
静言持着这碗堕胎要,转眸冷冷看她:“你以为,我会生下有严家血脉的孩子吗?”
她端起药盏,凝声道:“当年孩子大了,我没得选,现在。”
她抬头看向窗外稀薄的太阳:“终于由得我自己做一回主了。”
严敏亲眼看着她把药一口灌下,陶盏碎裂在地,疼得死去活来。她扶静言躺下,生生看着她疼了好一会儿,才对宫人道:“去请太医过来吧。”
此刻静言昏死过去,面上全然没了血色,严忍冬心慌意乱,连忙坐回床边去瞧她。她身体僵冷,呼吸微弱,任他如何摇晃都无法醒来。
严忍冬彻底慌了,他无法接受她就这样离去,两个人好不容易度过了一段幸福的时光,他不能容忍天拗其意。
严敏缓缓站起来,擦干眼泪道:“东南海寇之祸,桅漫滩涂,尸山血海,严忍冬,你还想怎么做,自己看着办吧。”
她离开昭明殿,取出令牌去午门画押出行,禁军拦住,严敏淡漠道:“我是首辅的亲姐姐,宫里有娘娘病了,我出去买些药材。”
画押之行很是顺利,身后跟着幽灵卫的探子,她自是知道。
严敏依言只去了药铺,不到半刻便又走了出来,而后只随意听了听街头说书,又在自家严府前站了一会儿,便又回了宫。
药铺很快遭到了巡防营清查,一张字条却早已传到了季静兰手中。她已和杨绪换了住所,用特质的药液涂抹其上,继而缓缓显出几个娟秀的字迹:
“长姐自堕其胎,朝廷北上之危或旋即暂解,西域联军之事宜早不宜迟,万望贤妹谨记再三。”
那字条伴着苍鹰传到了静堂手中。三个月后,她的肚子猛然大了起来,虽然自己有意清减饮食,但身子却越发迟重,看起来甚或比普通孕妇要艰难许多。
自己怀孕在身,祝长风又病重一场,身边不能无人照顾。墨香携季眠月余前北上,经久不见,弟弟和孤星都长大许多,孤星已是一头成熟的母狼了。
虽有目击者证实巴图孟克乃敖伦汗所杀,但统御九部到底是难事。自祝长风病愈下地,正是春暖花开时,北境新草如新毯,朔风吹拂,很是好看。
静堂看着静言传来的字条沉默许久,墨香在一旁替她梳头,只道:“大小姐真是不容易,做戏一场,连自己都搭进去了。”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