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兄妹三人同姜弥生、晋渊二人对酒当歌，月影打在帐上，成了五个孤独的影子。
西域物产丰沛，桌上尽是华光觥筹，葡萄美酒，熏鸡羊肉。静堂口细，吃不惯这些东西，在北境时，自己的吃食常常是小厨房单独做一份，此刻兄妹相聚便也不多计较，只随意吃了几口。
“孩子怎么样？”季阳问，“四个孩子可都还好？”
静堂笑着正欲开口，季眠却道：“闹得很，好得很。哥，尤其你那俩娃，半夜哭的那叫一个亮，来了北境，学了狼嚎的习性，现在我都分不清是狼叫还是娃哭了。”
“尽胡说，”静堂嗔怪，“哪有那么淘气？只是上次病了哭了几次，你也渲染太过。”
季眠嘬嘬嘴，只自顾自去吃肉。季阳闻言，沉沉去握妹妹的手，道：“你受苦了。”
她低头扯扯嘴角，没说什么。季阳放开手：“陶然是个好人，不该就这么去了。”
这话戳到她的伤心事，季眠闻言，故意咳了两声，兄弟俩默默对视。
“对了，”静堂取出条子交予季阳，“严忍冬来西域了。”
季阳皱眉接过。
“姐姐传来的消息，不会有错。”
上次和季眠相见，他已告诉哥哥，大姐没死。此刻季阳看着那情急之下写出的字，心中不无疑虑。
“幽灵卫眼线众多，大姐纵是心思缜密，这消息又如何这般容易传出？况且，京军一路朝南方盆地绕远路而来，几月前便出发，他又何须亲自过来？”
季阳放下纸条：“这事不对。”
静堂道：“京中尚有我熟识之人，我确认了消息，严忍冬的确离京了。”
季阳冷笑：“这么说，他是为了季家而来，北境难攻，西域乱着，他想把你引出来。”
这个答案，和祝长风不谋而合。
静堂闭目吸气：“哥，我很担心姐姐。姐姐在京中闹出丑闻，先皇贵妃薨逝的消息又放了一次，不日就要在京中当众问斩。她在严忍冬身边，你看这笔迹，我真的很怕她出事。”
“所以你便来了？他敢这么做，定是个陷阱，你这样出来，我怕咱们中计，凶多吉少。”
“不就是打仗吗？”她面无表情，“迟早都要打，他想在西域打，那就打吧。再多的阴谋诡计，拼的还是实力，西域旧部还苟在玉都呢，就算没有严忍冬，我也是要来的。”
她沉默片刻，抬眸道：“哥，把舆图拿出来吧。”
同一时刻，严忍冬营中，一队人也在舆图前观望。
将军道：“首辅大人，京中十万大军已分抵戍城、车师、耆泽国三地，一路屯田，沿地招兵买马，途中死伤者可略不计。”
严忍冬附手在背，一只残了的断臂吊在胸前，胸中沉沉应了一声。
“就地理位置来看，我军占据季家军东南沿线，左青佟的西域军在西部玉都，若闻得我大军三路，届时打起来，左青佟为保得西域治统之权，必从西部夹击，季家军再猛，也定成瓮中之鳖。属下已经派人向左青佟连横了。”
严忍冬闭目轻笑：“四年前，老敦睦亲王联合北境谋反，京都中空。老皇帝杀了他左棠的嫡长子，左棠仍旧首鼠两端，不敢进攻，这才退守了西域。”
他转身去看那将军：“胡将军，如今左家的儿子被季家的儿子打得节节败退，连老巢都丢了，这等心气，叫本辅如何能相信你的连横之举呢？”
胡将军低头，不敢说话。
严忍冬冷笑：“父子连心。左寅初死后，左棠一脉全是孬种，届时我们在塔地打起来，你又焉知左青佟不会当个缩头乌龟，看我们和季家军两败俱伤？”
“况且，还有北境呢，”他看着胡将军，“他那个妹妹是个不省油的灯，别掉以轻心，反倒被他们左右夹击，弄巧成拙了。”
胡将军跪道：“大人圣裁，是属下不羁了。”
“北境来了是好事，人来了，才能把他们一锅端了，”严忍冬不急不慢，“你放心，季静堂不会坐视不管，孙兼礼那个笨蛋打不下北境，幽灵卫可未必。等北境大军一出，本营空悬，我们先攻北境，再打西域。”
“是，”众人道。
严忍冬闭目冷笑：“别那么士气沉沉的。就算北境攻不下来，只要杀了季静堂的一双儿女，你看她疯也不疯。”
帐外，静言屏住呼吸，悄悄听着。指甲颤抖着嵌进肉里，浑身打着寒颤，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她仔细听了全部计划，力求每一个细节入耳，悄悄地，悄悄地挪移开去。直到回到帐里，浑身已出了一身冷汗。
严忍冬没有开玩笑，他报复心入骨，除了对自己偶尔容待两分，哪还这样待过别人？
幽灵卫的手段静言见过。刺杀，鸩毒，美色之诱，就连卫声理入卫营之际都被百般折磨，爬了整整一年，才勉强到了二把手的位置。
那里还有一个影子操控着京中的一切，严忍冬的影子，没有人见过他的脸，幽灵卫共三营三司，影子和卫声理如今各持一半，两相制衡，是严忍冬惯用之道。
年前，礼部尚书江雨杭得了一场肺疾，此刻已奄奄枯然。江婉生自生了先皇女儿，便被强行同一宫后妃调往茂陵居住，父女不得相见，直到如今重病，才得到幽灵卫“影子”首肯，由卫声理派人接送回京。
卫声理站在江雨杭面前，看他只有出气，没有进气，连偶尔咳出两声血，都显得力有不逮。
江雨杭虽是个骑墙派，但到底是个受过儒家正统教诲的文人，生性怯懦，却也算得上正直，不同幽灵卫这起子走狗刺客同流合污。
他咳得沥泣搵血，卫声理看不过，过去蹲在他床边替他接着痰盂。不想江雨杭眼神忽然如炬，伸出枯槁的手狠狠推了他一下，那痰盂便滚落在地。
卫声理闭上眼睛，觉得有些屈辱，却也没有同江雨杭计较。
“江大人，人生一梦，白云苍狗，有些事情，临了就放下吧。”
他指的是国事，江雨杭放不下。
中原腹地，自上而乱。严忍冬□□先皇贵妃，触怒天威，久劝不下。钟睿林作为文官之首，原该凝聚朝中清流，江湖东林之党，给朝廷施压，还天下清明。然而不知为何，他却像个只知办事，不知决策的虚吏，任由捐银折官蔚然成风。
户部明面充实，全赖些黑钱，天下真正有钱人，都集中在乡绅之中。幽灵卫队的钱哪里来？有黑钱的乡绅里来。
严忍冬为营运幽灵卫，早和京中富商胡连图打了联手。胡家有三百余户，同钟家、江家、蓝家等朝中重臣皆有姻亲，甚至连先丞相谢渊下罪连坐时都多有波及，不可谓根基不深厚。
江雨杭想不通，真的想不通。
从前陶然活着时，他也觉得这年轻人心高气傲，行事太过激进，可那时朝廷虽有危急，却也欣欣向荣，各处整肃，怎得他一死，便落得如今这般破败情状。朝廷任贪任腐，皆是明面，再无人理会。
百姓起义，幽灵卫镇压，钱从胡家乡绅出，出了钱，大官小吏又卖给胡家，百姓愈发穷困，更没了反的气力，如此一来，中原倒也形成一种奇异的平衡。
“滚...”他嘘声道，“狗贼，给本官滚开。”
卫声理闭目：“江大人还是忍忍吧，你要再闹，事情传到暗汛司，影子大人可没有我这么好说话。”
江雨杭瞪着他，心中知道所言不虚，喘着气不说话。
一时卫队护送着江婉生进来了，一副民间妇人打扮，虽是年轻依旧，人离京久了，倒也憔悴朴素了不少
“父亲！”
她唤着，不顾外人，哭着奔到床边，卫声理静静看了一阵，关门出去等待。
等了一会儿，陈恨生大腹便便地走过来，卫声理行礼：“陈大人。”
两人原是因为季静言的事结下过梁子，此时却有了难得的转圜。
胡家仗着严忍冬独霸朝廷，首先看不惯的便是陈恨生、蓝生这等重臣旧吏。严忍冬任由他们买官卖官，不过是为了钱，却也没蠢到把六部尚书侍郎这等位置开放予他们。
于是，新官旧臣又有了一层约束。举目四望，处处制衡。
陈恨生眼神朝里面瞅，附手问道：“死绝了？”
卫声理垂眸，恭谨行礼：“娘娘还没哭声，估计还有半口气在。”
陈恨生闻言叹道：“一朝天子一朝臣，看着他，也觉得我们这些老东西该去了。”
卫声理嗫嚅了下，只道：“大人福泽深厚，万物多想。”
“对了，先皇静贵妃问斩，我得去监，以首辅大人的名义，”他凑近一步道，“我信不过影子，到时候万一出什么事，你来护卫我安全。”
他却道：“大人，监斩乃刑部和肃正司负责，大人若是不愿幽灵卫参与，只带刑部，想必影子大人也不会置喙。”
陈恨生冷笑道：“刑部独审？你以为还是四五年前的天下吗？怎么，你不敢？”
“臣不敢。”
“是不敢同影子对峙，还是此番我以首辅大人之名出巡，你不想担这个责任？”
卫声理被逼到墙角，低头半刻，问道：“陈大人真的信得过在下？”
陈恨生整理袖口，冷哼道：“我为官半载，看人还是看得清的，你比影子有底线。”
他俯首行礼道：“好，臣定不负所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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