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有兵卫来通传:“报军师,祭天礼已备好,请军师午时正刻出席。”
“知道了,”她说,只盯着手中的字条看,并不抬头。
“另外,”那人似是有些为难,“敖伦汗似是不甘心就死,在狱中吵着闹着要见您一面。”
静堂问:“祝太师去过了吗?”
那人道:“敖伦汗指名道姓要见的人是您。”
她把字条放在烛火前缓缓烧尽,只道:“知道了,我现在就去。”
她怀孕已近五月,几月来祝长风都忙着摆平九部之事,两人依旧如常,并未因为她不肯答应求婚而变得生疏。
她扶着滚圆的肚子艰难走下楼梯,狱中浮着微尘,卷碎落下的朽木片子,被光线一道道裹挟着飞旋,荡漾,似绒毛般落在她的衣领上。
若是生在京都,正是时光正好,她与陶然初见之时。想到这般,静堂的心情松络了些,甚至勾了勾唇角。
“怎么,你不肯就死吗?”
大牢的铁索打开,早有人备好太师椅,静堂坐于其上:“巴巴地把我这个孕妇叫来,是想说什么?”
几月不见,敖伦汗人倒未瘦,却老垮了许多。原先的丰盈之态不见,皮绉绉地坠在腮侧,连胡子也白了。
“军师,”他这样庄重地称呼她,声音里有老旧木头磨损的声音。
“我同你无冤无仇,你伙同祝长风借刀杀人,害了我兄弟,也坑惨了我,你不心亏吗?”
她抚着肚子,抬眼去看他。
“成王败寇,我计不如你,败了,本汗认。可我未曾与你有过恩怨,你何至于要取我性命?害死一个没有害过你的人,你不怕遭报应吗?”
静堂看他半晌,问道:“这些话,你可问过祝太师?”
敖伦汗把头别过去,恨恨道:“没有。”
她站起来,扶着肚子缓缓走到他面前,迫使他不得不与自己四目相对。
她点头道:“我知道了,你不同他说,是因为你知道同他讲了也没用,他依然不会放过你,更不会留你一条性命。”
“而你却肯同我说,便是掐准了我是个女人,又怀着孩子,难免心软,有妇人之仁。”
她缓缓走着,转头道:“敖伦大汗,我说得可对?”
他不答她,但她确实说对了。
静堂边缓步踱着,边释然笑道:“好手段,不瞒你说,我的确是个明恩怨,讲道义之人,换了过去,我很有可能心软放你一把。”
敖伦汗的眼神亮起来。
“但是大汗,”她站定,“你没害过我,你害过别人吗?”
他愣住。
“若我说,此刻冤魂索命,反死超生,那些你害过的人要借我的手杀你,你是甘还不甘,干还不干?嗯?”
那最后一个字轻轻飘飘,如狱中沉絮般卷起,落在两人中间。
敖伦汗红了眼:“你有什么资格替别人杀我?”
“那谁又有资格害了我的全家,我的丈夫,我的姐姐!”她激动起来,含泪嗤笑:“他们比你高尚得多,不是吗?”
静堂情绪有些激动,背过身去,用指尖擦了擦眼角的泪:“敖伦汗,你来得不是时候。自从我丈夫死后,我就明白了一个道理。”
她转身:“在野蛮的世界里,恐惧比道理更有用。”
她凑近,问道:“我们今天若是易地而处,敖伦汗,你会放过我吗?我的确和你无仇无怨,但为了江山大业,还是请你...去死一死吧。”
静堂并未觉得此话不妥,心却猛地一揪,转身离开,不再看身后的人一眼。
午时正刻,不儿罕山主峰之上,旌旗摇动,狼首图腾遍布山野,在风中猎猎作响。
白色的虎皮从敖包延伸到山坳,敖伦部已毁,并入其余八部,察哈尔部位居主位,其余七部呈北斗七星之状跪坐于前,而后是九部的萨满、族老和妇孺。每人手中拖一束柏枝放在头顶,虔诚伏地。
祝长风身着玄色狐皮大氅,神色仍带着几分苍白。季静堂坐在他身边,身着银狐毛镶边的白氅,坐立行止皆需人搀扶。苍焰孤星一左一右守在二人身侧,目光如炬。
二人眼前平放着巴图孟克的遗物——一柄重约七斤的青铜弯刀,刀鞘上嵌着三颗光色各异的狼眼石,显得华贵好看。
老萨满捧着狼骨杖走过来,躬身道:“太师,军师,良辰已至,可祭图腾。”
墨香扶着静堂起身,用松香点燃祭台上那尊半人高的孤狼木雕,祝长风取过侍女手中的银碗,将雄黄酒洒于木雕前,朗声道:“长生天在上,黄金家族图腾为证,今日本太师替天行道,欲诛弑凶手敖伦,报先汗巴图孟克之仇。”
话音落时,山坳处传来铁链拖地的声响。两名士兵押着敖伦汗走来,他双手被粗铁链缚在身后,颈间套着狼皮索,嘴被绢布死死堵住,拼命挣扎,被人按着跪下。
孤狼木雕上火光跳动,老萨满举起狼骨杖,铜铃“叮铃”作响,对众人高呼:
“长生天示警!弑汗者其心可诛,当以血祭。”
族老们跟着附和,柏枝敲击地面的声响整齐划一,震得山音震荡,妇孺低吟。
祝长风上前,单臂拎起弯刀,于朔风中缓缓走近。
敖伦汗就这样跪在他身前,被人按直了头颅,似是虔诚聆听天神的教诲。
“敖伦汗,今日以你的血,告慰亡灵,昭我北境煌煌肇始,霸业可期。”
刀锋落下,孤星苍焰仰头嚎叫,热血溅于白虎皮上,季静堂捂住肚子,闭目皱眉。
老萨满迅速用铜勺舀起鲜血,洒在燃烧的孤狼木雕上,口中念道:“长生天纳血,承天命,成霸业......”
族老们纷纷起身,将手中的柏枝投入铜鼎,松枝与柏枝燃烧的噼啪声中,八部首领按地位高低依次上前,单膝跪在祝长风身前。
月轮汗手捧巴图孟克的狼首佩饰,双手举过头顶:“先汗蒙冤,幸得太师与军师为其报仇!月轮部愿奉太师为八部共主,从此听凭调遣,若有二心,甘受图腾噬心之罚!”
其余七部首领跟着高呼,声音震得山坳回响:“愿奉太师为八部共主!听凭军师调遣!”
祝长风接过狼首佩饰,佩饰上的狼眼石贴着掌心,他看向静堂,朝她伸出掌心。
她想了想,将掌心覆于其上,两人并排共立,受八部朝拜。
众人行礼三拜,每拜一次,老萨满便用狼骨杖敲击地面,铜铃声响。
祝长风朗声道:“本汗今日立誓,必带北境富国强兵,夺天下志,所得疆土族人共分。若违此誓,不得好死。”
说罢,二人取过雄黄酒,同洒在木雕前:“此酒敬祭长生天,顺天者昌,逆天者亡。”
京都因为静言之事大赦天下,因为幽灵卫对百官的监察,原先通过钟睿林私人关系调往北境的粮草变得举步维艰。
新政一直在空转,币值紊乱之祸已然在中原显形,一场久违的大雨却同时缓了京都和北境的旱情。
季静堂已迫近临产,正站在舆图前看着天下形势。北境兵力已经筹建整毕,旱情一缓,自耕农地的加紧产出便是建设之要。
她心里已经有了主意,忽听身后少年唤道:“姐姐,你看我这身怎么样?”
静堂转身,只见季眠一身汉人戎装,利落精干,一身皮绳银甲,不见北境雄壮之汉的多余纹饰。头顶戴着玄色帻冠,遮住些额发,虽是少年意气,也比往日成熟不少。
她有些意外,问道:“刚从演武场回来?”
“嗯,”这应诺声也带着少年人的鲜活。
季眠坐下喝茶,耳尖被朔风吹得红红的,一口闷下,半晌才说:“姐姐要打西域吗?让我同去可好?”
静堂道:“小孩子打什么仗?回去好好读书。《大学》可念完了?”
“姐姐!”他嗔怪不满,起身道:“我又不去考科举,读这些劳什子玩意儿做什么!”
静堂无语。从心底,她不希望弟弟打打杀杀,在北境学成一派粗人作风。
她走到季眠面前:“现在军中有的是人,不需要你打仗。诗书、经典、历史、策论,你都得踏实去学,做个像父亲和你姐夫那样的人。”
季眠闻言皱眉:“父亲和姐夫就是读书太多才手无缚鸡之力,落得不能自保的下场。姐姐,我想学会保护自己,也保护你,我有什么错?”
静堂无奈,双手抚上他的肩膀:“马上得天下,但不能马上治天下,一个没有文化的首领,只能是一介军阀,无法成为治国安邦的良才,你可懂吗?姐姐不希望你成为一个鸟尽弓藏的莽夫。”
他气闷道:“你就是不相信我,从小到大,你都没看得起我!”
他一把扒下静堂的手,转身出去了。掀帘时,和祝长风撞个满怀,肚里虽是憋着气,却也恭恭敬敬问好:“祝大哥。”
此后,看也不看他,一溜烟跑走了。
“哟,”祝长风对静堂调笑,指着季眠道:“这孩子倒是可教,气儿再大,做人都规规矩矩,我喜欢!”
静堂却是头疼:“你也不帮着管管,孩子大了,叛逆得紧,我的话是一句也听不进去。”
“管?”他坐下笑道,“以什么身份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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